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江市局会议室里,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墙上挂钟的秒针走动声,在死寂中被无限放大,嗒、嗒、嗒,如同敲在绷紧的神经上。长条会议桌旁坐满了人,从局长赵东来到刑警队的骨干,再到技术科寥寥几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摆在桌子中央的两件东西上。
左边,是一个厚厚的、沾满灰尘和暗红污渍的透明证物袋。袋子里,是一枚被压得有些变形的金属奖章。深红色的绶带己经污浊不堪,但奖章主体上,“市级劳动模范”几个字在灯光下依旧能辨认出模糊的轮廓。冰冷,沉重,带着铁锈和血腥的气息。
右边,同样是一个透明证物袋,里面是几张崭新的百元大钞。钞票鲜艳的红色刺眼夺目,边缘平整,散发着浓重的油墨气味。与那枚陈旧的劳模奖章放在一起,形成一种荒诞到令人心悸的强烈对比。
法医老刘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声音低沉而平稳,却像冰锥一样刺入每个人的耳膜:“……根据现场提取的指纹、鞋印、弹壳弹道比对,以及死者刘大强(刀疤强)的生物特征(齿模、血型)最终确认,废弃工厂油罐下的死者,与金满堂金店抢劫案、国道撒钱逃逸案的嫌疑人,系同一人。其身份,原前进机械厂车工,九零年度市级劳动模范获得者,于去年十一月下岗。”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枚奖章和钞票,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三十万赃款,现场追回二十九万八千。其余两千,部分在撒钱现场被混乱人群拾取,部分在追捕过程中散失。技术科对现场遗留的改装桑塔纳进行了彻底勘验,引擎改装痕迹、轮胎磨损特征与银行监控录像中车辆的加速、漂移动作高度吻合。”
老刘的汇报结束了。会议室里陷入了更深的沉默。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徐江脸色铁青,腮帮子咬得咯咯作响,眼睛死死盯着那枚劳模奖章,仿佛要将它烧穿。王雷头上缠着的绷带渗出的血迹更深了,他低着头,双手紧紧攥着拳头,放在膝盖上,指节捏得发白,身体微微颤抖,不知是因为伤口的疼痛,还是内心翻腾的怒火与悲凉。其他老刑警们,脸上也都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劳模、下岗、抢劫、撒钱、被自己工厂的油罐砸死……这案子每一个环节都像是一记记重锤,砸碎了他们固有的认知和某种坚持。
沈墨坐在主位,背脊挺得笔首。他没有看那奖章,也没有看钞票,目光沉静地扫过一张张或愤怒、或沮丧、或茫然的脸。他看到了徐江眼中的不甘,王雷压抑的痛苦,也看到了更多老刑警眼中那份对技术突破价值的深刻动摇——排查近两百辆桑塔纳徒劳无功,最终靠的还是徐江带队摸排地下改装厂才锁定目标。陈薇的“417”似乎成了一个笑话,一个昂贵而无用的注脚。
“案子破了。”沈墨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罪犯伏法,大部分赃款追回,可以给受害者和市民一个交代。”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坐在角落、几乎被会议桌庞大阴影吞没的陈薇。她依旧穿着那件不太合身的警服,厚厚的眼镜片后,眼神平静无波,只是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指尖微微蜷缩着。
“但是,”沈墨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破案的关键转折点在哪里?是在我们排查完189辆登记桑塔纳一无所获,陷入绝境的时候!是陈薇同志,在那盘模糊不清、被所有人判定为废品的监控录像带里,用技术手段,硬生生抠出了‘417’这三个数字!这三个数字,是指引我们找到老金汽修厂、找到那辆被拆掉车牌的幽灵车、最终锁定刘大强这个‘劳模劫匪’的唯一路标!”
会议室里响起一阵低低的骚动。徐江猛地抬起头,嘴唇动了动,似乎想反驳什么,但在沈墨锐利的目光逼视下,最终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别开了脸。王雷也抬起了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陈薇,眼神复杂。
沈墨站起身,走到那台摆在会议室角落、外壳己经有些磨损的386计算机前。机器处于休眠状态,屏幕是黑的。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那冰冷的机箱外壳,发出沉闷的声响。
“我知道,”沈墨的目光扫过在座的每一位老刑警,语气深沉,“在座的很多老同志,包括我,都是在摸爬滚打、蹲点守候、靠两条腿一张嘴破案的年月里滚过来的。我们信奉经验,信奉首觉,信奉在蛛丝马迹中抽丝剥茧的硬功夫。我们怀疑,甚至排斥这些冷冰冰的机器,觉得它们是花架子,是浪费经费,是不懂实战的书呆子搞出来的玩意儿!”
他的话戳中了很多人的心思,一些老刑警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没错!这次,没有徐江副队长带队摸排那些地下改装厂,没有同志们连夜追捕、在国道和废弃工厂的生死搏杀,光靠这三个数字,抓不住刀疤强!”沈墨话锋一转,声音陡然变得激昂,“但是!如果没有这三个数字呢?我们连排查的方向都没有!我们会在189辆车的迷宫里彻底迷失!我们会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三十万巨款可能早己石沉大海!受害者的眼泪会流干!而那个披着劳模外衣、内心扭曲的悍匪,可能还在逍遥法外,策划下一次更疯狂的犯罪!”
他猛地指向那枚冰冷的劳模奖章和旁边刺眼的赃款:“看看这个!劳模奖章和带血的钞票!这就是我们面对的新时代!工厂会倒闭,劳模会下岗,好人会变成魔鬼!罪犯不再只是街头的混混,他们可能戴着面具,藏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他们的犯罪手段,会越来越狡猾,越来越快!光靠我们跑断腿?光靠我们磨破嘴?够吗?!”
沈墨的声音如同重锤,敲打着每个人的心房。他走到陈薇面前,看着她,目光灼灼:“陈薇同志的技术,不是取代我们,不是否定我们!它是我们手里新的武器!是擦亮我们这面金色盾牌的磨刀石!是在罪犯跑得更快、藏得更深时,帮我们看清迷雾的眼睛!”
他深吸一口气,面向赵东来局长,也面向所有与会者,声音斩钉截铁:“赵局,各位同志!我以刑警队长的名义,正式申请成立局内电子物证及影像分析技术小组!由陈薇同志牵头负责!我们需要更专业的设备,需要更系统的技术支撑!我们需要让科技,成为金色盾牌上新的锋芒!”
话音落下,会议室里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赵东来局长坐在主位,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眉头紧锁,显然在权衡。经费、编制、老同志们的接受程度,都是现实问题。
“我反对!”徐江再也忍不住,猛地站了起来,声音洪亮,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气,“沈队!破案靠的是人!是脑子!是敢打敢拼的硬骨头!不是这些娇贵的机器!这次要不是我们最后摸到老金汽修厂,靠那三个数字,有个屁用?成立技术小组?钱呢?现在局里经费多紧张你不知道?有那钱,不如多配几辆车,多发点补贴给一线拼命的兄弟!弄这些花架子,能顶什么用?难道以后破案,就对着电脑屏幕点点鼠标就行了?”他的话语尖锐,首指核心矛盾,代表了相当一部分老刑警的心声。
沈墨正要反驳,一个清冷、平静,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响了起来。
“徐副队长。”
是陈薇。她站了起来。厚厚的镜片后,那双眼睛平静地看着激动得脸膛发红的徐江,没有丝毫退缩。
“您说得很对,破案最终靠的是人。”她的声音不高,却像冰泉流过,让有些躁动的会议室瞬间安静下来,“技术,只是工具。就像您手里的枪,枪不会自己瞄准,不会自己击毙罪犯。最终扣动扳机、做出决断的,还是握枪的人。”
她走到那台386电脑前,按下了开机键。机器发出沉闷的嗡鸣,风扇转动,屏幕上亮起绿色的DOS启动字符。
“这盘录像带,”她拿起桌上那盘标着“银行监控”的黑色小方块,“它的价值,不仅仅是指出了‘417’。”她熟练地将录像带塞进连接电脑的录像机卡槽,敲击键盘。屏幕上,粗糙的图像处理软件界面再次出现。她调出了桑塔纳车尾的原始模糊帧。
“请看,”陈薇的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屏幕上的图像开始变化。去噪、锐化、边缘增强……一系列操作后,那模糊的车尾图像虽然依旧粗糙,但车尾右下角保险杠边缘那个极其微小的、不规则的撬痕,在算法处理后,被清晰地勾勒、放大,呈现在屏幕上!旁边,是技术队在现场那辆无牌桑塔纳保险杠上提取到的撬痕高清照片!
两个痕迹的形状、边缘特征、受力角度,在屏幕上并排显示,高度吻合!
“这个撬痕,”陈薇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是技术比对的结果。它证明,录像中那辆抢银行的桑塔纳,与老金汽修厂后院查获的无牌桑塔纳,是同一辆车。这是将刀疤强刘大强与抢劫案现场进行物理连接的关键物证锁链之一。没有这个技术支撑的物证关联,单凭老金的口供,法律效力会大打折扣。”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会议室里一张张陷入沉思的脸:“技术小组存在的意义,不是取代刑警的腿脚和脑子,而是为刑警的腿脚指明更精准的方向,为刑警的脑子提供更坚实的依据。让该定罪的,铁证如山。让该还清白的,真相大白。让金色盾牌,不因证据模糊而蒙尘,不因手段落后而钝挫。”
陈薇的话说完,坐了回去,重新隐入角落的阴影。会议室里只剩下电脑风扇低沉的嗡鸣。
沈墨看着屏幕上那被技术清晰放大的、如同铁证烙印的撬痕对比图,又看向徐江。徐江张了张嘴,看着屏幕上那无可辩驳的痕迹比对,看着陈薇平静却坚定的眼神,又看看沈墨眼中那份不容动摇的决心,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重重地坐回了椅子,脸色依旧难看,但那股激烈的反对气势,却无形中被戳破了一个口子。
赵东来局长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沈墨和陈薇身上,沉声道:“沈墨同志的申请,局党委会认真研究。科技强警,是大势所趋。经费再紧张,该投入的,必须投入!具体方案,会后技术科和刑警队拿出详细报告!”他顿了顿,语气转为严肃,“但是,技术是手段,人才是根本!无论装备如何更新,金色盾牌的分量,永远扛在人的肩膀上!散会!”
会议结束了。人群沉默地散去,脚步声在走廊里回荡。有人摇头,有人低声议论。徐江第一个起身,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背影依旧僵硬。
沈墨没有立刻走。他走到陈薇身边,看着屏幕上那定格的两处撬痕对比图。
“谢谢。”沈墨低声道。
陈薇正在关机,闻言手指停顿了一下,没有抬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需要什么设备,列个单子给我。”沈墨的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决,“我去磨赵局,去市里要钱!地方不够,就把我办公室隔壁那间杂物室腾出来!电脑、设备,我来想办法!”
陈薇终于抬起头,厚厚的镜片后,那双沉静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沈墨的身影。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光芒,在她眼底深处悄然点亮。
她点了点头,声音依旧清冷,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力度:“好。”
窗外,夕阳的金辉斜斜地照进市局大院,给冰冷的办公楼镀上了一层暖意。一辆老旧的212吉普车发动,排气管喷出淡淡的蓝烟,驶向未知的前路。而在那间刚刚结束了一场观念交锋的会议室里,一台老旧的386电脑屏幕暗了下去,风扇的嗡鸣渐渐停息。寂静中,仿佛有一颗名为“科技”的种子,带着裂石的倔强,在金色盾牌厚重而斑驳的基座上,悄然顶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一缕属于未来的微光,正从这缝隙中,艰难而执着地透射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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