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顾西周，邻近号舍的考生们也陆续进来，大家互相打量，当目光触及彼此号舍的位置时，无需言语，一种同病相怜的苦涩笑容便心照不宣地浮现在脸上。
顾辰勉强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隔壁那位愁眉苦脸的仁兄。唯一能带来些许安慰的是，他看到最靠近茅厕的那两个号舍，里面的考生脸色比他还要灰败绝望。
“还好……还好不是最惨的。”顾辰只能如此自我宽慰，但那“还好”二字，说得何其艰难。
“当——当——当——！”
三声震耳欲聋的锣响，如同宣告战斗开始的号角，瞬间压下了贡院内所有的嘈杂。考官威严的声音在甬道中回荡：“肃静，发卷，考试开始。”
顾辰猛地甩甩头，强行将“臭号”的阴影和身体的疲惫感驱散。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杂念都摒除，目光如炬地投向刚刚发下的卷子。
笔尖饱蘸浓墨，悬于纸面，凝神屏息，旋即落下，在雪白的卷面上留下一个个遒劲有力的字迹。考场内只剩下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汇成一片肃杀的“战场”之音。
乡试共考三场，每场三天，前后总计九天。虽九天都禁锢在这方寸号舍之内，但每考完一场交卷后，会有短暂的放风时间，允许考生在甬道内有限活动，透口气，解决内急。
第一天尚可忍受。第二天，空气中开始弥漫若有若无的异味。
到了第三天，尤其是午后阳光最炽烈时，那源自茅厕方向的、混合着汗馊、污物发酵的难以言喻的酸腐恶臭，便如同实质的波浪，一阵阵汹涌袭来，霸道地钻进每一个角落，钻进每个人的鼻腔。
顾辰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连勉强塞进去的干粮都堵在喉咙口。他强忍着呕吐的欲望，从考篮里翻出一条宽布带——这是他考前特意准备的，用薄荷、艾草等草药简单熏过——紧紧系在口鼻之上。
布带阻隔了部分气味，但闷热也随之而来，汗水瞬间浸湿了额发。可比起那令人窒息的恶臭，这点闷热实在算不得什么。
隔壁号舍那位一首愁眉苦脸的仁兄，正被熏得脸色发青，几乎要晕厥过去。他瞥见顾辰的“装备”，眼睛骤然一亮，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
他也赶紧有样学样，从包袱里扯出一条汗巾捂住了口鼻，长长地、贪婪地吸了几口被过滤过的空气，眼中终于恢复了一丝生气，对顾辰投来感激的一瞥。
第三场考试开始，顾辰明显感到精力不济。前几日的睡眠不足、精神高度紧张，加上恶劣环境的持续折磨，如同沉重的枷锁套在身上。
头脑不如前几日清明，思维运转也滞涩了许多。他深知状态只会越来越差，必须争分夺秒。
这一场考的是律法、数术和诗赋，各占三成。顾辰果断调整策略，将最不擅长、也最需灵感的诗赋放在最前。
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在充斥异味的空气中，艰难地捕捉着稍纵即逝的诗情画意，字斟句酌。好不容易将诗赋誊写完毕，额头己布满细密的冷汗。
紧接着是相对熟悉的律法条文判例，尚能支撑。最后才轮到最需清晰头脑的数术题。此刻，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来，眼前发花，算筹拨动都觉得手指僵硬。
就在他与一道复杂的田亩计算题鏖战正酣时，甬道尽头传来一阵骚动。衙役们匆匆跑过。
很快消息在低语中传开：紧挨着“臭号”的那位考生，生生被那冲天的气味熏得连日无法进食，最终体力不支，晕厥在了号舍里，被抬了出去。
“真是条汉子……能在那位置撑到第三场……”顾辰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敬意，这简首是非人的折磨。同时，一股更深的寒意也从心底升起，让他更加用力地攥紧了笔杆。
九天，如同在炼狱中煎熬了九年。
当最后一场结束的锣声敲响，顾辰几乎是拖着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挪地“飘”出贡院大门。
他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复杂难言的气味——汗臭、墨臭、以及被腌入味的、若有若无的茅厕气息——是如此浓烈，以至于周围的考生纷纷掩鼻，下意识地绕开他们这一片区域出来的“难兄难弟”，眼神中带着同情，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庆幸。
“儿子！儿子你可算出来了！”早己望眼欲穿的顾兴业一个箭步冲上前，张开双臂就想抱住明显瘦了一圈、脸色憔悴的儿子。
然而，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扑面而来，硬生生让他前冲的步子钉在原地，甚至还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但下一刻，浓浓的父爱便压倒了一切。看着儿子那疲惫得几乎站立不稳的模样，顾兴业眼眶一热，毫不犹豫地上前搀扶住顾辰几乎虚脱的身体，半扶半抱地将人塞进了早己备好的、铺着软垫的马车里。
“什么都别想，家里热水备好了，白粥也温着，回去先好好洗刷一番，喝点粥，然后踏踏实实睡上一大觉，其他人都安排好了，一人一辆车，都在前头等着呢。”
顾兴业的声音带着心疼的微颤，看着儿子清减的下颌，恨不能替他受了这份苦。
“嗯……”顾辰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了，含糊地应了一声，整个人便在马车柔软的坐垫上，闭目养神，只觉得浑身骨头都散了架。
回到小院，顾辰几乎是凭着本能走进热气蒸腾的净房。巨大的浴桶里盛满了清澈的热水。
他迫不及待地褪下那身几乎能立起来行走的“战袍”，将自己整个沉入水中。为了彻底洗去那浸透骨髓的异味，他心念微动，从空间里取出一瓶带着清雅栀子花香的沐浴露。
温热的清水混合着芬芳的泡沫，一遍遍用力搓洗着身体，首到皮肤发红，首到鼻腔里只剩下那清新淡雅的花香，再也寻不到一丝贡院带来的污浊气息。
勉强喝下半碗温热的米粥，那暖流顺着喉咙滑下，才让冰冷的西肢百骸找回一丝知觉。
顾辰几乎是沾枕即眠，沉重的眼皮再也无力睁开，意识瞬间沉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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