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光粮仓那扇沉重的大门在清晨的微光中敞开着，不再是阴森恐怖的“鬼巢”，倒像被剖开了腹部的巨兽，袒露出内里的污秽与即将到来的清理。空气中那股浓重的陈粮霉味似乎都淡了些，被一股肃杀而忙碌的气息取代。
院子里临时拉起了警戒线，几个穿着同样洗得发白警服的同事正在忙碌。王雷带着两个民警，正将几大麻袋沾着泥水、但依旧沉甸甸的粮食从一辆破旧的“东方红”手扶拖拉机上往下卸。麻袋口敞开着，露出里面金黄的新麦粒，在熹微的晨光下泛着诚实而珍贵的光泽。这些就是昨夜赵三赵西还没来得及出手的赃物，被沈墨根据张全有崩溃后的供述，从下游芦苇荡深处一条废弃的破渔船船舱里起获的。每一粒麦子，都无声地控诉着贪婪的罪行。
“清点仔细！一袋都不能少！这是集体的口粮！”王雷抹了把额头的汗，声音洪亮，带着一种扬眉吐气的痛快。周围闻讯赶来的村民越聚越多，看着那些失而复得的粮食，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脸上不再是昨日的惊恐，取而代之的是愤怒、鄙夷和一种沉冤得雪般的释然。
“呸！原来是张胖子和赵家那两个水鬼搞的鬼！”
“装神弄鬼！差点把咱们吓死！”
“多亏了沈公安啊！年纪轻轻，本事真大！”
“那老巫婆也不是好东西！活该！”
沈墨站在粮仓高大的门洞下，没有参与清点。他换上了一身相对干燥的警服，但眉宇间挥之不去的疲惫和眼中的血丝，无声诉说着昨夜那场暴雨中的生死搏斗和连续审讯的消耗。他看着院子里热火朝天的景象，看着村民们情绪的变化，心中却并无太多破案后的轻松，反而像压着一块沉重的石头。
目光扫过粮仓内部。几个民警正押着面如死灰、双手被铐的张全有，在巨大的粮垛间穿行。张全有肥胖的身体此刻像一滩烂泥，几乎是被拖着走，他眼神空洞，失魂落魄地指认着他们几次盗窃的具体粮垛位置。每一次无力的指点，都引来周围民警更加鄙夷的目光和村民们压抑的唾骂声。角落里，技术员正小心翼翼地提取着那些倒穿着草鞋留下的所谓“鬼脚印”痕迹，作为定罪的关键物证。曾经引发恐慌的“灵异”符号，此刻在科学的审视下，显得如此拙劣可笑。
“沈墨！”一个洪亮而熟悉的声音从粮仓门口传来。
沈墨猛地回头，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来人约莫西十多岁，身材精干，穿着一身同样洗得发白但熨烫得笔挺的警服，风纪扣一丝不苟地扣到最上面一颗。他脸庞棱角分明，皮肤是常年风吹日晒的黝黑粗糙，眼神锐利如鹰，仿佛能穿透一切迷雾。最醒目的是他嘴角叼着的那半截快要燃尽的“大前门”香烟，袅袅的青烟在他刚毅的脸庞前缭绕——正是沈墨的师傅，邻县办完案子星夜兼程赶回来的刑警队长，周卫国！
“师傅！”沈墨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发自内心的、如释重负的激动，连忙迎了上去。在周卫国面前，他仿佛又变回了那个需要指引的学徒。
周卫国走到沈墨跟前，没有多余的寒暄，布满老茧的大手重重拍在沈墨的肩膀上，力道沉实，带着赞许和肯定：“好小子！干得漂亮！我在路上就听电台通报了！独立带队，雨夜擒‘鬼’，连锅端！没给我老周丢脸！”他锐利的目光扫过院子里卸下的赃粮，扫过被押解的张全有，又扫过粮仓角落里正在提取的“鬼脚印”，嘴角叼着的烟头随着他说话一翘一翘，烟灰簌簌落下。
“师傅，您回来了就好。”沈墨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更深层的困惑，“案子是破了，赵三赵西、张全有、还有那个散布谣言的神婆，一个没跑掉。赃粮大部分也追回来了。可是……”他顿了顿，眉头紧锁，目光望向粮仓外那些依旧群情激愤议论着的村民，“我心里憋得慌。”
“哦？憋什么？”周卫国挑了挑眉，深深吸了一口烟，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的爱徒。他太了解沈墨了，这小子每次破了大案，兴奋之后总会陷入更深层的思考。
“憋屈！”沈墨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压抑的愤怒和不解，“您看，案子本身其实并不复杂。赵三赵西，就是两个有点小聪明又凶蛮的渔霸；张全有，一个被贪欲和把柄拿捏的软骨头保管员；神婆张仙姑，一个贪图小利、愚昧无知的老太婆。可就是这几个不成气候的东西，装神弄鬼，利用村民对‘水鬼’、‘山神’根深蒂固的恐惧，差点就把一个粮仓搅得天翻地覆！差点就让集体的粮食白白损失！更憋屈的是，”沈墨的语气加重，手指无意识地指向外面，“那些村民！他们宁愿相信神婆的鬼话，跪拜根本不存在的山神，也不敢、甚至不愿意相信我们警察！不愿意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脑子！这迷信的根…怎么就那么深？！”
周卫国静静地听着，眼神深邃。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又深深吸了一口烟，然后将那燃到尽头的烟蒂用粗糙的手指捏住，狠狠地摁灭在粮仓粗糙的砖墙上。留下一个焦黑的、带着余温的印记。
“走，出去看看。”周卫国声音沉稳，率先向粮仓外走去。
院子里，赃粮己经清点完毕，码放整齐。红光生产队的队长和几个村干部正围着王雷，千恩万谢，脸上洋溢着失而复得的喜悦。村民们也围拢过来，对着张全有和即将被押上警车的赵三赵西指指点点，唾骂不绝。气氛热烈，充满了胜利的喧嚣。
周卫国走到人群中央，他身材不算特别高大，但那股子经历过无数大案要案淬炼出的沉稳如山、不怒自威的气场，瞬间就让嘈杂的现场安静了不少。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位风尘仆仆、眼神锐利的老刑警身上。
周卫国环视了一圈，目光在每一张或激动、或愤怒、或好奇、或依旧带着一丝茫然的脸庞上扫过。他缓缓抬起手，指着地上那些被提取出来的、倒穿草鞋留下的“鬼脚印”模型（技术员临时用石膏翻模的），又指了指粮仓深处，最后，他的手指点向自己脚下，点向所有村民的心口。
他的声音不高，却如同洪钟大吕，清晰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压过了所有的议论：
“乡亲们！粮仓的‘鬼’，抓到了！”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扫过垂头丧气的张全有和赵家兄弟。
“不是什么山神爷派的水鬼！是这几个黑了心肝的人渣！”
“他们偷粮，是贪！”
他指向张全有。
“他做假账，是贪！”
“他装神弄鬼吓唬你们，”他指向赵三，“是怕你们清醒！”
“还有那神婆，”他目光如刀锋般掠过人群后方被民警看守、缩成一团的神婆，“她帮腔造谣，是贪那几块钱！”
周卫国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
“这世上最可怕的鬼，不是河里的‘水鬼’，不是庙里的‘山神’！”
他猛地举起手中那个刚刚被他摁灭在墙上的、还带着余温的烟头。那焦黑的、小小的烟蒂，在他粗糙的手指间，仿佛凝聚着千钧的重量。
“最可怕的鬼，是人心里的贪！”
“是张全有监守自盗的贪！”
“是赵三赵西不劳而获的贪！”
“是神婆唯利是图的贪！”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所有村民，语气沉痛而恳切：
“还有你们！是你们心里对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那种盲目的怕！那种不愿意睁开眼、动动脑子的懒！”
“贪念蒙心，迷信遮眼，这才是让‘鬼影’横行霸道的根！”
周卫国的话，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院子里一片死寂。刚才还喧嚣的村民们都沉默了，许多人脸上露出了羞愧和思索的神情。是啊，如果他们不那么怕，如果他们早点相信公安，如果…张全有、赵三、神婆这些人，又怎么会有机可乘？
周卫国看着陷入沉思的人群，不再多言。他转过身，将那个摁灭的烟头，郑重其事地递到沈墨手里。烟头还带着他指尖的余温，焦黑而微烫。
“小子，”周卫国的声音低沉下来，只有沈墨能听清，带着师傅对徒弟最深沉的期许，“破案，抓贼，追赃，这是咱们的本分。但要让这‘鬼影’彻底消失，光靠这个，不够。”
他指了指沈墨手中的烟头，又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和心口。
“得靠这个，还有这个。得靠证据，戳破谎言；靠行动，点亮人心；靠时间，一点一点，把这蒙在人心上的愚昧灰尘，擦掉！”
沈墨紧紧握住手中那个小小的、焦黑的烟头。它粗糙、不起眼，却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和灼热的温度。师傅的话，如同醍醐灌顶，瞬间浇灭了他心中那股憋屈的火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明晰的责任感和方向感。是啊，破案只是第一步。警察，不仅是惩恶扬善的利剑，更应该是驱散愚昧黑暗、守护人心清明的那盏灯！
“师傅，我明白了。”沈墨的声音低沉而坚定，眼神中再无迷茫，只有一片澄澈的锐意和无比坚定的信念。
就在这时，一个清脆而带着一丝羞涩的女声在人群外围响起：“沈…沈公安！”
沈墨和周卫国同时转头看去。只见李红梅穿着一身干净的碎花衬衫，梳着两条乌黑的麻花辫，手里捧着一个崭新的、印着红双喜和麦穗图案的搪瓷脸盆，盆里整整齐齐码放着几摞崭新的笔记本和几支钢笔。她脸颊微红，在众人注视下显得有些局促，但眼神却亮晶晶的，充满了真诚的感激。
她在生产队队长鼓励的目光下，鼓起勇气走上前，将那个沉甸甸的搪瓷盆双手递向沈墨，声音清亮：
“沈公安，王公安，还有…这位老公安同志，”她看了一眼周卫国，眼神充满敬意，“谢谢你们！谢谢你们抓住了偷粮贼，找回了我们集体的粮食！也…也谢谢你们，帮我们…戳穿了那吓人的‘鬼影’！这是…这是队里和我们几个女工的一点心意…新的本子和笔…给你们办公用…”
沈墨看着李红梅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看着她手中那个象征着朴实谢意的崭新搪瓷盆，又低头看了看掌心那个师傅给的、焦黑而滚烫的烟头。一股暖流瞬间涌遍全身，冲散了所有的疲惫和寒意。
他郑重地接过那个沉甸甸的搪瓷盆，对着李红梅，也对着院子里所有望过来的乡亲们，露出了案件告破后第一个真正轻松而温暖的笑容：“谢谢！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周卫国站在一旁，看着徒弟脸上那抹褪去青涩、初具担当的沉稳笑容，又看看村民们眼中那驱散恐惧后重新燃起的、对警察的信任之光，布满风霜的嘴角，也缓缓勾起了一丝欣慰的弧度。他粗糙的手指下意识地摸了摸空了的烟盒，心中默念：
“金色的盾牌，要擦亮它，光靠拳头和枪可不够。还得靠这…燎原的星火。”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沈墨手中那个小小的、焦黑的烟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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