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宝斋的铁皮仓库在深夜里泛着冷意，林怀瑾的呼吸在玻璃气窗前凝成白雾。
他蹲在旧木桌前，指尖隔着报纸又碰了碰铜墨盒——这次不是若有若无的灼烫，而是像被热水浸过的银针，从指腹首窜到腕骨。
"来了。"他低低喘了声，猛地掀开报纸。
月光正好漫过墨盒表面，那些被夜市灯光掩盖的细纹突然活了过来：盒身的梅花枝桠上，有半片花瓣的刻痕比其他浅了半分，像是工匠刻到兴头时被学徒撞了手肘；底部"松雪斋"的篆印边缘，还留着几道细如发丝的刮擦，该是书生当年收信时用铜尺划开信封留下的。
他颤抖着覆上墨盒，这次的画面不再是支离破碎的剪影。
青灰色的砖窑里，一个留着山羊胡的老工匠正眯眼打磨铜胚。
他左手托着半成型的墨盒，右手的细锉刀在边缘游走，每一下都带着细碎的金属屑。"老张头，火候到了。"另一个工匠端来陶碗，碗里的松烟墨稠得像化不开的夜。
老工匠蘸了墨，在墨盒内侧抹了三圈，又用粗布反复擦拭——那动作林怀瑾在夜市里见过，老陈头包墨盒时，叠报纸的手法和这粗布擦墨竟有三分像。
"叮——"
楼下巡夜保安的手电筒光束扫过气窗，林怀瑾猛地缩回手，墨盒"当啷"一声磕在木桌上。
他望着自己发红的指尖，喉结动了动——这次不仅看清了工匠的脸，连他后颈那颗朱砂痣都瞧得真切。
"气运...升级了？"他摸着发烫的指尖笑出声，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在货架间晃成一片。
清晨六点，荣宝斋的檀木门"吱呀"一声开了。
苏掌柜提着紫砂壶跨进门槛，就见林怀瑾抱着个报纸包站在柜台前，眼尾还带着没睡饱的青影。
"小怀瑾？"苏掌柜放下茶壶，"这早来做什么？"
林怀瑾把报纸包推过去："掌柜的，帮我看看这个。"
苏掌柜的手刚碰到墨盒，眉峰就挑了挑。
他摘下老花镜擦了擦，又戴上，拇指在盒身慢慢："分量不对。"
"怎么说？"林怀瑾心跳加快。
"清晚期的铜墨盒分官造和私制。"苏掌柜把墨盒举到窗边，晨光透过玻璃落在梅花纹上，"官造的用精铜，压得实，拿在手里坠手；私制的图个实用，铜料杂，分量轻些。"他指腹蹭过底部篆印，"但这枚...松烟墨做旧的手法不一般。"
"松烟墨？"
"对。"苏掌柜从柜台下摸出放大镜，"现在做旧都用化学药水，颜色死沉。
真老物件的包浆是岁月浸出来的，你看这墨痕——"他用放大镜对准盒身，"深浅有层次，像有人用了十年八年，每次蘸墨都多蹭那么一下。"
"叮铃——"
店门被推开，赵文浩拎着豆浆油条晃进来，看见柜台前的两人，嘴角立刻扯出笑："哟，苏掌柜又在教小少爷鉴宝呢？"他凑过来瞥了眼墨盒，"这不是昨晚夜市老陈头的摊子货？
我昨儿还说那老头专坑新手，怎么着，小怀瑾又捡着'大漏'了？"
林怀瑾没接话，反而转向苏掌柜："掌柜的，您再看看这梅花纹。"他指尖点在半片浅刻的花瓣上，"这道刻痕是不是比其他浅？
我猜是工匠刻到一半被人打断了。"
苏掌柜的放大镜顿在半空："你...怎么知道？"
"还有。"林怀瑾咽了口唾沫，声音发颤，"这墨盒是松雪斋的，当年有个书生带着它去京城考会试，他爹说'记得常给家里写信'。"他想起昨夜看到的画面，老工匠后颈的朱砂痣突然刺痛他的眼睛，"做这墨盒的工匠姓张，后颈有颗红痣，对吧？"
苏掌柜的手突然抖了下，放大镜"啪"地掉在柜台上。
他猛地抬头，镜片后的眼睛亮得惊人："你...你怎么连老张头的痣都知道？"
赵文浩的豆浆杯捏得咔咔响："编的吧？谁能..."
"老张头是前清最后一批铜器匠人。"苏掌柜打断他，手指重重叩在墨盒上，"我师父当年收过他刻的镇纸，后颈确实有颗朱砂痣。
这墨盒的梅花纹，是他独创的'断枝刻法'——刻到一半停手，让花瓣像被风刮断的，取个'留得残梅听雪'的意境。"他转向林怀瑾，目光灼灼，"小怀瑾，你从哪儿打听到的？"
林怀瑾攥紧了裤袋里的手机，那里面存着昨夜拍的墨盒细节照。
他没说实话，只笑："我就是...看出来的。"
苏掌柜沉默片刻，突然伸手拍了拍他肩膀："这墨盒，我估三千五。"
"什么？"赵文浩的油条"啪"地掉在地上，"夜市货最多值八百！"
"八百？"苏掌柜嗤笑一声，"老张头的东西，就算是私制的，也不是八百能买着的。"他指了指墨盒内侧的擦痕，"看见没？
这是长期用松烟墨留下的包浆，现在市面上找十个能仿出这效果的匠人，我倒贴你八千。"
林怀瑾的手机在这时震动起来。
他扫了眼屏幕，冲苏掌柜晃了晃："张叔说下午来取，按您估的价。"
赵文浩的脸白了又红，红了又青。
他盯着地上的油条，喉结滚动两下，突然弯腰捡起，重重摔进垃圾桶："我...我去后院搬货！"转身时撞翻了旁边的博古架，一对青瓷茶盏"噼里啪啦"掉下来，碎了满地。
林怀瑾望着他踉跄的背影，摸了摸发烫的指尖。
晨光透过窗棂洒在墨盒上，那些梅花纹像活了似的，在金光照耀下微微发亮。
中午收摊时，苏掌柜擦着柜台突然说："小怀瑾，明早晨会你提前十分钟来。"他把抹布搭在椅背上，转身时嘴角带了丝笑，"有些事...得当众说说。"
林怀瑾望着他的背影，心跳又快了起来。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漏下的光斑在他手背上跳跃——那是昨夜墨盒留下的温度，还没完全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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