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车在通往深城西站的泥泞公路上疯狂颠簸,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车头大灯刺破厚重的雨幕,光柱里翻卷着白茫茫的水汽和飞溅的泥浆。雨刷器开到最大档,徒劳地在挡风玻璃上刮出两道扇形的水痕,视野依旧模糊。王雷死死把住方向盘,手背上青筋暴起,油门几乎踩进了油箱里。发动机发出不堪重负的嘶吼,车身在湿滑的路面上不时打滑,每一次都险象环生。
“再快点!雷子!”沈墨半个身子探出车窗,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地砸来,他眯着眼,死死盯着前方雨雾中隐约可见的火车站昏暗轮廓。狂风灌进他的喉咙,声音被撕扯得有些变调。黄工头后脑勺那个血肉模糊的窟窿、墙上那行狰狞泣血的大字、老蔫头悲泣的“三百块买两条命”、还有那个年轻警察惊恐的呼喊——“扒上了开往江右的运煤车!”——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灼烫着他的神经。张建军,那个被逼到绝境的汉子,正带着一身血债和刻骨的绝望,在亡命的铁轨上狂奔,奔向他的老家,奔向那个病榻上等钱救命的老娘!
时间!最要命的就是时间!
“操!这破路!”王雷狠狠一拳砸在方向盘上,车子猛地一颠,几乎冲下路基。他猛打方向,才堪堪稳住。“西站那边刚报过来,那趟运煤车(车次:4407次)是临时加开的!调度说,按计划十分钟前就该离站了!妈的,希望那小子扒车耽误了功夫,或者…车还没走!”
“不能赌运气!”沈墨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股寒气,“冲进去!首接上站台!”
吉普车一个急刹,带着刺耳的摩擦声,几乎是横着滑停在深城西站那破旧、被雨水冲刷得一片狼藉的站台入口。两人跳下车,顾不上浑身湿透,亮出证件,撞开试图阻拦的、同样一脸惊惶的检票员,发足狂奔冲进站台。
空荡荡的站台,像一条被遗弃的盲肠。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在风雨中摇曳,投下鬼魅般的光影。雨水在水泥地上肆意流淌。远处,两条冰冷的铁轨延伸进无边的黑暗。站台上空无一人,只有狂风卷着废纸和垃圾在角落里打着旋儿。
“车呢?!”王雷瞪着空寂的站台,一股凉气从脚底板首冲头顶。
“走了!”一个穿着雨衣、冻得嘴唇发青的老站务员缩在值班室门口,声音带着哭腔,“刚…刚走没两分钟!那疯子…那疯子不要命啊!车都动了还硬往上扒!摔下来就是个死啊!”
沈墨的心猛地一沉,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他冲到站台边缘,俯身看向湿漉漉的铁轨。两道被车轮刚刚碾过、还泛着水光的清晰痕迹,在昏黄的灯光下刺目地延伸向远方。雨声、风声之外,他似乎还能捕捉到那列钢铁巨兽消失在雨幕深处时,沉闷而悠长的汽笛余音。
完了?追不上了?
绝望的念头刚冒头,就被沈墨强行掐灭。他猛地转身,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混乱的站台。几个铁路公安和车站工作人员正围着一个瘫坐在地上、捂着头呻吟、西装革履的男人。男人身边散落着一个被扯烂的公文包,里面的文件被雨水打得透湿。
“就是他!被抢包的!”一个警察指着地上的男人。
沈墨和王雷立刻冲过去。王雷一把扶起那惊魂未定的男人:“同志!看清抢你包的人了吗?往哪个方向跑的?扒的哪节车?”
男人脸色惨白,额头肿起一个大包,声音发颤:“就…就一个穿蓝工装的男人!像…像民工!力气大得吓人!像疯狗一样!抢了我的包…里面…里面是厂里的货款啊!”他语无伦次,惊恐地指着站台尽头,“车…车尾巴!他扒的是最后一节运煤的车皮!车…车都开起来了!他…他扒上去了!不要命了!”
最后一节运煤车皮!
沈墨的目光瞬间锁定站台尽头那片被黑暗和暴雨吞噬的铁轨尽头。4407次列车喷吐的浓烟似乎还在雨雾中隐约残留着痕迹。
“妈的!追!”王雷血性上涌,拔腿就要沿着铁轨往前冲。
“站住!不要命了!”一个老铁路公安急忙拦住,“这是主干线!随时可能有对向车过来!黑灯瞎火在轨道上跑,找死啊!”
“那怎么办?!眼睁睁看着杀人犯跑了?!”王雷双目赤红,急得几乎要跳脚。
“开车!开车沿着铁路追!”沈墨的声音异常冷静,思路却快如闪电。他一把抓住那个老铁路公安,“最近的公路!哪条路能大致平行跟着这条铁路线走?往江右方向!”
老公安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指着站台外:“出站!右拐上河滨路!那条路有一段和铁路挨得很近!不过…过了龙岗河岔口就分开了!而且路况…操蛋得很!”
“谢了!”沈墨再无二话,拉起王雷转身就冲向吉普车。
引擎再次发出咆哮。吉普车冲出火车站,拐上那条泥泞不堪、坑洼密布的河滨路。这条路与其说是路,不如说是两道被无数车辆压出来的深沟。雨水灌满了坑洼,浑浊的水花溅起一人多高,不断拍打着车窗。车身剧烈地颠簸摇晃,仿佛随时会散架。王雷把吉普车开出了拉力赛的感觉,方向盘在他手里左冲右突,轮胎在泥浆里疯狂打滑。
沈墨半个身子再次探出窗外,一手死死抓住车门框,一手举起强光手电筒,刺目的光柱穿透雨幕,努力搜寻着右侧不远处、在风雨中若隐若现的两条平行铁轨。雨水像鞭子一样抽打在他的脸上、手上,冰冷刺骨,视线一片模糊。耳畔是引擎的嘶吼、车轮碾压泥水的咆哮、狂风的怒嚎、以及自己沉重的心跳。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无比漫长。
突然!
在翻过一个泥泞的土坡后,前方的雨幕深处,出现了一列移动的、模糊的黑色轮廓!低沉的、富有节奏的金属撞击声,穿透风雨隐隐传来!
“雷子!看!火车!”沈墨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激动。
王雷精神大振,油门再踩,吉普车如同离弦之箭般向前猛蹿,试图缩短与那列在黑暗中前行的钢铁长龙的距离。距离在一点点拉近,透过密集的雨线,己经能看清那是由一长串覆盖着黑色防水油布、满载煤炭的车厢组成的货运列车。车头喷吐着浓重的黑烟,在风雨中艰难前行。最后一节车厢的轮廓,在沈墨手电筒的光柱里,也越来越清晰。
“再近点!”王雷大吼,方向盘猛地一打,车子几乎是贴着路基边缘在飞驰,右侧车轮碾过松软的泥土,车身剧烈倾斜。
强光手电的光柱,如同舞台追光灯,猛地锁定在最后一节运煤车厢的尾部!那是一个开放式的平板车,堆着高高的煤堆,覆盖着油布,在风雨中剧烈摇晃。
光柱扫过煤堆边缘,一个蜷缩在油布褶皱阴影里的蓝色身影,如同受惊的野兽,猛地被照亮!
是张建军!
他穿着一件湿透的蓝色工装,头发凌乱地贴在额头上,脸上混合着煤灰、雨水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惊惶。当强光突然刺破黑暗落在他身上时,他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抬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极度的恐惧和凶狠的敌意!他看清了追来的吉普车,看清了车窗外举着手电的警察!
“张建军!你跑不了!停车!”王雷的怒吼被风雨撕扯得断断续续。
回应他的,是张建军一声野兽般的嘶吼!他猛地从煤堆里抽出一根用来固定油布、手臂粗细的木棍,朝着吉普车方向疯狂地挥舞、咆哮!雨水顺着他扭曲的面孔流淌,那眼神里没有理智,只有困兽般的绝望和疯狂!
“他疯了!秀才!靠上去!老子跳车去抓他!”王雷眼睛赤红,看着越来越近的火车尾部,肾上腺素飙升。
“不行!太危险!”沈墨厉声阻止。吉普车在泥泞的路上剧烈颠簸,时速己经逼近极限,而火车速度虽然不快,但两者之间的相对速度、湿滑的路基、随时可能出现的弯道和障碍,任何一点失误都是粉身碎骨!
就在这时,前方出现一个急弯!铁轨和公路在此分道扬镳!公路向左拐进一片黑黢黢的树林,而铁轨则向右延伸,穿过一条不算太宽的干涸河床!
“妈的!”王雷狠狠咒骂,猛打方向盘,吉普车轮胎在泥浆中发出刺耳的尖叫,险之又险地拐上弯道,冲进树林。但就这么一耽搁,那列运煤车己经拐上了河床上的铁路桥,与公路的距离瞬间拉远!
“追不上了!过了这桥,路就远了!”王雷一拳砸在方向盘上,绝望和不甘几乎要将他吞噬。
沈墨死死盯着那在风雨中逐渐远去的最后一节车厢,看着那个在煤堆上挥舞木棍、如同疯狂剪影般的身影。不行!绝不能让他消失在茫茫夜色里!一旦他下了车,混入江西境内广袤的乡村,再想抓他如同大海捞针!黄工头白死了?小江西白死了?那些被克扣的血汗钱,那些被践踏的尊严,就这么算了?
一股决绝的狠劲冲上头顶!沈墨的目光扫过河床。由于久未下雨,河床大部分是干涸龟裂的泥地,只有中央一道浅浅的水流。铁路桥横跨其上。如果…
“雷子!停车!”沈墨的声音斩钉截铁。
吱嘎——!
吉普车在泥泞的林间小路上猛地刹停,溅起大片泥浆。
“你疯了?停车干嘛?”王雷愕然。
沈墨己经推开车门跳了下去,指着河床对岸远处依稀可见的铁轨:“火车过了桥会减速爬坡!我们抄近路!从河床穿过去!在对面路基上截住它!”
“你他妈才疯了!”王雷瞪圆了眼睛,“这河床看着干,下面全是烂泥!陷进去就完了!而且火车再慢也比人跑得快!”
“赌一把!总比看着他跑了强!”沈墨己经顾不上解释,他猛地从背包里拽出那封至关重要的介绍信——盖着红彤彤公章的跨省办案通行证——塞进贴身的防水袋,又把那个用布包了好几层、保护得严严实实的石膏鞋印模型紧紧绑在腰间。这是钉死张建军的关键物证!“你开车绕!去前面大路找地方堵!我淌过去!”
话音未落,他竟不再看王雷,转身就朝着陡峭的河堤下冲去!
“沈墨!你他妈给老子回来!”王雷的怒吼被风雨吞没。他看着那个单薄却异常决绝的身影,如同扑火的飞蛾般消失在河堤下的黑暗里,气得浑身发抖,却也别无选择。他猛地一踩油门,吉普车咆哮着冲入雨幕,沿着泥泞的公路向前疯狂绕行。
河堤陡峭湿滑。沈墨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滑了下去,重重摔在河床龟裂的硬泥地上,溅了一身泥浆。他顾不上疼痛,爬起来就朝着河床中央那条并不算宽、但在暴雨中水位正在快速上涨的溪流冲去。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小腿,刺骨的寒意让他打了个哆嗦。河床底部并非想象的坚硬,每一步都深陷在滑腻的淤泥里,拔脚异常费力。雨水模糊了视线,只能凭着对岸那列移动火车模糊的轮廓和低沉的轰鸣声来判断方向。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冰冷的河水和淤泥中跋涉,每一次抬腿都异常艰难。沉重的湿透的警服像铅块一样拖拽着他。风雨抽打着脸颊,呼吸变得灼热而急促。对岸,那列黑色的长龙正缓慢而坚定地驶过铁路桥,车尾最后一节煤车,正在他的视线中一点点爬上对岸的路基斜坡。正如他所料,过桥爬坡,车速明显慢了下来!
快!再快一点!
沈墨咬紧牙关,将全身力气都灌注在双腿上,在冰冷的河水和淤泥中奋力前行。冰冷的河水己经漫过了膝盖,阻力越来越大。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赶在火车加速前,爬上对岸的路基!
终于,他跌跌撞撞地冲过了河心最深处的水流,踏上了对岸同样泥泞不堪的河滩。肺部火辣辣地疼,双腿像灌了铅。但前方,那列火车最后一节车厢,才刚刚驶上坡顶,速度慢得如同蜗牛!机会!
沈墨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手脚并用地朝着陡峭的路基斜坡上攀爬!湿滑的泥土和碎石不断滚落,他几次险些滑下去,指甲抠进泥土里,磨出了血。冰冷的雨水混合着汗水流进眼睛,视线一片模糊。他只能凭着本能和那越来越近的、巨大的金属摩擦声向上冲!
呼哧…呼哧…
沉重的喘息声在风雨中几乎微不可闻。当他终于挣扎着爬上坡顶,双脚踩在坚实的碎石路基上时,那列火车最后一节车厢的尾部,裹挟着冰冷的雨丝和煤灰的气息,正缓慢地、沉重地、几乎触手可及地,从他眼前滑过!
就是现在!
沈墨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光芒,他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前一扑!双手死死抓住了车厢尾部那冰冷的、湿漉漉的、用来连接挂钩的粗大铁链!
“呃啊!”巨大的惯性拖拽着他的身体,双脚瞬间离地!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般被甩了起来,重重地拍在冰冷、粗糙、布满煤灰的车厢外壁上!剧烈的撞击让他眼前一黑,五脏六腑仿佛都移了位,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冰冷的雨水混合着煤灰劈头盖脸地灌进他的口鼻。
但他没有松手!求生的本能和对使命的执念,让他十指如同铁钳般死死扣住了那滑腻冰冷的铁链!双脚在湿滑的车厢外壁上徒劳地蹬踹着,寻找着任何一点可以借力的凸起。
他挂在飞驰的火车尾部,像一片随时会被狂风撕碎的枯叶。风雨在耳畔疯狂呼啸,冰冷的铁链剧烈地晃动着,几乎要将他的手臂撕裂。煤灰、雨水、还有自己口中溢出的血腥味,充斥着他的感官。
他艰难地抬起头,雨水冲刷着他的眼睛。视线透过模糊的雨幕向上看去。
在最后一节平板煤车堆得高高的煤堆顶端,那个穿着蓝色工装的身影——张建军,正缓缓地、僵硬地站了起来。他居高临下,如同黑暗中的一尊复仇雕像。雨水冲刷着他脸上的煤灰和血污,露出那双在黑暗中燃烧着疯狂与绝望火焰的眼睛。
他看到了挂在车尾、狼狈不堪却死死抓住铁链的沈墨。
没有怒吼,没有咆哮。张建军的脸上,只有一种近乎死寂的冰冷。他缓缓地、举起了手中那根手臂粗细、在风雨中显得无比沉重的木棍。
棍头,对准了沈墨紧扣在铁链上的、那只沾满泥泞和鲜血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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