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病房里的空气凝滞得如同冷却的蜡油，沉重地封住了每一个角落。王强缩在椅子里，掌心汗津津的，紧贴冰凉的大理石桌面。头顶日光灯投下过分刺眼的光，在投映到地面跳动着一串串冰冷、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的数字，像一条条扭动的、吸食精力的蛆虫。
王强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嘴唇发干。他刚想开口辩解，大腿外侧猛地一阵密集的震动，像一窝受惊的黄蜂。手机屏幕在灯光的阴影下骤然亮起，幽蓝的光刺破那片昏暗——“晓妍”。两个字，像两枚烧红的铁钉，烫进他的眼底。心脏在肋骨后面狠狠撞了一下，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他几乎是本能地，指尖带着痉挛的力道，狠狠戳向侧面的静音键，动作快得带起一丝风声。屏幕不甘地暗了下去，震动也戛然而止，但那两个字的烙印却更深地刻在了视网膜上，灼烧着神经末梢。
他飞快地抬眼扫了一圈。王乐乐的眉头拧成一个疙瘩，正盯着他，眼神锐利得像手术刀。王强努力绷紧脸部的肌肉，试图挤出一个表示“没有什么事情”的僵硬微笑，同时把那只嗡嗡作响的祸源更深地塞进裤袋深处，紧贴着滚烫的大腿皮肤。会议室里只剩下空调单调的嘶鸣和风扇枯燥的嗡响，他喉头的干渴却如同沙漠风暴般席卷而来。
手机又一次在裤袋里疯狂地震颤起来，固执而凶猛。竟然是“李总”。王强感觉自己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他几乎是凭着肌肉记忆，再次死死按灭了那催命符般的屏幕。指尖冰冷，带着轻微的颤抖。汗水沿着鬓角滑下，痒痒的，他不敢去擦。
王乐乐的声音停顿了，带着明显的不悦：“爸爸？有什么事情？”目光如同探照灯般聚焦在他脸上。
“没…没有。”王强的声音干涩，“我有点事。”
王强赶紧冲出病房，脚步有些踉跄地撞开了厚重的玻璃门。冰冷的走廊空气涌进来，带着消毒水的味道，却无法浇灭他心头的焦灼。他几乎是扑到走廊尽头的落地窗前，颤抖着掏出手机。
屏幕上，赫然躺着三个未接来电的红色标记，下面，还紧跟着一条短信，简短，却带着血淋淋的急迫：
“你怎么不接电话！你火速赶到医院，晓妍难产了。”
“晓妍……难产……” 王强嘴唇翕动着，无声地重复着这西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像冰锥扎进大脑深处。手机从汗湿的指间滑脱，“啪”的一声脆响砸在光洁的瓷砖地上。他浑然不觉，只觉得脚下坚实的地面瞬间化作流沙，整个人猛地向下陷落。眼前一阵发黑，巨大的眩晕感如同黑色的潮水，猛地拍打过来，几乎将他吞没。他下意识地伸手，死死抓住冰凉的窗框，指甲用力到泛白，才勉强支撑住摇晃的身体。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掌心传来，成了此刻唯一的锚点，将他从彻底坠落的边缘拽回一丝清明。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又冷又硬，像刀子一样刮过喉咙。弯腰，捡起手机，屏幕蛛网般碎裂的纹路下，“晓妍难产”西个字狰狞地扭曲着。他转身，撞开一个端着文件路过的医生，对方惊愕的“哎”声被他远远抛在身后。他开始奔跑。
皮鞋在空旷的走廊里敲打出急促、混乱的回响，由近及远，像失控的鼓点。冲进电梯，他疯狂地拍打着关门键和一楼的按钮。电梯门缓缓合拢的瞬间，他靠着冰冷的厢壁，大口喘气，胸膛剧烈起伏，眼前是晓妍最后一次产检时疲惫却带着温柔笑意的脸。电梯数字缓慢地向下跳动，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冲出医院旋转门，正午的阳光白花花一片，刺得他睁不开眼。他冲到路边，挥手，嘶吼，一辆辆出租车却满载着从他面前飞驰而过，卷起热浪和尘土。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被无限拉长、扭曲。终于，一辆空车停下，他拉开车门几乎是摔进去，声音嘶哑地报出医院名字：“仁和妇产！快！快啊！”
司机被他惨白的脸色和眼中的血丝吓到，一脚油门踩到底。城市在车窗外飞速倒退，扭曲成一片模糊的色块和线条。王强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陷掌心，留下几道弯月形的血痕。手机屏幕碎裂的纹路下，“难产”两个字如同淬毒的匕首，反复刺扎着他的神经。晓妍痛苦的脸、李总冰冷的名字、医院消毒水的味道……混乱的意象在脑海里疯狂搅动、冲撞。他强迫自己不去想最坏的结果，那个念头却像水底的幽灵，一次次顽固地浮上来。
车子终于一个急刹停在医院急诊门口。王强甩下几张钞票，推开门就冲了出去。刺鼻的消毒水味瞬间灌满鼻腔，混合着隐约的血腥气和一种无名的恐惧。他像没头苍蝇一样撞开玻璃门，撞开神色匆匆的人群，视线疯狂地扫过指示牌，产科的标识。
“产房！产房在哪？”他抓住一个路过的护士，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奔跑而撕裂变形，嘶哑得如同破锣。
护士被他眼中骇人的血丝和扭曲的表情惊得一退，下意识地指向走廊深处：“尽头左转，第三手术室…”
他跌跌撞撞地冲向那个方向。惨白的灯光，冰冷的墙壁，穿着绿色手术服的医护人员步履匆匆，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紧张和消毒水特有的、带着死亡暗示的气味。转过拐角，前方走廊尽头，“第三手术室”的红灯刺眼地亮着，像一只冰冷的、充满不祥之兆的眼睛。
就在那扇紧闭的、仿佛隔绝生死的大门旁边，靠墙站着一个身影。笔挺的深灰色西装，一丝不苟的发型，锃亮的皮鞋。李总。他微微低着头，手里捏着一份厚厚的文件，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听到王强混乱急促的脚步声，他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惊愕，只有一种早己预料到的、近乎冷酷的平静。那双深邃的眼睛，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清晰地映出王强此刻的狼狈和惊惶。
王强猛地刹住脚步，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喘着气，喉咙里带着血腥味。他看着李总，又看看那扇紧闭的手术室门，再看看李总手里的文件，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脊背，冻结了血液。
李总朝他走来，步伐沉稳，皮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格外清晰，带着一种掌控节奏的压迫感。他在王强面前站定，两人之间只隔着一臂的距离。李总没有说话，只是将手中那份文件轻轻递了过来，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A4纸打印的封面标题，在惨白的灯光下异常刺眼——《关于张晓妍女士孕期工作安排及突发意外事件免责确认书》。
王强的视线死死钉在那行字上，每一个铅印的字符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眼睛生疼。他猛地抬起头，血红的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死死瞪着眼前这张毫无波澜的脸。
“李总……这……这是什么意思？” 他的声音抖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生生撕扯出来。
李总的目光平静无波，声音低沉而清晰，像法官宣读判决：“王强，冷静点。晓妍的情况很危急，医生正在全力抢救。但事情发生了，我们需要面对后果。”他微微停顿，目光锐利地刺向王强，“这份文件，是你签字确认，公司在她孕期的工作安排完全符合劳动法规定，没有任何强制加班行为。她这次突发状况，属于个人体质原因，与公司无关。”
王强只觉得一股滚烫的血猛地冲上头顶，眼前瞬间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他想起晓妍最后几个月的样子——日益沉重的身体，眼下浓重的青黑，回家后累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蜷在沙发上沉沉睡去的样子。他想起自己好几次深夜回家，看到她书房还亮着灯，电脑屏幕幽幽的光映着她疲惫不堪的脸。他劝过她休息，她总是摇摇头，声音带着浓重的倦意。
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胸腔剧烈起伏，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的控诉。他猛地伸出手，去接那文件。
“王强！”李总的声音陡然严厉，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冰冷威压，眼神锐利如刀，“里面在救命！医生护士在拼命！你现在激动？有意义吗？签了字，医院这边会动用最好的资源，不计代价！保晓妍平安！不签……”他声音陡然一沉，逼近一步，几乎贴着王强的脸，压低的嗓音带着一种毒蛇般的阴冷，“你想想后果！手术风险知情同意书，你签了没有？嗯？没有家属签字，很多紧急措施，医生是不敢做的！时间……拖不起！”
最后西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王强的心上。他身体猛地一僵，那只被李总攥住的手腕，仿佛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那盏红灯，像一个巨大的、流淌着鲜血的伤口，灼烧着他的视线。李总冰冷的话语，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他的耳膜，将他最后一丝反抗的力气抽干。医生不敢做紧急措施……时间拖不起……晓妍在里面……晓妍……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绝望感，如同深海的寒流，瞬间将他淹没。他感到窒息，感到自己正被无形的力量拖向无底的深渊。扣住他手腕的那只手，力道没有丝毫放松，反而更紧了，像一道冰冷的铁箍，昭示着不容抗拒的力量。那份被递到眼前的文件，白纸黑字，像一张来自地狱的催命符。
他的肩膀垮塌下去，所有的愤怒、质问、挣扎，都在这一刻被碾得粉碎。他不再看李总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只是死死盯着手术室门上那盏仿佛凝固了时间的红灯。时间…拖不起……晓妍……他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
“笔……”他听到自己沙哑得不成样子的声音，细微得如同蚊蚋，带着一种彻底的崩溃和认命，“……给我笔。”
李总扣着他手腕的手，力道终于松动了。那冰冷的、掌控一切的威压似乎也缓和了一丝。另一只手，从西装内侧口袋，缓缓抽出一支银色的、沉甸甸的金属钢笔。笔身在惨白的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像一件精致的刑具。
笔尖，对准了文件末尾“家属签字确认”那一栏空白的横线。冰冷的金属触感被塞进王强颤抖的、汗湿的手心。
王强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那支笔。他感觉不到自己的手指，感觉不到那份文件的重量，整个世界只剩下那盏刺目的红灯和笔尖下那片空白。那是出卖灵魂的契约，那是用妻子的命换来的“平安”保障？屈辱和绝望像两只巨大的手，死死扼住他的喉咙，挤压着他的心脏。他闭上眼睛，滚烫的液体终于冲破眼眶的堤坝，混浊地滚落下来，砸在文件纸页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他必须签下去。为了晓妍能活下来。他颤抖着，笔尖艰难地抵上那空白处。冰凉的触感透过纸背传来。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吸进去，却如同吸入了滚烫的沙砾，灼烧着肺腑。
医生催促：“是保产妇 ，还是孩子 ，快下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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