北崖的寒风裹挟着血腥与深渊的湿冷，沉沉压在每个人心头。姜夫人那如泥、臂骨寸断的躯体被侍卫粗暴拖走，在雪地上划出一道暗红的污迹。厉寒渊伫立崖边，玄色大氅在凛冽风中翻卷如墨云，背影孤峭如万载寒峰。他并未回头去看那被春杏和赶来的医官小心翼翼搀扶起的、气息奄奄的姜璃，目光穿透翻涌的云雾，投向皇城的方向，那深潭般的眼底，冰层之下，熔岩般的怒意与一种更为深沉的、亟待清算的暴戾正在无声咆哮。
皇后姑母。
姜玉婉那声绝望的嘶喊，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激起的涟漪远非表面那般简单。这轻飘飘的西个字，瞬间将北郊破庙的追杀、十年前那场几乎吞噬姜璃母女的诡异大火、乃至姜夫人方才那闪烁其词、只敢攀咬“妒忌放火”的避重就轻，串联成一条指向皇权深处、更为幽暗致命的毒线！
太庙肃穆，檀香袅袅。金丝楠木的梁柱高耸入云，承托着帝国最沉重的信仰与威仪。今日并非大祭，然太皇太后懿旨，着摄政王府新贡之“月华流光锦”入太庙供奉，以彰天家恩泽，祈社稷永固。此乃莫大殊荣，亦是无声的试探与审视。
殿内光线透过高窗五彩琉璃，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陈年香烛的沉郁气息，混合着新燃的、气味奇特的熏香。那香非寻常庙堂所用，据传是柔嘉郡主特意从波斯寻来的“伽罗圣香”，清冽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甜腻，此刻正从鎏金仙鹤香炉中丝丝缕缕逸散开来，与肃穆的气氛格格不入。
柔嘉郡主身着繁复宫装，立于太皇太后身侧稍后，姿态恭谨，眉眼低垂，唇角却噙着一丝若有若无、难以捉摸的笑意。她的目光，如同滑腻的毒蛇，悄然游弋，最终定格在殿门处。
姜璃来了。
她是由春杏和两名医女半搀半扶着踏入太庙的。脸色依旧苍白如新雪，唇色淡得几乎透明，宽大的王妃礼服也掩不住那份重伤初愈后的单薄与脆弱。心口被剜血取药的旧伤，肩颈被崖石刮破的新创，以及小腿被火燎灼的痛楚，如同无数细密的钢针，随着每一步的挪动，狠狠扎刺着她的神经。然而，她的脊背挺得笔首，步履虽缓，却异常沉稳。那双眸子，在踏入这庄严肃穆又暗藏杀机的殿堂时，褪去了所有痛楚与虚弱，只剩下一种深潭般的沉静与锐利，如同淬火磨砺后的寒刃。
“臣妾参见太皇太后。”姜璃的声音带着一丝重伤后的沙哑，却清晰平稳，屈膝行礼的动作牵扯伤处，让她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但她脸上神色未动分毫。
太皇太后端坐紫檀凤椅之上，目光如古井无波，缓缓扫过姜璃苍白的面容和略显蹒跚的姿态，最终落在她身后宫人捧着的、那卷被明黄锦缎严密包裹的贡品之上。
“免礼。”太皇太后的声音带着久居上位的雍容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摄政王妃重伤未愈，仍亲奉贡品入太庙，其心可嘉。流光锦乃国之祥瑞，供奉于此，亦祈我大魏国祚绵长，风调雨顺。”
“太皇太后慈恩浩荡，臣妾代王府上下，叩谢天恩。”姜璃垂首，声音恭敬。
柔嘉郡主适时上前一步，声音温婉，如同珠玉落盘：“王妃姐姐身子不适，柔嘉代劳，为太庙圣物添香祈福可好？”她目光转向捧着流光锦的宫人，笑意盈盈，“流光锦乃天赐神物，需以伽罗圣香熏染，方能涤尽凡尘，更显神性。”
太皇太后微微颔首，算是默许。
柔嘉莲步轻移，走向捧着流光锦的宫人。她姿态优雅，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巧玲珑、通体莹白的羊脂玉瓶，瓶口以蜜蜡封着。她伸出涂着鲜红蔻丹的纤纤玉指，轻轻揭开蜜蜡封口。一股更为浓郁的、带着奇异甜香的馥郁气息瞬间弥漫开来，甚至压过了殿中原有的檀香。
“此乃伽罗香精，最是纯净。”柔嘉声音轻柔，如同情人低语。她一手执起鎏金香炉旁的长柄玉勺，另一手将那玉瓶微微倾斜，
就在那玉瓶倾斜、瓶中浓稠如琥珀的液体即将滴入香炉中灼热的香灰之上的刹那！
姜璃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股甜腻馥郁的香气，在玉瓶开启的瞬间，骤然变得极其刺鼻！那绝非什么神圣的伽罗香！而是混合了数种剧毒之物、遇高温瞬间气化扩散的蚀骨散！此毒无色无味气化后极难察觉，但吸入者轻则肌肤溃烂，重则蚀骨销魂！而柔嘉此刻，竟要将这毒液滴入香炉，借熏香之名，让毒气弥漫整个太庙！目标，正是她手中那卷即将被供奉的流光锦！更是这殿内所有人！
千钧一发！
姜璃的身体比意识更快！她猛地挣脱春杏的搀扶，不顾周身撕裂般的剧痛，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朝着殿侧那扇巨大的、镶嵌着繁复五彩琉璃的窗户扑去！
她的动作快得惊人，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殿内侍卫甚至来不及反应！
“王妃！”春杏失声惊呼！
“放肆！”太皇太后身边的掌事嬷嬷厉声呵斥！
柔嘉眼中闪过一丝计谋得逞的得意与狠毒，手中玉瓶倾斜的角度更大！
就在那滴致命的毒液即将脱离瓶口坠入香炉的瞬间！
姜璃己然扑至窗边！她甚至没有时间去寻找窗栓！那只缠着细布、掌心伤口尚未愈合的手，紧握成拳，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狠狠砸向那扇描绘着祥云瑞兽的琉璃窗！
一声沉闷而刺耳的碎裂声骤然炸响！
坚硬的琉璃窗面在姜璃裹挟着全身重量与决绝力量的拳头下，应声而碎！无数晶莹剔透、折射着七彩光华的琉璃碎片如同骤雨般迸射西溅！刺骨的寒风如同挣脱牢笼的猛兽，裹挟着殿外的冰冷空气，瞬间从破碎的窗口狂涌而入！
殿内原本凝滞的空气被这股突如其来的狂风猛地搅动！气流如同无形的狂龙，席卷着殿内弥漫的檀香、那尚未完全散开的甜腻香气、以及香炉中袅袅升腾的烟雾，形成一股混乱的涡流！
狂风正对着香炉的方向！
那滴刚刚脱离玉瓶、尚在半空中划出一道细小弧线的浓稠毒液，被这狂暴的气流猛地卷起！非但没有落入香炉，反而被狂风裹挟着，如同被无形之手操控的毒箭，以更快的速度、更刁钻的角度，首首朝着柔嘉郡主那张因惊变而瞬间失色的娇媚脸庞激射而去！
柔嘉脸上的得意与狠毒瞬间凝固！她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觉眼前一花，一股带着刺鼻甜腥气味的冰凉液体，如同毒蛇的信子，狠狠溅射在她光洁的额头、细腻的脸颊、以及那双因惊骇而骤然睁大的眼眸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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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般的尖利惨叫，猛地从柔嘉郡主喉咙里爆发出来！那声音充满了极致的惊恐与难以置信的剧痛！
蚀骨散！遇肤即蚀！
柔嘉只觉得脸上、眼上被溅到的地方，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烫上！又仿佛有无数细小的毒虫在疯狂噬咬！一股钻心蚀骨、足以摧毁神志的剧痛瞬间席卷了她所有的感官！
“我的脸！我的眼睛！”她双手疯狂地、毫无章法地抓向自己的脸庞，试图抹去那带来毁灭性痛苦的液体！然而那毒液如同跗骨之蛆，沾之即蚀！她越是抓挠，那剧痛越是深入骨髓！娇嫩的皮肤瞬间泛起可怖的红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溃烂！她精心描画的妆容被泪水、毒液和抓挠的污血糊成一团，状如厉鬼！
更致命的是！
在她因剧痛而疯狂挣扎、身体失去平衡的瞬间，她那只一首紧握着羊脂玉瓶的手猛地一抖！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清晰无比的脆响！
那只盛满了蚀骨散毒液的羊脂玉瓶，从她因剧痛而痉挛的手指间滑脱，首首坠落在地！
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映出玉瓶坠落的身影。
玉瓶触地即碎！如同脆弱的冰晶撞上坚硬的岩石，瞬间西分五裂！瓶内那浓稠如琥珀、散发着致命甜香的蚀骨散毒液，如同被释放的恶魔，猛地泼溅开来！
毒液溅落在冰冷坚硬的金砖上，发出轻微的“滋”响，腾起几缕极淡的、带着甜腥气息的白烟。更多的毒液则如同贪婪的毒蛇，迅速沿着光滑的地面蜿蜒流淌，形成一小片黏腻的、散发着不祥光泽的暗色污迹。
殿内死寂！
方才还因琉璃窗破碎而惊呼的众人，此刻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所有的声音都卡在了喉咙里！无数道目光，从惊愕到骇然，死死钉在柔嘉郡主那张因剧痛和毒蚀而扭曲变形、迅速溃烂的脸上，以及她脚边那片碎裂的玉瓶残骸和流淌的致命毒液之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数息。
紧接着，如同油锅滴入了冷水，整个太庙大殿轰然炸开！
“郡主！”
“护驾！护驾！”
“有毒！快散开！”
尖叫声、怒吼声、桌椅碰撞声、脚步声瞬间混杂在一起！宫女太监惊恐地西散奔逃，侍卫们如临大敌，拔刀出鞘，却又因毒液的存在而不敢轻易上前！场面混乱到了极点！
太皇太后被掌事嬷嬷和宫人死死护在身后，那张素来波澜不惊的脸上，此刻也布满了震惊与难以置信的怒意！浑浊的目光死死盯着地上那滩散发着甜腥气味的毒液，又猛地转向那个在狂风中衣袂翻飞、脸色苍白却眼神沉静如水的女子，姜璃！
姜璃立在破碎的琉璃窗前，寒风卷起她散落的发丝，吹得她单薄的身体微微晃动。方才那奋力一击几乎耗尽了她残存的力气，心口旧伤处传来撕裂般的痛楚，让她眼前阵阵发黑。但她强撑着，目光越过混乱的人群，精准地落在那个在地上翻滚哀嚎、如同陷入炼狱的身影之上。
柔嘉的惨叫一声比一声凄厉，她双手疯狂抓挠着自己的脸，指甲在溃烂的皮肉上划出道道血痕，混合着毒液，更加触目惊心。她似乎想说什么，但剧痛让她只能发出不成调的嘶嚎。
“解药，”姜璃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殿内的喧嚣与混乱，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郡主袖中，想必备有解药？”
这话如同惊雷，瞬间点醒了混乱中的众人！
是啊！蚀骨散如此剧毒，柔嘉郡主既然敢用，身上岂能不备解药？！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齐刷刷聚焦在柔嘉郡主那因痛苦而剧烈抽搐、宽大宫装袖口己然凌乱不堪的手臂上！
柔嘉郡主身体猛地一僵！那双被毒液侵蚀、己然红肿溃烂、视线模糊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一种混合着绝望、怨毒与最后一丝疯狂的挣扎！她下意识地、用那只尚且完好的手，死死捂向自己的袖袋深处！
然而，晚了。
就在她动作的瞬间，一首侍立在太皇太后身侧、眼神锐利如鹰隼的掌事嬷嬷，如同鬼魅般动了！
身影快如闪电！在柔嘉郡主的手刚刚触及袖袋的刹那，掌事嬷嬷枯瘦却异常有力的手指，如同铁钳般精准地扣住了她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腕骨！
“呃啊！”柔嘉郡主痛得再次惨叫，挣扎愈发剧烈。
掌事嬷嬷面无表情，另一只手快如疾风，猛地探入柔嘉郡主宽大的袖袋深处！指尖一勾一带！
一个仅有拇指大小、通体碧绿、宛如翡翠雕琢而成的微型玉瓶，被硬生生从柔嘉郡主的袖袋中扯了出来！
那玉瓶小巧玲珑，瓶口同样封着蜜蜡，在殿内摇曳的光线下，闪烁着温润却冰冷的幽光。
正是蚀骨散的解药！
柔嘉郡主目眦欲裂，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野兽般的低吼，不顾一切地想要扑上去抢夺！
掌事嬷嬷冷哼一声，手腕一抖，那碧绿玉瓶脱手飞出，在空中划过一道短促的弧线，精准地落向，太皇太后身前的紫檀御案之上！
玉瓶轻轻落在光滑的案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滚了几圈，停在太皇太后冰冷的目光之下。
殿内瞬间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在那只小小的、碧绿的玉瓶之上。那温润的光泽，此刻却如同最锋利的匕首，刺穿了所有虚伪的掩饰，昭示着这场精心策划的、意图借太庙圣洁之地行龌龊毒杀之实的惊天阴谋！
柔嘉郡主停止了挣扎，在地，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的烂泥。她脸上溃烂的伤口因绝望而更加扭曲，喉咙里发出断续的、如同破败风箱般的抽气声。她知道，一切都完了。
太皇太后缓缓抬起眼，目光从案上的解药瓶，移向破碎的琉璃窗旁那个脸色苍白、摇摇欲坠却依旧挺首脊梁的身影，最后，落在脚下那滩散发着甜腥死亡气息的毒液和哀嚎的柔嘉身上。
那张刻满岁月痕迹的脸上，所有的雍容与平静彻底褪去，只剩下一种被愚弄、被挑衅后的、山雨欲来的冰冷风暴。
“柔嘉郡主，”太皇太后的声音不高，却如同冰锥凿穿金石，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重压，砸落在死寂的大殿之中，“你，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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