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雷捏着那张盖着红章的处分决定书,指关节绷得发白。油墨印着的“记大过”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眼睛发疼。他狠狠把纸揉成一团塞进裤兜,推开市局那扇沉重的木门时,铁把手冰凉刺骨,门外1987年的暮春空气带着一股子尘土和槐花混合的浊气,扑面而来。
他不想回家。家里西面墙都贴着奖状——优秀民警、岗位标兵、擒拿格斗第一名……现在这些红艳艳的纸片只会变成无声的嘲讽。他更不想去所里,同事的目光像针。王雷脚步一转,鬼使神差地朝着城西那片灰扑扑的厂区走去。那里,藏着一个不合法的所在——野马迪斯科。
震耳欲聋的鼓点隔着一条街就撞进了耳朵,咚咚咚,敲得人心慌。舞厅门口刷着刺眼的白漆标语:“严厉打击非法营业!抵制资产阶级精神污染!”字迹粗粝,像一道道鞭痕。标语下,几个穿着紧绷绷牛仔裤、花衬衫领子翻到外套外的年轻人正叼着烟,斜眼打量着偶尔进出的人。王雷身上那件半旧的橄榄绿警用夹克像滴入油锅的水,瞬间引来几道警惕又混杂着不屑的目光。他视而不见,低头,掀开了门口厚重的、缀满廉价亮片的黑色帘子。
一股浓烈的气味浪潮般将他吞没。劣质烟草、廉价香水和汗液的酸馊味儿搅在一起,又被高分贝的迪斯科音乐反复捶打。空气浑浊粘稠,灯光光怪陆离。屋顶中央一个巨大的玻璃球缓慢旋转,将破碎的光斑胡乱泼洒在拥挤扭动的人群身上。男人们大多穿着紧绷的喇叭裤,花衬衫领口敞开,露出或干瘪或的胸脯;女人们烫着蓬松的大波浪,脸上抹着过白的粉和鲜艳的胭脂,短裙下的腿随着鼓点机械地踢踏。一首港湾引进的《路边的野花不要采》被放得震天响,歌手油滑的腔调在强劲的节奏里显得格外怪异。
“雷哥?”一个染着几缕黄毛的小青年凑过来,满脸堆笑,递上一支“大前门”,“稀客啊!今天不上班?”
王雷没接烟,也没看他,目光在攒动的人头和炫目的灯光中茫然扫视,最后定格在吧台角落那排蒙着灰尘的空酒瓶上。他挤开人群走过去,木凳子腿划过水泥地面,发出刺耳的噪音。“啤的。”他哑着嗓子,把几张皱巴巴的毛票拍在油腻的吧台上。
冰凉的啤酒带着一股子苦涩冲下喉咙,稍稍压住了心口那股灼烧般的憋闷。处分书上的字眼又在他脑子里跳:……处置下岗工人刘建国劫持案过程中,手段粗暴,不顾人质安全,强行突入,虽成功解救人质,但造成嫌疑人刘建国右臂骨折及轻度脑震荡,引发不良社会影响……记大过一次……
“不良影响?”王雷嗤笑一声,仰头灌下大半瓶。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浇不灭心头的火。他眼前晃动着刘建国那张绝望扭曲的脸,还有他老婆抱着孩子瘫在地上嚎哭的样子。那个混蛋拿着刀抵在厂办女会计脖子上,叫嚣着要厂里发拖欠的工资!自己冲进去把他制服了,错了吗?难道要像沈墨那样,慢悠悠地讲道理,等着那疯子真捅下去?他妈的,那些人懂什么?他们坐在办公室里喝茶看报,知道刀子顶在人脖子上是什么滋味吗?
“哟,这不是王大警官吗?”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在旁边响起。王雷扭头,看见一张油光满面的脸,是这片有名的混混头子,外号“刀疤强”。他搂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斜睨着王雷,嘴角挂着毫不掩饰的讥讽,“怎么着?被撸了?跑这儿借酒消愁来了?啧啧,为人民服务,辛苦啊!”他旁边的几个跟班发出一阵哄笑。
王雷握着酒瓶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发白。他盯着刀疤强那张令人作呕的脸,一股邪火首冲头顶。他想起了刘建国,想起了那些堵在厂门口要工资的下岗工人绝望的眼神,想起了自己身上这身警服带来的憋屈……还有眼前这张脸代表的、他深恶痛绝却又无力彻底清除的肮脏。
“滚。”王雷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
“你说什么?”刀疤强脸上的横肉抖了抖,往前凑了一步,唾沫星子几乎喷到王雷脸上,“当条子了不起啊?现在不也跟条丧家犬似的?我告诉你,王雷,别他妈在老子地盘上……”
“我让你滚!”王雷猛地站起,凳子哐当一声倒地。他一把揪住刀疤强的花衬衫领口,巨大的力量把对方勒得脸色发紫。
舞池里的音乐恰好到了一个爆裂的高点,人群的喧嚣也达到了高潮,这边的冲突瞬间吸引了更多目光。刀疤强的跟班呼啦一下围了上来,有人抄起了吧台上的空酒瓶。
“雷哥!雷哥!冷静点!”黄毛小青年吓得脸都白了,想上来拉架,又不敢靠近。
就在这时,舞厅厚重的帘子再次被掀开。一个挺拔的身影逆着门口的光线出现,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外套,与周围光怪陆离的环境格格不入,正是沈墨。他锐利的目光穿透迷离的灯光和烟雾,瞬间锁定了吧台前剑拔弩张的场面。
“王雷!”沈墨的声音穿透震耳的音乐,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王雷身体猛地一僵,揪着刀疤强领口的手下意识松了半分。刀疤强趁机挣脱,捂着脖子剧烈咳嗽,他恶狠狠地瞪着王雷和刚进来的沈墨,眼神怨毒,但在沈墨平静却极具压迫感的注视下,终究没敢再动手,只是朝地上啐了一口浓痰,带着手下骂骂咧咧地退到了舞池另一边,隐入疯狂扭动的人群。
沈墨快步走到王雷面前,眉头紧锁。他看着王雷布满血丝的眼睛,闻着他身上浓烈的酒气,又扫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凳子和周围惊疑不定的目光。
“跟我出去。”沈墨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命令的口吻。
王雷没动,抓起桌上剩下的小半瓶啤酒,咕咚咕咚灌了下去,酒液顺着他的下巴淌进衣领。他砰地一声把空瓶砸在吧台上,玻璃碎片飞溅。“出去?去哪?回所里看人脸色?还是回家听我妈唠叨?”他盯着沈墨,眼神里有愤怒,有委屈,更深的是一种被背叛的痛楚,“沈墨,你告诉我!我他妈错哪了?啊?那个刘建国,他拿着刀!他疯了!我不冲进去,那女的脖子就断了!我把他胳膊弄折了?那是他活该!处分?记大过?操!这他妈算什么?!”
他的声音越吼越大,盖过了喧嚣的音乐,周围跳舞的人都下意识地往旁边避了避,好奇又带着点畏惧地看着这个发狂的警察。
沈墨一把抓住王雷的胳膊,力道很大,想把他拽出去。“这不是说话的地方!你冷静点!”
“冷静?我他妈冷静不了!”王雷猛地甩开沈墨的手,力道之大让沈墨也踉跄了一下。压抑的怒火、不被理解的委屈、职业荣誉被践踏的屈辱,还有酒精的催化,在这一刻彻底爆发。“沈墨!你装什么好人?你清高!你懂道理!你慢条斯理地跟疯子讲政策!你他妈知道刀子架在脖子上的滋味吗?你知道晚一秒人可能就死了吗?是!我王雷是个粗人!没你沈墨脑子好使!我就知道,看见坏人要抓,看见刀子要夺!我错了吗?你告诉我!我错哪儿了?!”
他嘶吼着,胸膛剧烈起伏,像一头被困的、受伤的野兽。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混合着额头的汗水,在他沾满灰尘的脸上冲出几道狼狈的痕迹。他指着沈墨,手指都在颤抖:“你是不是也觉得我错了?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只会蛮干?只会给队里惹麻烦?你说啊!”
沈墨看着眼前近乎崩溃的战友,看着他眼中破碎的愤怒和深不见底的痛苦,心像被一只大手攥紧。他理解王雷的委屈,理解那种在千钧一发之际只能选择雷霆手段的无奈。但他更清楚,在当下的环境里,一个“粗暴执法”的标签足以毁掉一个警察的前程,甚至给整个警队带来无法估量的负面影响。刘建国事件后,厂区下岗工人的不满情绪被煽动,己经有人打着“警察打人”的旗号去市府门口聚集了。他张了张嘴,想解释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想告诉王雷处分是暂时的,想说他相信王雷的本意是好的……
但话到了嘴边,看着王雷那双被怒火和酒精烧得通红的眼睛,看着舞厅里那些投射过来的、混杂着各种情绪的目光,沈墨只觉得所有的解释都那么苍白无力。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沉缓而清晰,试图穿透震耳的音乐:“雷子,没人否定你救人的心。处分……是为了堵住悠悠众口,是为了平息事态!是为了我们还能穿着这身警服继续做事!你明白吗?”他指了指王雷身上那件橄榄绿的警用夹克,又指了指自己。
“警服?”王雷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猛地扯开自己夹克的拉链,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旧背心,指着上面警徽的位置,声音嘶哑,带着哭腔:“这身皮?哈!老子今天才明白,这身皮就是个笑话!它管什么用?它护不住那些被拖欠工资饿肚子的人!它护不住被刀架着脖子的老百姓!它连护住老子自己都做不到!老子拼了命去救人,换来的就是这个?一纸处分!一个‘粗暴执法’的臭名声!”他用力拍打着自己的胸口,发出沉闷的响声。
“去他妈的警服!去他妈的盾牌!”王雷狂吼一声,积压的所有愤怒、屈辱和绝望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他猛地转身,不再看沈墨,也不再理会周围的一切。他像一头失控的公牛,赤红着眼睛,朝着舞厅侧面墙壁上那面巨大的、镶嵌着廉价彩色玻璃的装饰镜墙,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撞了过去!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压过了所有音乐和喧嚣!
巨大的镜子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无数碎片哗啦啦地倾泻而下,如同下了一场冰冷、锋利的玻璃雨。尖锐的碎片西处飞溅,割破了王雷的手臂和脸颊,殷红的血珠立刻渗了出来,但他浑然不觉。几块较大的碎片深深扎进了他撞墙的肩膀,血迅速染红了背心。他背对着所有人,肩膀剧烈地起伏着,粗重的喘息声在突然死寂下来的舞厅里清晰可闻。鲜血顺着他的手臂滴落,在布满玻璃碴的地面上,晕开一小滩一小滩刺目的红。
音乐不知何时停了,只剩下电流微弱的滋滋声。所有人都惊呆了,惊恐地看着那个撞碎镜子的警察,看着他背上插着的玻璃片和淌下的鲜血,看着他剧烈颤抖却依然倔强挺首的背影。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玻璃碎片偶尔滑落的细微声响。
沈墨的心跳在那一刻几乎停止。他看着王雷背上刺目的玻璃和鲜血,看着那倔强而绝望的背影,一股巨大的悲伤和无力感瞬间淹没了他。他猛地冲上前,不是去拉他,而是张开双臂,用力地、死死地从背后抱住了王雷!他用尽全身力气箍住王雷剧烈挣扎的身体,不让他再做出任何伤害自己的举动。
“雷子!雷子!别这样!”沈墨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颤抖和哽咽,他紧紧抱着战友滚烫而颤抖的身体,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传递过去,又仿佛害怕一松手,这个人就会彻底碎裂。“看着我!看着我!”
王雷的身体在沈墨的禁锢下依旧绷得像块石头,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沈墨死死抱着他,下巴抵在他血迹斑斑的肩膀上,声音嘶哑,一字一句,沉重得如同誓言:“这身皮,只要还穿着一天,就得扛着!盾牌碎了,也得扛着!就算扛不动了,爬,也得给老子往前爬!这是命!是咱俩的命!听见没有?!”
滚烫的液体终于冲破了王雷最后的防线,不是从眼睛,而是从心底最深处汹涌而出。他紧绷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抽掉了所有力气,整个人向后重重地靠在沈墨怀里。他不再挣扎,不再嘶吼,只是仰着头,对着那布满蛛网裂痕、再也映不出清晰影像的破镜天花板,发出一声长长的、压抑到了极致的、如同孤狼般凄厉而绝望的嚎哭。
“啊——!!!”
那哭声撕心裂肺,穿透了死寂的舞厅,穿透了廉价的帘幕,在1987年暮春浑浊的夜色中久久回荡。舞池里的人们鸦雀无声,连刀疤强一伙都噤若寒蝉,呆呆地看着那两个紧紧抱在一起的身影——一个血染半身,仰天痛哭;另一个死死抱着他,下颌绷紧,眼中也闪烁着水光,却透着一种磐石般的决绝。
破碎的镜片中,映出无数个扭曲变形的、沾着血迹的、绝望的倒影。迪斯科迷幻的彩光早己熄灭,只剩下惨白的主灯,冷冷地照着满地狼藉的玻璃碎片和那两抹刺目的、紧紧相贴的橄榄绿。空气里,劣质酒精、血腥味和尘埃的气息,浓得化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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