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里漂浮着苦参混着雪莲的清苦药香，勉强压住了锦褥间透出的、更深的血腥与火燎焦糊余味。姜璃伏在窗边软榻上，素纱中衣松松垮垮，褪至腰际，露出大半片后背。新换的膏药浸透了薄薄的纱布，牢牢贴覆着肩胛下方那片狰狞的伤处。曾经被火焰舔舐、被匕首剜烂、继而引蛆虫啃噬的皮肉，在最好的伤药和最严密的看护下，终于艰难地开始封口收痂。
只是每一次呼吸，每一次细微的挪动，那皮肉深处新生的牵扯感，依旧清晰得像皮绳勒进了骨头缝里。姜璃闭着眼，下颌抵在交叠的手臂上，长睫在苍白的脸上投下安静的阴影，仿佛沉睡。唯有搁在软枕边、微蜷的指尖无声掐进掌心，泄露了那平静表象下的隐忍。
春杏捧着一盆温水和干净纱布，轻手轻脚地进来。太医垂首跟在后面，手中端着一个通体润泽、触手生温的寒玉小盒，盒盖微启，散发出一种极其清冽、又带着奇异生机的淡香。
“王妃，”太医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医者特有的审慎，“今日该换药了。王爷特寻来的‘玉肌再生膏’，南海鲛油混以百年玉髓，最能平复肌理，消弭疤痕。老朽为您…”
话未说完，暖阁雕花的门被无声推开。一道玄墨深沉的身影挟裹着室外的寒意，踏了进来。是厉寒渊。
他只抬了下手，太医立刻噤声，躬身退至一旁。春杏更是不敢抬头，捧着水盆退后几步。
厉寒渊的目光，从进门起便如同有了实质的重量，沉沉落在姜璃那片的后背上。那片曾被烈焰灼伤、被刀锋犁开、被蛆虫噬咬的地狱之地，如今被新生的、淡粉色的皮肉所覆盖。狰狞丑陋的创口己然闭合，不再流脓渗血，唯有皮肉新合处细微的褶皱和高低起伏，如同水波凝固后的纹理，昭示着此处曾遭受的灭顶之灾。
新生的嫩肉，呈现出一种脆弱而坚韧的淡粉色，在从窗棂斜射进来的、薄纱般的光线下，竟隐隐透出一种奇异的光泽。那凹凸不平的纹理，不再仅仅是溃烂的痕迹，竟隐约形成了一幅抽象而极具生命力的图景，像一只艰难破茧后，挣扎着伸展双翼，将舒未舒的雏凤！淡粉的凤翼覆盖了曾经的焦黑，以肩胛骨为中心，勾勒出涅槃的姿态。
厉寒渊的呼吸几不可察地滞了一瞬。他挥退了太医，亲自走到软榻边。高大的身影在窗边落下浓重的阴影，将伏在那里的姜璃完全笼罩。
他没有说话。骨节分明的手指探向太医留下的那方寒玉药盒，指尖蘸取了比新雪更莹白、比凝脂更剔透的膏体。那指尖带着微凉的温度，沾染了馥郁的奇香，缓缓地、无声地伸向那片新生的淡粉疤痕。药膏即将触碰到她伤痕的瞬间，，
一只冰冷的手，如鬼魅般抬起，精准地扣住了厉寒渊的手腕！
姜璃并未睁眼，甚至伏卧的姿态都未曾改变。只是那只扣在他腕上的手，凉得像冰，稳得像山。指尖的力道，透过薄薄的皮肤，清晰地传递着不容置疑的抗拒。
厉寒渊的动作顿在空中。药膏的沁香与暖阁里残余的血药气息无声碰撞。他低眸，视线扫过自己腕上那只苍白纤细、却带着冰冷力量的手，最后落回她安静伏卧的侧脸。
“疤痕太深，”他低沉的声音在静谧的暖阁里响起，如同冰面上滚动的砾石，听不出情绪，“玉肌膏能淡化。”
“不必。”姜璃的声音从他臂弯的缝隙间传来，闷闷的，带着久病的沙哑，却异常清晰干脆。她依旧闭着眼，仿佛在谈论与己无关的事，“疤痕而己，死不了人。”
厉寒渊的眸色深了一分，如同寒潭搅动，掠起一丝微澜。那扣在他腕上的手冰冷坚硬，指腹带着薄茧，硌着他。“本王欠你的，”他的视线锁在她新生疤痕那隐约的凤翼轮廓上，“一副完好的皮囊。”
欠？
姜璃紧闭的长睫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这个字，像一枚烧红的针，猝不及防刺入她死水般的沉寂心湖。她缓缓地、抬起了头。
阳光透过薄纱窗棂，落在她脸上，照亮了那双陡然睁开的眼睛。深不见底，如同寒潭深渊，所有的脆弱和隐忍瞬间敛去，只剩下冰冷的、带着穿透力的讥诮。“欠？”她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那笑容苍白、清冷，如同覆雪的刀刃，“王爷欠我的…”她的目光越过他近在咫尺的身影，似乎穿透了暖阁厚重的墙壁，落在某个血与火交织的遥远地方，“何止一副皮囊？”
厉寒渊瞳孔微缩。
姜璃倏然收回了扣住他腕的手。动作迅捷得像冰冷的蛇收回了獠牙。同时另一只手拂袖而出，带着一股决绝的力道，精准地扫过他手中拈着的、那方打开的寒玉药盒！
啪！
一声清脆撞击的轻响！莹白如玉、沁香馥郁的药膏连带着价值千金的寒玉小盒，被她一袖扫落在地！药膏西溅，砸在冰冷的金砖上，白腻污浊一片！玉盒撞在矮几脚上，发出碎裂的闷响！
碎裂声在静谧的暖阁里格外刺耳！旁边的春杏吓得腿一软，差点跌坐在地，死死捂住了嘴！
厉寒渊的手依旧停在半空，指尖还残留着一点冰凉的膏体滑腻感。他慢慢收回手，目光沉沉地落在姜璃脸上，那张毫无血色的脸，此刻如同覆着一层寒冰的面具。
“这疤…”姜璃一字一顿，声音冷得像淬过的冰凌，每一个音节都敲打在凝滞的空气里，清晰无比，“…是你我孽债的账本！”
她微微侧身，全然不顾后背皮肉被动作撕裂的痛楚，指尖猛地指向自己肩胛下那片新生的、淡粉色的疤痕！那起伏的纹理在光线下如同一只振翅的雏凤，却带着血淋淋的烙印！
“王爷仔细看看！”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透脏腑的尖锐，眼中翻涌起积压十年的血色浪潮，“看清楚了！看清这每一道纹路！那是你赐我剜心匕首划开的！是引蛆虫啃我血肉的源起！是你十年错付月光压给我的…如山血债！”
她喘息着，后背的伤口因激动而刺痛，一丝猩红快速浸透了刚换的纱布，晕染开来。她却浑不在意，目光如同冰冷的锥子，死死钉在厉寒渊骤然沉凝的脸上，字字诛心：
“留着它！王爷才好日日都看见…看见你欠的债！看见你造的孽！抹平了…这账…你还得清吗？！”
暖阁内一片死寂。碎裂的玉盒、污浊的药膏、浓得化不开的药香，和她嘶哑冰冷的声音一同凝固在这令人窒息的空间里。那只淡粉的雏凤在她背脊上无声地蛰伏，仿佛随时会挣脱皮肉的束缚，发出泣血的凤唳。
厉寒渊站在浓郁的阴影里，高大的身形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猩红的眸底翻涌过震惊、震怒、以及一种更深更重的、被血淋淋撕开的剧痛。他看着那浸透纱布的鲜红血痕，良久，终是未发一言，猛地转身！玄色蟒袍的下摆带起一阵凌厉的风，卷起地上玉盒的残片和污浊的膏体。他大步流星走出暖阁，厚重的门在他身后撞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姜璃依旧维持着那个指向伤疤的姿势，苍白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筋。暖阁内重新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她微不可闻的、压抑的喘息，和空气中越来越浓的血腥气。窗外的光线落在她后背那片伤处，新浸的血色在淡粉的疤痕边缘晕开，像凤翼下未干的血泪。
“阿娘…”她对着窗外辽远灰蒙的天际，无声地翕动着唇，眼中那冰冷的寒潭深处，终于碎裂开一丝极致的痛楚与孤绝，“这账女儿慢慢跟他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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