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毫无章法，时断时续，黏黏糊糊地缠裹着整个城市。空气沉甸甸地吸饱了水汽，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股难以摆脱的霉味，这恼人的梅雨季，仿佛永无尽头。张默默蜷在客厅那张被岁月磨得温润的单人沙发里，窗外灰蒙蒙的天光无力地渗透进来，勉强勾勒出屋内家具模糊的轮廓。她手里捏着一小块质地柔软、微微泛旧的擦银布，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掌心里那根细细的银链子。
链子很普通，是那种再寻常不过的款式，只是下端悬着一颗小小的、切割成水滴形状的锆石。此刻，那点微弱的晶亮，被她擦得格外清晰，在昏暗中固执地闪烁，像一颗不肯熄灭的星。她的指尖，却长久地停留在链子中间那个突兀的断裂处——一个刺眼的小豁口。银链断得干脆利落，两边断茬在布料的摩擦下变得光滑，却更显孤零。
第七天了。李军像是被这场无休止的雨彻底溶解了，连同他惯有的、存在感稀薄的呼吸声，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电话，没有信息，连一个模糊不清的借口都没有。只有这个断口，清晰地烙印在指尖，带着一种被强行撕扯开的钝痛，固执地提醒着她那个仓促而混乱的告别瞬间——他眼神躲闪，手指无意间勾住了链子，刺啦一声轻响，链子断了。她下意识地惊叫，他却像被那声脆响烫到，猛地抽回手，只含糊地留下一句“我们回去，回头再说”，便匆匆冲进了门外浓重的雨幕里，背影迅速被灰暗吞噬。
那之后，便是这漫长的、令人窒息的静默。等待像水底的淤泥，无声无息地淤积，几乎要将她淹没。每一次楼道里传来脚步声，她的心都会不由自主地悬起，又在确认并非那个熟悉的频率后，沉沉地坠落下去，在空荡的胸腔里撞出空洞的回响。
门铃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的，清脆得近乎突兀，猛地刺破了屋子里凝滞的空气。张默默的手指下意识地蜷紧，冰凉的银链硌着掌心。不是他。这个念头像一枚冰冷的针，瞬间刺穿了刚刚升起的那点微弱的期待。李军从不按门铃，他有一把她公寓的钥匙，总是习惯自己开门进来，带着一身室外微凉的气息。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阵莫名的失落和烦躁，起身走到门边。透过猫眼，王乐乐那张总是带着恰到好处微笑的脸庞占据了整个视野。他今天穿了件质地优良的浅灰色衬衫，袖口随意地挽起，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头发也精心打理过，一丝不苟，整个人清爽得与窗外湿漉漉的黏腻世界格格不入。
张默默打开门。
“默默！”王乐乐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阳光穿透云层的明朗，瞬间涌入有些沉闷的玄关。他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自然地抬起，像是要拍拍她的肩，却又在半途顿住，随即变成了一个略显拘谨的整理自己衬衫领口的动作。他脸上的笑容扩大了几分，眼尾微微弯起，试图驱散她眉宇间笼罩的那片阴云。“几天没见，怎么感觉……有点没精神？”他语气里的关切拿捏得恰到好处，既不过分热络，又足够表达在意。
张默默扯了扯嘴角，试图回应一个礼貌的微笑，但肌肉却僵硬得不受控制，最终只化作嘴角一个极其微弱的牵动，如同涟漪般迅速隐去。她侧身让开通道：“进来吧，外面潮气重。”
王乐乐从善如流地走进来，目光在略显凌乱的客厅里快速扫过，最后精准地落在她垂在身侧、仍下意识紧握着的手上。他眼底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一瞬，带着一种洞悉的意味。他这才将一首背在身后的手拿出来，递给她一个包装雅致的纸袋。
“喏，路过书店，看到这本画册，觉得你应该会喜欢。”他的声音温和，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引导话题的掌控力。
张默默接过袋子，指尖触到光滑的纸面。她低头，从袋子里抽出一本厚重精美的画册。封面是那幅举世闻名的《日出·印象》，莫奈笔下勒阿弗尔港口清晨氤氲的光影扑面而来。蓝色、紫色、橙色……朦胧而流动的色块交织，瞬间将窗外灰暗的雨天隔绝开来。
“莫奈？”她有些意外，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封面上那片朦胧的光晕。她确实喜欢莫奈，喜欢那些光影斑驳、瞬间永恒的画面。这份礼物，精准地击中了她的喜好。一种复杂的情绪悄然滋生——是被人记住偏好的微暖，却也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被精准“投喂”的不适感。
“嗯。”王乐乐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他走近一步，高大的身影投下淡淡的阴影，恰好将她笼罩其中。他伸出手指，随意地翻动着画册厚重的铜版纸页，发出轻微的哗啦声。纸张特有的油墨气味淡淡地弥漫开。“我记得你提过喜欢他那种捕捉光影的感觉。对了，”他翻到其中一页，指尖点在一幅画上，“这幅，《撑伞的女人》，多美。那种夏日午后阳光的明媚感，跟现在这鬼天气简首是两个世界。”
他的指尖停留在画中女人优雅的侧影上，目光却抬起，专注地落在张默默脸上，带着一种无声的邀请和审视。“市美术馆周末有个‘印象派之光’的特展，机会难得，听说有几幅难得一见的真品会来。”他顿了顿，声音放得更柔和，如同羽毛拂过心尖，“我弄到了两张票。周末……一起去看看？就当是……透透气，换换心情？”
他的提议如此自然，如此体贴，像是为被困在雨季牢笼里的她，精心推开了一扇通往阳光和艺术殿堂的门。张默默的目光落在画册上那明媚的光影里，又不由自主地瞥向窗外灰蒙蒙、雨丝斜织的天空。一种强烈的、想要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潮湿和等待的冲动，攫住了她。
她需要一点光，需要一点不一样的东西，哪怕只是暂时的。视线滑过画中女人撑起的伞，又落回自己掌心那条断裂的冰凉银链上。断裂处硌着皮肤，带来一丝细微却清晰的痛感。
“……好。”这个字，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带着一丝犹豫，却又仿佛卸下了某种重负。她终究还是点了点头。指尖，下意识地再次用力过项链的断口，那粗糙的触感，如同一个无法愈合的微小伤口。王乐乐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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