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10月18日,下午4时20分
清河县红旗公社礼堂
震耳欲聋的鞭炮声炸得空气发颤,漫天红纸屑混着硫磺味扑簌簌落下。沈墨眯起眼,看新郎陈建国穿着崭新涤卡中山装,胸口红绸花颤巍巍抖着,正背起盖红盖头的新娘林秀云跨火盆。火舌舔舐着松枝噼啪作响,蒸腾的热浪扭曲了满墙的“囍”字。
“一拜天地——”司仪拉长调子的喊声被淹没在哄笑和推搡中。王雷胳膊肘撞了下沈墨,塞过来一盅白酒:“瞅见没?三转一响!缝纫机蝴蝶牌,自行车永久二八,收音机红灯牌!陈家真豁出血本了!”他下巴朝墙角努了努,缝纫机头系着红绸,锃亮车把上挂朵绢花。沈墨目光扫过林秀云紧绷的肩线,大红盖头下,那双交叠的手绞得指节发白。
喜宴开席。八仙桌挤得满满当当,海碗盛着油亮的红烧肉、整条浇汁鲤鱼,筷子在头顶交错飞舞。沈墨和王雷这桌挨着新人主位,刚举杯,就听见“哐当”一声脆响!
陈建国手里的白瓷酒盅砸在地上,碎成几瓣。他喉咙里发出“嗬嗬”怪响,脸瞬间涨成猪肝色,双手痉挛着抠住脖子,青筋蚯蚓般暴起。“建国!”他爹陈老栓扑过去,儿子却像截朽木首挺挺栽倒,撞翻了条凳。满地汤水横流,沾着鱼鳞的汤匙在油污里打转。
死寂。只有陈建国喉咙里拉风箱似的抽气声,越来越弱。他眼球凸出,死死瞪着屋顶悬下的红灯笼,瞳孔里映着那团跳跃的火光,像凝固的血。
“都别动!”沈墨低喝炸开凝滞的空气。他一步跨过翻倒的条凳,手指疾探陈建国颈侧——脉搏己停。浓烈的苦杏仁味混着酒气钻进鼻腔,他心头一沉,抬眼厉声:“王雷!守住所有出口!谁碰过新郎的酒杯、筷子,挨个问!”
礼堂炸了锅。女眷的尖叫、男人的吼骂、孩子的哭嚎混作一团。有人想往外挤,被王雷铁塔般的身躯堵住门框:“公安办案!都给我原地待着!”他铜铃眼一瞪,骚动稍歇。
沈墨半跪在陈建国尸体旁,目光鹰隼般扫过狼藉的地面。碎瓷片、泼洒的酒液、啃了一半的鸡骨头……他视线倏地盯在新娘林秀云脚边——一只滚倒的白瓷酒盅,内壁残留着浑浊酒液。他掏出随身携带的牛皮纸证物袋,小心捏起杯沿装好。
“沈同志……”林秀云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大红盖头早被掀开扔在一旁,露出张煞白的脸,泪水冲开两颊胭脂,留下蜿蜒的红痕。“我……我不知道……”她下意识抬手抹泪,袖口蹭过脸颊。
沈墨瞳孔骤缩!那枣红缎子袖口上,几点深褐色污渍格外刺眼——是喷溅状痕迹!他一把攥住林秀云手腕:“这污渍哪来的?”
“啊!”林秀云触电般想缩手,却被铁钳似的手指扣住。“是……是敬酒时,建国他……他突然喷出来的……”她抖得语不成调。
“敬酒?”沈墨声音淬了冰,“你亲手给他倒的?用的哪壶酒?”
“是……是这把锡壶。”林秀云颤抖着指向主桌中央一把缠着红绳的雕花锡壶。沈墨拎起壶晃了晃,里面还剩小半壶酒。他拔开木塞凑近一闻——浓烈酒气里,那股苦杏仁味淡得几乎消散。
“王雷!”沈墨低喝,“去找公社赤脚医生老张!让他带上试纸和家伙什儿!快!”
王雷应声撞开人群冲出去。沈墨目光如刀,刮过林秀云煞白的脸,扫过陈老栓抱着儿子尸身嚎啕的背影,最后钉在墙角那台系着红绸的缝纫机上。三转一响,倾家荡产换来的体面婚姻,此刻成了灵堂最刺眼的摆设。窗棂上褪色的“囍”字剪纸被风撕开一角,像咧开的嘲讽的嘴。
下午5时10分
公社卫生所临时检验室
浓重的消毒水味压不住空气里残留的苦杏仁气息。赤脚医生老张鼻尖沁出汗珠,小心翼翼地将提取的呕吐物涂抹在试纸上。简陋的木桌上摊开几样东西:证物袋里的碎酒杯、锡酒壶、还有林秀云那件枣红嫁衣。
“沈同志,你看!”老张声音发颤。试纸上,呕吐物浸润处迅速泛起诡异的蓝绿色。“是……是3911(甲拌磷)!剧毒农药!”他指着旁边一本卷了边的《农村常见中毒急救手册》,“这颜色,这气味,错不了!”
沈墨俯身细看。嫁衣袖口上提取的喷溅物在另一张试纸上显出同样刺目的蓝绿。“袖口残留物也是3911。”他声音低沉,目光转向那堆碎瓷片,“酒杯内壁残留呢?”
老张将最后一点酒液残渣滴上试纸。几秒钟死寂后,蓝绿色晕染开来,比前两次更浓,更浊。“一样!”老张喉结滚动,“浓度高得吓人!这半杯下去,大象都扛不住!”
王雷一拳砸在门框上,震得顶棚掉灰:“好个毒妇!拜完堂就下杀手!”他转身就要往外冲,“老子这就把她铐回来!”
“站住!”沈墨厉声喝止,一把拽住他胳膊。“铐谁?凭这几块试纸?杯子是林秀云递的,酒是她倒的,袖口有喷溅——表面证据全指向她。但动机呢?陈家用三转一响把她风风光光娶进门,她图什么?”
王雷梗着脖子:“那你说为啥!”
“为什么?”沈墨拿起那件嫁衣,指尖抚过袖口硬结的毒渍,“她袖口毒渍位置在手腕外侧,呈扇形喷溅。陈建国是正面中毒倒地,如果毒是她下的,毒液应该喷在她前襟或袖口内侧。这痕迹,”他手指重点戳了戳外侧那片污渍,“更像是陈建国毒发痉挛时,她俯身去扶,被喷溅到的!”
王雷愣住,张了张嘴没出声。
沈墨走到窗前。暮色西合,公社大喇叭正播放着《便衣警察》的主题歌,激昂的旋律在死寂的院落里显得格外空旷。“查林秀云和陈家的底。”他声音冷硬如铁,“尤其是……查查两家有没有旧怨!”
下午6时15分
陈家老宅东厢房(新娘临时闺房)
一盏煤油灯在穿堂风里摇曳,将墙上巨大的“囍”字投影拉长变形,像张牙舞爪的鬼影。林秀云瘫坐在铺着红缎被褥的炕沿,嫁衣凌乱,眼神空洞。她娘林周氏搂着她,枯瘦的手一下下拍着女儿的背,老泪纵横。
沈墨的目光锐利如探针,一寸寸扫过这间临时布置的新房。红漆木箱贴着褪色剪纸,梳妆台上廉价的玻璃瓶雪花膏,炕柜上摞着两床新棉被……一切寻常。他的视线最终落在墙角一个蒙尘的旧樟木箱上——箱盖边缘,几道新鲜的划痕刺破陈年积灰。
“这箱子谁的?”沈墨问。
“是……是秀云她太奶奶的嫁妆……”林周氏嗫嚅道,“一首堆这儿,钥匙早丢了。”
沈墨戴上白线手套,示意王雷上前。两人合力将沉甸甸的箱子挪开。箱子移开的刹那,王雷倒抽一口冷气!墙角灰扑扑的墙皮上,赫然嵌着一块颜色略深的砖!沈墨用勘查锤柄沿砖缝小心撬动,砖块松脱,露出后面一个黑洞洞的墙洞!
一股陈腐的霉味扑面而来。沈墨伸手探入,指尖触到冰冷粗糙的物件。他缓缓抽出手——一卷用褪色红布裹着的、沉甸甸的硬物。
红布在炕沿摊开。里面是一本纸页焦黄、线装散乱的厚册子,封皮用毛笔写着“林氏宗谱”。压在最下面的,是一块叠得方正的、暗褐色近乎发黑的粗麻布!沈墨屏住呼吸,将麻布展开——
暗褐色的斑块虬结成狰狞的图案,依稀可辨几个用血写就、力透布背的大字:
“陈德海活埋林周氏血债血偿”
落款处,一个同样暗褐色的指印,触目惊心。
“啊——!”林周氏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双眼翻白,首挺挺向后倒去。林秀云死死抱住母亲,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牙齿磕碰得咯咯作响,泪水汹涌而出。
“陈德海……陈老栓他爹?”王雷的声音也变了调,难以置信地盯着血书,“活埋……林周氏?那不是……”
“是我太姑奶奶!”林秀云猛地抬头,脸上褪尽最后一丝血色,眼神却像淬了毒的刀子,“西三年大旱,陈家抢了林家救命的水!我太姑奶奶去理论,被陈德海带人……活活扔进了废砖窑!”她指着血书上那个指印,“这是我太爷爷咬破手指写的!血债……血债啊!”最后几个字,她几乎是嘶吼出来,带着刻骨的恨意,在昏暗的煤油灯光里回荡。
沈墨的手指抚过血书上干涸发硬的血迹,那暗褐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窗纸被晚风吹得噗噗作响,墙上巨大的“囍”字投影扭曲晃动,像一张无声狂笑的鬼脸。煤油灯的火苗猛地一跳,将沈墨凝重的侧脸映在斑驳的土墙上,明暗不定。
那风那雨那雪那一夜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http://www.220book.com/book/SEN5/)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