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派出所那间狭小的审讯室，弥漫着一股陈年汗味、劣质烟草和铁锈混合的浑浊气息。墙壁斑驳发黄，靠近天花板的地方洇着几片可疑的水渍。唯一的光源是头顶那根老旧的、镇流器滋滋作响的白炽灯管，惨白的光线不均匀地洒落，将室内的一切都照得棱角分明，阴影浓重。一张掉漆的暗红色木桌，三把硬邦邦的木头椅子，构成了全部家当。
张彪被铐在桌子对面的椅子上，身体不自觉地微微佝偻着，深蓝色的鸭舌帽早己被收走，露出乱糟糟、油腻打绺的头发。他左腿的姿势明显不自然，僵硬地斜伸着，脚踝处裹着的脏兮兮的绷带透出点陈旧的血迹和机油污渍。那张脸在惨白的灯光下泛着一种不健康的灰黄，眼袋浮肿，眼神却像受惊又强装凶狠的野兽，在沈墨和王雷脸上来回逡巡，带着浓重的戒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张声势。他身上的旧工装外套沾满了灰黑色的油污，散发着一股浓重的鱼腥味和机油味，与审讯室里原有的气味混合，更加令人作呕。
沈墨坐在他对面，身体微微前倾，双手随意地搭在冰冷的桌面上，目光平静，像深不见底的寒潭。王雷坐在沈墨旁边，摊开那本卷了边的走访记录本，手里捏着一支廉价的圆珠笔，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昨夜现场的惨状和眼前这个嫌疑人的气味都让他胃部隐隐不适，但沈墨的镇定像锚一样定住了他。
“张彪。”沈墨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镇流器烦人的噪音，带着一种穿透力，“码头装卸二队的？左腿工伤，厂里赔的钱不够治，落下病根了？”他语气平淡得像在拉家常。
张彪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对方一上来不是问案子，而是问这个。他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梗着脖子，声音带着刻意拔高的粗粝：“是又咋样？老子为国家建设流的血！厂里那帮黑心肠的王八蛋…”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飞溅，仿佛找到了宣泄口。
沈墨没有打断他，只是静静听着，首到张彪自己因为无人回应而讪讪地收了声，眼神里的凶狠被一丝茫然取代。
“昨晚，”沈墨话锋一转，目光陡然锐利，像探照灯般锁住张彪的脸，“你在哪儿？”
张彪的喉结明显滚动了一下，眼神下意识地躲闪开沈墨的首视，看向桌面上的某道划痕，语速快了起来：“在…在家啊！还能在哪儿？我这腿脚，能去哪儿？”
“一个人？”沈墨追问，语速平稳。
“啊？…对！一个人！”张彪点头如捣蒜。
“在家干什么？”沈墨身体微微前倾，无形的压力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
“看…看电视！”张彪脱口而出，随即像是找到了支撑点，声音又大了起来，“对！看球！昨晚有球赛！精彩得很！马拉多纳！连过五人！真他娘的牛！”他挥舞着没被铐住的右手，试图模仿带球过人的动作，动作因为激动和腿脚不便而显得笨拙可笑。
沈墨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撇了一下，一丝冰冷的了然闪过眼底。他没有立刻戳破，反而顺着问：“哦？什么比赛？哪个台播的？”
“就…就是阿根廷对英格兰！重播！中央台！”张彪说得斩钉截铁，仿佛亲眼所见。
王雷握着笔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白。他猛地抬头看向沈墨，眼中燃起一团火。沈墨给了他一个极其细微的、稍安勿躁的眼神。
“马拉多纳连过五人…‘上帝之手’那场？”沈墨语气依旧平淡，甚至还带着点聊天的意味。
“对对对！就是那场！太他妈解气了！”张彪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唾沫横飞，描述着根本不存在的“精彩画面”，试图用亢奋掩饰心虚。
沈墨不再看他，转头对王雷说：“老王，我记得你有个亲戚在供电局调度室？”
王雷瞬间明白了沈墨的用意，强压着心头的激动，声音故意带上点刻意的回忆：“啊？哦！对！我表哥，老李！昨晚还打电话跟我抱怨呢！”他转向张彪，脸上带着一种“真不巧”的表情，“他说昨晚七点半开始，咱们这片儿，包括张彪家那一片筒子楼，因为主线路故障，紧急停电抢修！一首到…快十点才来的电！张彪，你家的电视机，是装电池的吗？”
王雷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炸雷，轰然在狭小的审讯室里爆开！
张彪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连那层灰黄都消失了，只剩下死人般的惨白。他刚才还因为描述“球赛”而挥舞的手臂僵在半空，然后像被抽掉了骨头一样软塌塌地垂落下来。他张着嘴，嘴唇哆嗦着，眼睛瞪得溜圆，瞳孔因为极度的惊恐而骤然收缩，仿佛看到了什么无比恐怖的东西。冷汗，大颗大颗的冷汗，瞬间从他油腻的额发间、鬓角处争先恐后地涌出来，顺着灰黄的脸颊往下淌。
“停…停电？”他像卡壳的录音机，只会重复这两个字，声音嘶哑变形，“不…不可能！我明明…我明明看了…”他语无伦次，眼神彻底乱了，像掉进陷阱的野兽，徒劳地寻找着根本不存在的出口。
“看了什么？”沈墨的声音陡然拔高，冰冷如铁，带着雷霆万钧的压迫感，身体也猛地前倾，几乎要隔着桌子逼视到张彪的脸上，“看着‘银河录像厅’烧起来吗？！看着那两具被你捆起来烧焦的尸体吗？！”
“不！不是我！我没有！”张彪像是被烙铁烫到，猛地向后缩去，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摩擦声，手铐链条哗啦作响。他歇斯底里地嘶吼着，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的否认，但那双因为恐惧而剧烈颤抖的手，暴露了一切。
沈墨没有再逼问，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王雷则迅速翻开记录本新的一页，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记录下张彪此刻崩溃的反应。
审讯室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张彪粗重、带着哭腔的喘息声，头顶白炽灯管滋滋的电流声，以及王雷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让人窒息。
就在这时，审讯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了。陈薇站在门口，依旧是那副冷静到近乎漠然的表情，手里拿着一个透明的证物袋。袋子里，正是那枚从灰烬中提取出来的、边缘焦黑卷曲的录像带封面残片——那半张属于周润发（小马哥）的模糊侧脸，以及额头正中那个用红笔圈出的、刺目无比的红圈！
沈墨示意王雷开门。陈薇走进来，没有说话，只是将那个证物袋轻轻放在沈墨面前的桌子上。塑料片在灯光下反射着幽微的光，那个红圈如同凝固的血滴，散发着无声的恐怖。
沈墨的目光从张彪惨白扭曲的脸，缓缓移到证物袋上。他伸出两根手指，捏起证物袋，动作缓慢而充满仪式感，然后将其推到了桌子正中央，正对着张彪。
“认识这个吗？”沈墨的声音低沉下来，却带着一种洞穿灵魂的力量。
张彪的目光下意识地聚焦在那证物袋上。当他看清那模糊的侧脸轮廓，尤其是那个套在额头上的红圈时，他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他脸上的肌肉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眼神里的恐惧瞬间被另一种更加疯狂、更加扭曲的情绪所取代——那是一种混合着狂热、崇拜、以及被亵渎后产生的极端愤怒！
“啊——！”张彪突然发出一声非人的、野兽般的嚎叫，身体剧烈地挣扎起来，手铐链条被他扯得哗啦乱响，几乎要从椅子上弹起来！他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个红圈，眼球布满血丝，几乎要凸出眼眶！
“不许碰他！！”他嘶吼着，声音撕裂般沙哑，充满了癫狂的仇恨，“你们这些杂碎！你们懂什么？！那是小马哥！是英雄！你们不配碰他的脸！不配！！”他疯狂地扭动着，试图扑向那个证物袋，口水混着鼻涕眼泪糊了满脸。
王雷立刻站起身，警惕地按住张彪的肩膀，防止他暴起伤人。沈墨却稳坐如山，眼神冰冷地注视着张彪的疯狂表演，如同观察实验室里陷入绝境的困兽。
“英雄？”沈墨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子，一字一句，精准地刺向张彪最脆弱的神经，“用渔夫结把人捆成牲口，用榔头敲碎脑袋，再泼上汽油烧成焦炭——这就是你他妈学的英雄？！”
沈墨猛地一拍桌子，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震得桌上的搪瓷缸都跳了一下！
“说！为什么杀他们！为什么学小马哥？！为什么要在带子上画这个圈？！”沈墨的咆哮如同惊雷，在狭小的审讯室里炸开，带着无可匹敌的威严和愤怒，彻底击溃了张彪最后一丝侥幸。
张彪被这声怒喝震得浑身一僵，所有的挣扎和嘶吼戛然而止。他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在椅子上，只有身体还在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他死死地盯着证物袋上那个红圈，又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空洞地看向沈墨，再看向墙壁——仿佛那里正播放着《英雄本色》的片段。他嘴唇哆嗦着，翕动了几下，终于发出一个破碎的、带着浓重哭腔和神经质呓语的声音：
“因为…他不许我学…他说我瘸子…不配…不配当小马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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