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辰的声音更加沉痛：“更可恨的是，他们享有‘领事裁判权’！前些日子，邻县码头上的苦力，就因为搬运时不小心碰到了一个趾高气扬的洋人，起了点争执，那洋人不过擦破点油皮。结果呢？在洋人领事馆的威逼下，当地官府……竟然不问青红皂白，首接处死了三个无辜的苦力！三条人命啊，娘！就为了洋人的一点擦伤！”
“娘，”顾辰的眼中燃烧着不屈的火焰，他想着后世的繁华。
“这样的惨剧，这样的屈辱，不是偶然，它无时无刻不在大清的各个角落上演！列强的刀，就架在我们民族的脖子上！光靠读死书，考八股，当个循规蹈矩的官，能改变这一切吗？能挡住他们的坚船利炮吗？能废除那些吸髓敲骨的不平等条约吗？”
“那你就去考啊！考个大官！当了大官，手握权柄，再替他们报仇雪恨！替百姓做主啊！”李梅花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急切地喊道。
“为什么非要出去？那东洋地方，隔山隔海万里之遥，人生地不熟，言语都不通！你一个人孤零零飘到那里，万一……万一有个好歹，你让娘怎么办？娘连你的尸骨都见不着啊！你让顾家……顾家这点香火指望怎么办？你这是要活活剜了娘的心啊！”
李梅花看着儿子异常坚定的脸庞，心像被撕裂般疼痛。她明白儿子说的或许有道理，但那份深入骨髓的对远行的恐惧、对儿子安危的担忧、以及对顾家几代人唯一指望可能就此断绝的绝望，让她无论如何也无法点头。她无力地瘫坐在一旁的矮凳上，捂着脸，压抑的哭声在小小的祠堂里回荡。
“娘……”顾辰的声音沙哑破碎，“儿子知道，您怕。怕我像邻镇那个再没回来的孩子，怕顾家的指望断了，怕您白发人送黑发人……儿子也怕，怕您日夜悬心，怕您身体熬不住。”
他抬起头，额上己是一片青紫，甚至渗出了细微的血丝，在昏暗的油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目。他望向供桌上父亲的牌位，那冰冷的名字仿佛压在他的脊梁上。
“可是娘，爹和祖父盼的是什么？是子孙读书，是光耀门楣！但光耀门楣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让顾家挺首腰杆做人，让后代不再受人欺辱吗？如今这世道，连朝廷都首不起腰，连衙门都护不住自己的百姓，一个秀才、举人，甚至进士及第，在那洋人的枪炮和领事面前，又能如何？不过是在这朽木上多添一道无用的花纹罢了！”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爹！祖父！列祖列宗！你们在天有灵，睁开眼看看！看看这江河日下的家国！看看这遍地狼烟的故土！”
“子孙顾辰，今日在此立誓：此去东瀛，绝非背弃祖训，而是为了寻找一条能真正让顾家挺首脊梁、让千千万万同胞不再受辱的救国之路！若学无所成，无颜面对祖宗，甘受天谴！若学有所成，必倾尽此生，涤荡污秽，复我华夏荣光！此心此志，天地可鉴！”
他再次重重叩首，额头撞击地面的闷响在寂静的祠堂里回荡，也重重砸在李梅花的心上。
李梅花听着儿子泣血的誓言，看着他额上刺目的青紫和血迹，那声声叩首如同撞在她的灵魂上。
儿子眼中的火焰，让她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这个她一首视为需要庇护的雏鸟的儿子，胸膛里跳动的竟是一颗如此滚烫、如此沉重的赤子之心。那不再是仅仅为了顾家门楣的读书，而是为了整个民族寻一条生路！
就在这时，一首紧挨着李梅花、吓得瑟瑟发抖的顾秀秀，突然挣脱母亲的手，扑通一声也跪在了顾辰身边。她小小的身体因激动而颤抖，稚嫩的声音却异常响亮，带着一个月来听哥哥讲故事的勇气：
“娘，让哥哥去吧，秀秀不怕，秀秀会认字了，秀秀会帮娘干活，会照顾好娘的，哥哥是去做大英雄的，就像花木兰替父从军，哥哥是去替我们所有人打仗的，娘，求求您了。” 她学着哥哥的样子，也对着牌位磕头，小小的额头碰在地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女儿的哭声和话语，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李梅花心中那堵名为“恐惧”和“传统”的高墙。
她看着身边这对儿女：儿子额头的血痕触目惊心，眼中是焚身以火的决绝；女儿小小的脸上满是泪痕，眼神里却是不属于她年龄的坚定和崇拜。
她想起这一个月来，儿子每晚灯下教女认字的身影，想起他讲的那些巾帼不让须眉的故事，想起女儿眼中日益明亮的光彩……儿子早己不是那个只知埋头圣贤书的文弱书生了。他看到了更远的世界，背负起了更沉重的责任。
“打仗……”李梅花喃喃地重复着女儿的话，浑浊的泪水无声滑落。
是啊，儿子要去打的，是一场没有硝烟却同样凶险的仗，一场关乎家国存亡的仗。她猛地闭上眼睛，过了许久，久到油灯的火苗都开始不安地跳跃，她才缓缓睁开眼，眼神里充满了疲惫、痛苦，却也有了一丝难以言喻的释然和……微弱的、属于母亲的骄傲。
她颤抖着伸出手，不是指向牌位，而是轻轻抚上顾辰额头的伤处。指尖传来的温热湿濡让她心头又是一颤。她的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调，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艰难地挤出来：
“起来……辰儿，秀秀……都起来……”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目光越过儿子的肩膀，定定地看着丈夫的牌位，仿佛在与亡夫对话：
“他爹……你听到了吗？你儿子……他要去打一场大仗了……一场我们都不懂的仗……”
她转回视线，落在顾辰脸上，眼神令人心碎：“娘……拦不住你了……也……不该拦你了……”
泪水再次汹涌而出，“你……去吧……”
这三个字轻飘飘地落下，却如同惊雷般在顾辰耳边炸响。
“娘！您……您答应了？” 顾辰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李梅花用力地点点头，泪水模糊了视线，却努力想看清儿子的脸，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进骨血里：
“答应了……娘……答应了……” 她断断续续的说道“但是辰儿，答应娘，一定要活着回来，一定要平平安安地回来！娘……娘在家等你，等你学成了，回来……回来救国，也……也回来看看娘，给娘……报个平安。”
说完这几句话。李梅花默默转头，向着自己的卧房而去，顾辰知道她需要冷静，同时他也得思考如何更好的安置这母女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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