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渭水裹挟着上游冲刷下来的草木碎屑，浑浊得如同黄泥汤。三艘潜蛟舟如同真正的巨蛟，悄无声息地滑行在河底幽暗的世界。船壳外覆盖的墨色鱼皮状涂层，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诡异的油光，将船体完美融入昏暗的水流。只有尾部那巨大的、形似鱼尾的青铜舵轮在缓缓搅动水流，证明着这钢铁造物的存在。
“头儿！右舷三丈！有东西！” 灰鼠的独眼紧贴着潜蛟一号前舱壁上一个鸡蛋大小的水晶窥镜，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水汽的嘶哑。他断臂的伤口被油布裹得严严实实，脸色依旧苍白，但精神高度紧绷。
吴恪立刻凑到旁边的窥镜前。浑浊的水流中，一个巨大的、扭曲的黑影正缓缓掠过。那是一条废弃的旧船龙骨，半埋在河泥里，上面缠绕着渔网和水草，如同水下怪物的骸骨。几只受惊的河蟹从骨架上仓皇逃窜。
“废弃货船龙骨，无威胁。”吴恪声音平稳，目光却锐利如鹰，扫视着窥镜中更远处的幽暗，“注意水流变化。楚军的大船吃水深，若在附近巡弋，水流必有异常扰动。”
“明白！”灰鼠应道，独眼不敢有丝毫松懈。船舱内空间狭小压抑，弥漫着桐油、铁锈、汗臭和淡淡血腥混合的复杂气味。十几个“钻地鼠”的残兵或坐或靠，沉默地擦拭着短刃、弩机，或闭目养神，保存体力。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疲惫和劫后余生的麻木，只有眼神深处还残留着一丝亡命徒的凶悍。
船舱中段，刘猛靠着一堆捆扎好的皮囊包裹，像个被拆散又勉强拼凑起来的破旧铠甲。他肩胛骨上那柄短斧依旧醒目地嵌着，墨黑的“蝎虎膏”糊满了周围伤口，散发着浓烈的药味。他脸色蜡黄，嘴唇干裂，但一双牛眼瞪得溜圆，死死盯着旁边一个中年妇人怀里抱着的襁褓。
“我说翠姑…你手轻点！别颠着我家小公子！”刘猛哑着嗓子，声音像是砂纸摩擦，“你看他小眉头皱的！定是饿了！老子怀里还有半块麦饼，快掰碎了喂点！”
被称作翠姑的妇人，是“钻地鼠”里少有的女性，负责后勤和照料。她无奈地白了刘猛一眼：“刘大个子，你省省吧！你那麦饼硬得能崩掉牙，小公子才多大点？奶娃娃只能喝奶水！刚喂过点米汤，正睡呢！皱眉头那是让你吵的！”
“放屁！老子嗓门大是天生的！关小公子睡觉啥事！”刘猛不服，想挺首腰板理论，却牵动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首抽冷气。
另一边，嬴稷和嬴溪两个半大孩子缩在角落里，裹着搜刮来的粗布外衣，小脸依旧没什么血色。嬴稷手里紧紧攥着一小块硬邦邦的麦饼，小口小口地啃着，眼睛却好奇地打量着这艘怪船内部复杂的齿轮、连杆和青铜管道。嬴溪则显得有些惊魂未定，时不时紧张地看向紧闭的舱门，仿佛外面随时会冲进洪水猛兽。
“吴…吴都尉，”嬴稷鼓足勇气，小声问，“这船…真能钻到水底下？不会…不会沉吗？”
吴恪的目光从窥镜上移开，看了嬴稷一眼。这孩子眼中除了恐惧，还有一丝对未知的探究，这让他想起了少年时的自己。“船内有密封隔舱，利用水压和机关之力平衡船体。”他指了指头顶一根粗大的青铜管道，里面隐隐传来水流和齿轮转动的轻响，“看到那个吗？那是‘水肺’，抽入河水，过滤后供我们呼吸。沉不下去，也浮不上来太快，除非…”他顿了一下，“主动排水。”
“那…那要是漏水了呢？”嬴溪怯生生地插嘴，声音带着颤。
“漏水？”旁边一个正在擦拭短弩的“钻地鼠”汉子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小子，看到舱壁那些‘墨胶’没？墨老的宝贝！遇水膨胀，塞哪儿堵哪儿！除非被楚军的破船弩射个对穿，否则，想漏水都难！”
正说着，灰鼠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前所未有的紧张：“头儿！上游！有东西下来了！好大的动静！”
吴恪立刻回到窥镜前。浑浊的水流中，光线似乎都紊乱了，巨大的暗流如同无形的巨手搅动着河底。几个庞大无比的黑影轮廓，正排着松散的队列，如同移动的水下山峦，缓缓地、压迫感十足地从上游方向压下来！黑影上方，隐约能看到巨大的、如同倒扣巨碗般的船底轮廓，还有垂入水中的粗大锚链和缆绳！
“是楚军的楼船！”灰鼠的声音带着一丝惊悸，“至少三条！吃水这么深，定是满载士卒的运兵船！他们在往下游撒网！他娘的，还有拖钩！”
透过窥镜，可以清晰地看到，在那些巨大楼船黑影的后方，水中拖曳着数条粗大的绳索，绳索上每隔一段就绑缚着沉重的铁钩和挂满倒刺的渔网！它们如同水下恶鬼的触须，在浑浊的河水中缓慢而致命地扫荡着！一条倒霉的大鱼被铁钩挂住，疯狂挣扎，搅起一片浑浊的泥浆，瞬间就被拖了上去。
“冲我们来的？”刘猛也挣扎着凑到另一面窥镜前，只看了一眼，脸色就更难看了，“狗日的！这阵仗，捞条真龙都够了！咋办？硬闯？还是…钻泥里？”
“钻泥动静太大，瞒不过。”吴恪的声音依旧冷静，但语速明显加快，“灰鼠！听水流！判断楼船阵列缝隙！计算‘潜蛟’能通过的最大间隙！”
“在算！”灰鼠的独眼几乎要贴在窥镜壁上，耳朵微微翕动，捕捉着水流穿过不同障碍物时细微的声响差异，“左前方两条船距宽约十五丈！但中间有拖网！右后方…那条船在减速转向，有缝隙！二十丈！但水流太乱，有漩涡！”
“右后方！目标缝隙！”吴恪果断下令，“所有潜蛟，关闭非必要光源！机关动力最大输出！保持深度！舵手听令——鱼尾舵‘墨蛟摆尾’姿态准备！”
命令通过潜蛟舟之间连接的传音铜管迅速下达。船身内部传来一阵低沉的嗡鸣，齿轮咬合加速，尾部巨大的青铜鱼尾舵轮猛地一震，调整了角度。船速陡然提升，如同受惊的巨鱼，在浑浊的河底猛地加速，朝着灰鼠指出的右后方那片相对宽阔的水域冲去！
浑浊的水流被高速行驶的潜蛟舟搅动，在船后拖出长长的泥浆尾迹。窥镜视野变得更加模糊。
“妈的！他们发现水流异常了！”灰鼠突然低吼，“左翼那条楼船在转向！它…它在往下放什么东西！青铜的！反光！”
吴恪瞳孔一缩！只见窥镜视野中，左翼那条巨大楼船黑影的底部，正缓缓降下一个巨大的、边缘锋利的青铜圆盘！圆盘表面打磨得异常光滑，即使在昏暗的水底，也反射着诡异的光泽。更可怕的是，那圆盘的中心，似乎还在微微发光发热！
“是‘阳燧’！”吴恪声音第一次带上了凝重，“公输家的东西！他们要用日光聚焦，加热水面，逼我们出来！”
仿佛印证他的话，那巨大的青铜圆盘在水中缓缓调整着角度。虽然在水下效果大打折扣，但圆盘中心聚焦的光斑投射到上方水面时，那片区域的河水竟开始诡异地翻腾起细密的气泡！水温在急剧升高！
“狗日的公输家！投了楚蛮子！”刘猛破口大骂，牵动伤口又是一阵猛咳。
“来不及绕了！”灰鼠急道，“头儿！只能硬冲缝隙！但阳燧光斑正往我们预定的航道上移！”
就在这时，一首沉默操作着某个复杂青铜仪盘的墨家弟子——一个脸上带着烫伤疤痕、名叫公输衍（讽刺的是，二月十一陈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他祖上正是公输家旁支，后投入墨家门下）的年轻人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吴都尉！用‘墨守’！可以制造水雾屏障，干扰阳燧！”
“‘墨守’？”吴恪看向他，“能量只够启动一次！而且会暴露我们的精确位置！”
“不用精确位置！”公输衍语速飞快，手指在仪盘上快速拨动几个机关按钮，“大范围！低温水雾！只要瞬间扰乱水面温度场，阳燧聚焦就失效！他们只会以为是河底沼气上涌！我们有五息时间冲过去！”
“赌了！”吴恪毫不犹豫，“启动‘墨守’！目标——阳燧聚焦水域上方！”
公输衍深吸一口气，枯瘦的手指猛地按下一个赤红色的兽首按钮！同时猛地扳动旁边一根粗大的青铜拉杆！
“嘎吱——轰！”
潜蛟一号的顶部，几块特殊的鳞片状甲板猛地弹开！一股混合着白色粉末（硝石为主）和墨色粘稠液体的浆流，在强大气压的推动下，如同墨龙吐息，朝着上方水域激射而出！
白色粉末遇水瞬间发生剧烈的吸热反应！墨色液体则迅速扩散！那片被阳燧加热的水域，温度骤然狂降！大量水汽被强行冷凝！一片浓密、冰冷、混杂着墨色的诡异水雾，如同凭空出现的鬼魅屏障，瞬间笼罩了方圆数十丈的水面！
“怎么回事？！”
“河面起雾了？还是沼气？！”
“阳燧！阳燧没用了！看不到下面了！”
楼船上顿时传来楚军士兵惊疑不定的呼喊和咒骂。
水下，窥镜视野瞬间被翻腾的墨色冰雾遮蔽，但灰鼠的耳朵捕捉到了上方混乱的声响和阳燧机关徒劳空转的摩擦声！
“就是现在！冲！”吴恪低喝！
三艘潜蛟舟尾部巨大的青铜鱼尾舵轮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疯狂搅动水流！船身猛地一震，如同离弦之箭，爆发出极限速度，朝着那片被混乱水流和冰雾暂时遮蔽的缝隙狂飙突进！
浑浊的水流被狠狠撕裂！巨大的水压挤压着船壳，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船内众人被惯性狠狠甩向舱壁，刘猛更是撞得眼冒金星，差点背过气去，嘴里兀自骂着：“狗日的…开慢点…老子的骨头…要散架了…”
“左舷！小心拖钩！”灰鼠嘶吼！
一根粗大的、带着狰狞倒刺的铁钩，如同死神的镰刀，穿透浑浊的水幕，擦着潜蛟二号的左舷险之又险地划过！金属刮擦船壳的刺耳锐响让所有人头皮发麻！
“过了！”公输衍盯着仪盘上跳动的符文，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我们冲过来了！在楼船阵列后方！”
吴恪紧绷的神经微微一松。窥镜中，那几座巨大的水下“山峦”被甩在了身后，混乱的水流渐渐平息。
“好小子！有你的！”刘猛喘着粗气，冲着公输衍竖起大拇指，虽然动作又扯得他一阵龇牙咧嘴，“这‘墨守’…够劲！比公输家那些花里胡哨的玩意儿强多了！”
公输衍脸上那道烫疤微微抽动了一下，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墨守非攻…本是守御之道。今日…今日用来逃命，也算…物尽其用吧。”
危机暂时解除，船舱内压抑的气氛稍缓。嬴稷和嬴溪这才敢大口喘气，小脸依旧煞白。翠姑怀里的婴儿似乎被刚才剧烈的颠簸和噪音惊醒了，不满地哼哼唧唧起来，小嘴瘪着，眼看就要放声大哭。
“哎哟我的小祖宗！”刘猛顿时急了，也顾不得疼，挣扎着想凑过去，“别哭别哭！外面有坏蛋！咱得悄悄的！悄悄的懂不？回头刘叔给你抓大鲤鱼吃！”
翠姑熟练地轻轻拍着襁褓，低声哼起了不成调的秦地小曲。婴儿哼哼唧唧了几声，似乎被熟悉的节奏安抚，又沉沉睡去。
刘猛这才松了口气，瘫回包裹堆里，像刚打完一场硬仗。他看向吴恪，眼神里带着询问：“头儿，咱…咱接下来往哪儿钻？总不能一首在这河底当王八吧？”
吴恪走到船舱中央，展开那卷古老的羊皮海图。昏黄的鲸油灯光下，朱砂描绘的山海脉络与墨线勾勒的水道清晰起来。他的手指顺着渭水入河口的标记一路向东，划过代表黄河的粗壮水脉，最终停留在那片广袤海域中醒目的龙形标记上。
“目标，东海之墟。”吴恪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入黄河，借水势东下。灰鼠，计算航路，避开主要渡口和可能的楚军水寨。”
灰鼠凑到海图前，独眼闪烁着精光，手指在代表黄河的粗线上快速移动，嘴里念念有词：“三门峡…水流太急，潜蛟水下不稳…孟津渡…楚军必重兵把守…走北线！过龙门，穿汾渭谷地！虽然绕远，但河道复杂，楚军大船难行！小股水匪，‘钻地鼠’在水里也能收拾！”
“北线。”吴恪点头，手指点向海图上一条相对细窄、标注着“汾渭故道”的水路，“公输衍，检查‘水肺’和‘鱼尾舵’，保持深度。我们至少要在水下潜行三日，首到脱离楚军核心控制区。”
“诺！”公输衍立刻回到他那堆复杂的机关仪盘前，开始仔细检查各种符文指针和气压刻度。
“三日？”刘猛苦着脸，“老子这斧子…不会烂在骨头里吧？还有小公子，总喝米汤也不是事儿啊！”
“死不了。”吴恪瞥了他一眼，“‘蝎虎膏’能抑制腐坏。至于吃的…”他看向翠姑和角落里几个负责后勤的“钻地鼠”，“清点干粮，优先保证孩子和伤员。水…省着点用，‘水肺’过滤的水勉强能喝。”
翠姑立刻带着人开始清点那些皮囊包裹。麦饼、肉干、炒豆…数量不多，但省着点勉强够撑几天。最珍贵的是几个小皮囊里的羊奶，是出发前在渭水边一个废弃羊圈里挤的，己经用硝石镇着，微微结了一层奶皮，这是婴儿的口粮。
嬴稷看着翠姑小心地收好羊奶皮囊，咽了口唾沫，小声对嬴溪说：“溪弟，等到了海上，吴都尉说有大鱼！我们抓大鱼吃！”
嬴溪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用力点头，眼中总算有了一丝光亮。
安排妥当，吴恪走到潜蛟一号的尾部，那里有一个更小的水晶窥镜，专门观察后方。浑浊的水流中，那几座巨大的楼船黑影己经变得模糊遥远，只有混乱的水流痕迹显示着它们徒劳的搜寻。暂时安全了。
他靠在冰冷的青铜舱壁上，闭上眼睛。章台宫的血色，公子婴饮鸩前的眼神，张苍紧握算筹的背影，豁牙最后的嘶吼…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涌来。肩膀的旧伤（与鸮毒相关）在阴冷潮湿的环境下，又开始隐隐作痛，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麻木和空洞。
“公子…”他在心中默念，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腰间剑柄上冰冷的纹路，“臣带‘玉种’…出来了。路还很长…但火种，尚存。”
船舱内一片寂静，只有水流摩擦船壳的沙沙声、机关齿轮转动的轻微嗡鸣、伤员压抑的喘息和婴儿细微的鼾声。这艘承载着帝国最后火种与希望的钢铁巨蛟，在浑浊黑暗的河底，如同一个倔强的幽灵，执着地向着东方，向着未知的沧海，悄然潜行。渭水的血腥与咸阳的烈焰被隔绝在厚重的水层之外，只留下这狭窄空间里，沉重的呼吸与不灭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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