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案报告最后一页的右下角，沈墨签下名字。钢笔尖划过粗糙的纸张，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墨迹未干，带着一股特有的、微涩的墨水气味。他将厚厚的卷宗合拢，牛皮纸封面发出沉闷的轻响。封面上，“银河录像厅特大杀人焚尸案”一行打印的宋体字，冰冷而清晰。他把卷宗推到桌子对面，压在值班日志和一叠待签收的文件上面。
“归档吧。”沈墨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熬夜后的疲惫，却异常平静。
值班的小李连忙双手接过，动作带着几分敬畏：“是，沈警长！辛苦了！”他抱着卷宗，脚步匆匆地消失在派出所略显昏暗的走廊尽头。
办公室里只剩下沈墨和王雷。空气里弥漫着劣质茶叶的苦涩、陈年卷宗的灰尘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仿佛己经浸入墙壁的焦糊气息——那是从“银河”现场带回来的，挥之不去。王雷没坐在自己的位子上，而是斜靠在冰凉的铸铁暖气片旁，双臂抱在胸前，眉头拧成一个疙瘩，眼神烦躁地盯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他脚边，一个搪瓷缸子里的茶叶梗子己经泡得发白，水早就凉透了。
判决的消息像寒风一样刮遍了小城。张彪，死刑，立即执行。尘埃落定。报纸上用了醒目的标题：《模仿暴力电影 瘸腿凶手终伏法》，配着张彪那张扭曲癫狂的入监照，还有“银河”废墟焦黑的断壁残垣。市里动作很快，联合文化、工商、公安几个部门，发了红头文件，开始全面清查整顿城里的录像放映场所。几天之内，几家位置偏僻、片子太“野”的小录像厅被贴上了刺眼的白色封条，老板们垂头丧气地蹲在门口抽烟，眼神躲闪。
似乎一切都在朝着“肃清”的方向发展。阴霾该散去了。
然而，王雷心里的那股邪火，却越烧越旺。张彪在法庭上那声撕裂的“我是小马哥！”，像鬼魅的嚎叫，日夜在他耳边回响。那两具焦尸扭曲的姿态，混杂着南疆战场上战友烧焦的残肢断臂，在他噩梦里反复交织。他烦躁地抓了抓自己硬刺般的短发，头皮屑簌簌落下。
“妈的！”他终于忍不住，一拳砸在身旁刷着绿漆、坑坑洼洼的木桌面上。搪瓷缸子被震得跳了一下，凉茶水溅出来，在桌面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毙了张彪就完了？！你看看外面！看看！”他猛地指向窗外，手指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
窗外，隔着小街斜对面。昔日“银河录像厅”那片焦黑的废墟，此刻被一圈新砌的、粗糙的红砖矮墙围着，像个丑陋的伤疤。而在它旁边，仅仅隔了不到二十米，一家崭新的店铺正在紧锣密鼓地装修。巨大的、覆盖着绿色防尘网的招牌己经挂了上去，脚手架还没完全拆除。几个工人正踩在梯子上，小心翼翼地将一块块五颜六色、造型夸张的霓虹灯管往招牌框架上安装。即使隔着防尘网，也能隐约看到那招牌的轮廓——“镭射影院”。
一块巨大的海报板被两个工人合力抬出来，斜靠在崭新的玻璃门旁。海报上，是几个穿着花衬衫、留着长发的古惑仔，手里拎着明晃晃的砍刀，眼神凶狠地瞪着镜头，背景是混乱的街头械斗场面。海报顶端，一行鲜红欲滴的繁体大字：“《古惑仔之人在江湖》——刀光血影，兄弟情仇！午夜场劲爆首映！”
那刺目的色彩，那嚣张的暴力姿态，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王雷脸上，也抽在刚刚贴上封条的几家小录像厅的废墟上。
“刚烧完一个‘银河’，他娘的又树起个更大的‘镭射’！”王雷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指着那海报，手指几乎要戳破玻璃，“管不管？！这管不管？！张彪是毙了，可这些东西还在！还在往人脑子里灌毒！”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在狭小的办公室里烦躁地踱步，沉重的脚步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沈墨没有立刻回应。他坐在自己的旧藤椅上，椅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他的目光也落在窗外那片新亮的霓虹和那张嚣张的海报上，眼神深邃，看不出太多波澜。他微微低着头，似乎在看着自己的膝盖。
他的警裤膝盖处，有些异样。粗糙的、深蓝色的毛线织成的护膝，略显笨拙地裹在他的膝盖上。针脚不算细密，有些地方甚至能看出织错了又拆开的痕迹，但看得出用了心。护膝带着一股淡淡的樟脑丸气味，显然是刚从箱底翻出来的。
门被轻轻推开了。李红梅端着一个旧铝饭盒走了进来，饭盒里飘出小米粥温热的香气。她一眼就看到沈墨膝盖上那对深蓝色的护膝，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带着点羞赧的笑意。她走到沈墨身边，把饭盒轻轻放在桌上，又伸手替沈墨拉了拉警服外套有些皱的下摆，动作自然得像做了千百遍。
“老周师傅以前总念叨，寒气从腿入。”李红梅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目光扫过沈墨沉静的侧脸，又落在护膝上，“天冷，你总在外面跑…翻箱底找出来的，旧毛线织的，别嫌难看。”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结案了，也…别太熬着自己。”
一股暖流，混合着小米粥的香气和樟脑丸那股略带陈腐却令人安心的气味，悄然在沈墨心间弥漫开，暂时驱散了窗外霓虹带来的冰冷和烦躁。他抬起头，看向李红梅。她的眼睛里有担忧，有疲惫，但更多的是那种沉静的、无声的支持。沈墨伸出手，轻轻覆在李红梅放在他肩头的手背上。她的手有些凉。他没说话，只是用力握了一下。
王雷看着这一幕，胸中那股无处发泄的邪火像是被泼了一盆温水，滋滋作响，虽然没灭，却也不再那么灼人地翻滚。他烦躁地搓了把脸，重重叹了口气，坐回自己的位子，端起那杯凉透的茶，咕咚灌了一大口，苦涩的滋味在舌尖蔓延。
沈墨收回目光，重新看向窗外。那“镭射影院”的霓虹灯管己经接通了电源，正在做最后的调试。红、蓝、绿、紫…刺眼的光芒交替闪烁、跳跃，像一只只躁动不安的彩色眼睛，贪婪地窥视着这个刚刚经历了一场血腥荒诞剧的小城。那张《古惑仔》的海报，在变幻的霓虹映照下，海报上混混们手中的砍刀似乎更亮了，眼神里的凶戾也更加逼真。
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无意识地、缓慢地着护膝上一个小小的、凸起的线头。那线头有些粗糙，刮着他带着薄茧的指尖。一下，又一下。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熟悉的节奏感。那不像是在抚摸毛线，更像是一个老兵在战斗间隙，无意识地、一遍遍着手中枪械冰冷的保险栓，确认它的状态，确认它随时可以击发。
王雷的质问还在耳边回响：“管不管？！”
沈墨的视线穿透了那喧嚣刺眼的霓虹，仿佛看到了更深处的东西。看到了张彪枯瘦手指虚握牙签的癫狂，看到了法庭上受害者父亲撕心裂肺的哭嚎，也看到了录像厅焦黑废墟旁，那个崭新的、闪烁着诱惑与暴力光芒的入口。
“管。”沈墨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地，像子弹上膛时那一声轻微的咔哒。他依旧着膝盖上那个小小的线头，目光沉静地注视着窗外那片光怪陆离。
“但这火…”他顿了顿，声音里第一次透出一种深沉的、仿佛来自地底岩浆的凝重，“怕是从录像带里烧出来，燎着了人心里的野草了。刚扑灭一处，风一吹，换个地方，烧得更旺。”
他缓缓站起身，膝盖上的毛线护膝随着他的动作绷紧。他走到窗边，推开那扇有些滞涩的木框窗户。冰冷的、带着煤烟味的寒风立刻灌了进来，吹动了他额前几缕碎发，也吹散了办公室里那点小米粥的暖香。
窗外，街角。一群穿着喇叭裤、花衬衫，头发抹得油亮的半大小子，正围在那张巨大的《古惑仔》海报前，指指点点，脸上带着模仿海报中人物的夸张凶狠表情，互相推搡着，嘴里发出兴奋的怪叫。其中一个小子，甚至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削铅笔的小刀，笨拙地在手里比划着“砍人”的动作。
寒风卷起地上几片枯叶，打着旋儿掠过那群躁动的身影，扑向远处“银河”废墟那圈低矮的红砖墙。
王雷也走到窗边，顺着沈墨的目光看去，脸色变得更加难看，拳头又攥紧了。
沈墨的目光却越过了那群模仿者，越过了闪烁的霓虹，投向了更远处铅灰色的、压抑的天空。他沉默地伫立在寒风中，像一尊凝固的礁石。膝盖上，李红梅织的毛线护膝，粗糙而温暖地包裹着关节，抵御着窗外的严寒，也无声地承托着他此刻心中那沉甸甸的、比寒风更冷的忧虑。那忧虑，如同窗外渐起的暮色，正悄然笼罩下来。
作者“那风那雨那雪那一夜”推荐阅读《金色的盾牌》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http://www.220book.com/book/SEN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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