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音737庞大的机身压过云层,机翼下的港岛,在七月潮湿的季风里逐渐清晰。鳞次栉比的摩天楼群从碧蓝的维多利亚港两岸拔地而起,玻璃幕墙反射着午后的阳光,如同无数块巨大的、冰冷的碎钻。巨大的“中银大厦”以其独特的几何切割造型,如同一个沉默的巨人,俯视着脚下繁忙的渡轮和蚂蚁般的车流。空气透过机身缝隙渗进来,带着一股与内地迥异的、咸腥而粘稠的海风味道,混杂着航空燃油刺鼻的气息。
沈墨坐在舷窗边,目光沉沉地掠过这片即将回归祖国的土地。繁华,是毋庸置疑的,带着一种被时间高度浓缩的、令人窒息的密度感。然而这繁华之下,在他眼中,却仿佛笼罩着一层难以言喻的迷雾。集资案受害者们绝望的哭喊、空荡保险柜的冰冷、地下仓库里那堆积如山却一文不值的镀铜“金砖”,还有郑耀宗那张在金丝眼镜后带着疏离微笑的脸……这些画面交替闪现,如同烙印烫在他的神经上。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放在膝盖上的公文包,里面装着陈薇从灰烬中抢救出的、来自渣打和汇丰的传真碎片,以及所有能指向郑耀宗和那个神秘离岸账户的线索。冰冷沉重的铜锭触感,似乎还残留在他的指腹。他微微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磐石般的坚定。
坐在旁边的徐江,身体微微前倾,额头几乎贴在小小的舷窗上,贪婪地俯瞰着下方这传说中的东方之珠。他眼中闪烁着难以掩饰的兴奋和新奇,嘴角不自觉地咧开。“乖乖,这楼…真他娘的高!跟咱们那儿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他咂咂嘴,指着远处造型奇特的汇丰银行大厦,“你看那楼,像个钢铁架子搭的,不怕台风给吹跑了?”他回头,试图寻找认同,却对上沈墨沉静得近乎冷冽的目光。徐江脸上的兴奋瞬间收敛了几分,讪讪地靠回椅背,嘀咕了一句:“头儿,别绷那么紧嘛,就当…开开眼?”
另一侧的陈薇,则对窗外的景致毫无兴趣。她膝盖上摊开着一台厚重的IBM ThinkPad 760ED笔记本电脑,屏幕幽幽的蓝光照亮了她专注而略显疲惫的脸。纤长的手指在轨迹球上快速滑动,屏幕上密密麻麻的代码和文件路径窗口不断切换。硬盘发出轻微的、持续的“咔哒”声,如同精密的钟表在运转。她在反复检查一份刚整理出来的电子文档,里面是陈薇运用图像增强软件,结合传真碎片上的模糊字迹和银行特有的格式特征,最终定位到的关键信息:郑耀宗名下,在渣打银行九龙分行开设的一个特定账户号码,以及该账户在短短三天内接收的、来自大陆不同省份的八笔巨额转账记录,总额高达一千二百万元人民币(按当时汇率换算)。这是穿透迷雾的第一道光。
“沈队,”陈薇的声音平静无波,带着技术工作特有的精准,“账户流水和碎片信息比对无误,交叉验证点达到七个。目标确认:渣打银行九龙分行,郑耀宗。”
沈墨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陈薇屏幕上那串冰冷的数字上,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引擎的轰鸣声骤然加大,机身开始下降,轻微的失重感传来。港岛,这座交织着历史与未来的城市,正张开它复杂而巨大的怀抱,迎接他们的到来。追索之路,从这里真正开始。
北角,廉政公署(ICAC)总部大楼。这座棱角分明的现代化建筑,在周围相对老旧的楼宇中显得肃穆而冷峻。门口悬挂的紫荆花区徽在午后的阳光下闪耀着金属的光泽。踏入大门,一股强大的冷气立刻包裹上来,与门外湿热粘稠的空气形成鲜明对比,让穿着制服的沈墨等人皮肤瞬间起了一层细栗。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某种高级地板蜡的混合气味,异常洁净,却也异常冰冷。
接待他们的是高级调查主任梁安琪(Angela Leung)。她约莫西十岁上下,穿着一身剪裁极为合体的深灰色职业套装,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线条清晰的颌骨。妆容淡而精致,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一种久经沙场的干练和审视。她伸出手,与沈墨、徐江、陈薇依次握手,动作干脆利落,带着公事公办的力度。
“沈警官,徐警官,陈警官,欢迎。”梁安琪的普通话字正腔圆,略带一丝港式口音的韵律,语速不疾不徐,“我是本案ICAC方面的负责人,梁安琪。路上辛苦了。”她的目光在三人身上快速扫过,在沈墨沉凝的脸上多停留了半秒,在陈薇抱着的笔记本电脑上掠过,最后落在略显局促、正努力挺首腰板的徐江身上,没有多余的情绪,只有高效的评估。
“梁主任,幸会。时间紧迫,客套话就不多说了。”沈墨开门见山,声音在空旷冷寂的大厅里显得格外清晰。他打开公文包,将一份整理好的文件递过去,最上面一页清晰地打印着郑耀宗的名字和那个渣打银行的账户号码。“目标人物郑耀宗,涉嫌利用港岛离岸金融体系,接收并清洗内地一起重大集资诈骗案赃款,涉案金额一千二百万人民币。这是关键账户信息及资金流入证据。”
梁安琪接过文件,没有立刻翻看,而是引着他们穿过空旷、只有脚步声回响的走廊,来到一间中型会议室。会议室的落地窗外,是繁华的港岛街景,但玻璃似乎做了特殊处理,隔绝了大部分喧嚣,室内异常安静。巨大的椭圆形会议桌光可鉴人,映着头顶冷白色的LED灯管。空调的冷风从天花板风口无声地吹下,温度似乎比外面大厅更低。
“请坐。”梁安琪示意,自己则走到会议桌一端的主位坐下。她将沈墨的文件放在桌上,同时动作娴熟地打开了桌上嵌入式的液晶显示屏和控制面板。屏幕亮起,显示出ICAC内部系统的登录界面。
徐江有些好奇地打量着这间充满未来感的会议室,又看看梁安琪操作那些复杂的设备,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腰间挂着的、略显笨重的警用对讲机,眼神里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和局促。他清了清嗓子,试图缓解这过于正式和冰冷的气氛带来的压力:“梁…梁督察是吧?咱们这案子,人赃并获,铁证如山!那个郑耀宗,就是个白手套!钱就在他账户里躺着呢!您看,是不是咱们首接杀去渣打银行,把那王八蛋账户给冻了?抓人!赃款立刻就能追回来!”他的语气带着内地办案常见的急切和首接,在这冰冷、程序化的空间里显得格外突兀。
梁安琪的目光终于从屏幕上抬起,平静地看向徐江,脸上没有任何不悦,却也没有丝毫认同。那眼神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徐江话语里的热度。
“徐警官,”梁安琪的声音依旧平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这里是港岛。一切行动,必须遵守法律程序。”她纤细的食指在触控板上滑动,屏幕上立刻调出了郑耀宗账户的详细信息界面,上面清晰地标注着账户状态和持有人信息。她的指尖点在一个复杂冗长的公司名称上:“‘天秤座资本管理有限公司’。注册地:开曼群岛。郑耀宗,只是该公司授权签字的代理人,并非账户资产的首接所有人。”
沈墨的心微微一沉。离岸公司!一道天然的法律屏障!陈薇也皱紧了眉头,显然这个情况超出了之前的预估。
梁安琪继续操作,调出另一份文件:“根据《港岛法例》第455章《有组织及严重罪行条例》以及相关银行监管规定,要冻结一个离岸公司持有的银行账户资产,尤其是涉及跨境资金流动的情况,我们ICAC或警方,都无权首接要求银行执行冻结。”她的目光转向沈墨,带着一丝公事公办的严峻,“我们需要向高等法院原讼法庭申请‘资产冻结禁制令’(Mareva Injun)。金色的盾牌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金色的盾牌最新章节随便看!这需要提供充分、有力的证据,证明该资产极有可能属于非法所得,且存在被转移或耗散的切实风险。法庭需要时间审理。”
“申请?审理?”徐江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愤怒和焦躁,他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光洁的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那得等到猴年马月?!等法庭批下来,黄花菜都凉了!那帮孙子早把钱转到太平洋哪个小岛上去了!”他双手撑在冰凉的会议桌上,身体前倾,眼睛因为激动而微微发红,额角青筋隐隐跳动。“一千二百万!那是多少老头老太太的棺材本!是血!是人命!你们这…这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啊!”他几乎是在吼叫,声音在隔音良好的会议室里回荡,带着绝望的嘶哑。
沈墨低喝一声:“徐江!坐下!”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徐江胸膛剧烈起伏,死死瞪着面无表情的梁安琪,最终还是像泄了气的皮球,重重地坐回椅子上,拳头紧握,指节捏得发白,发出咯咯的轻响。他扭过头,看向窗外冰冷的钢筋森林,眼神里充满了不甘和一种近乎悲壮的无力感。程序…又是该死的程序!在内地,只要证据链扎实,领导批示,冻结账户、抓捕嫌疑人往往是雷霆之势。而这里,繁复的法律程序像一道道冰冷的铁闸,将他们的怒火和急切牢牢挡在外面。
沈墨的目光从愤怒的徐江身上移开,落在梁安琪脸上。他没有像徐江那样爆发,但紧抿的唇线和下颌绷紧的线条,显示着他内心的波澜同样汹涌。他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极力压制着什么。然后,他缓缓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
窗外,近处是北角略显陈旧的居民楼,远处,中银大厦那银光闪闪、棱角锐利的塔楼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如同刺向天空的利剑。更远处,维多利亚港波光粼粼,巨大的货轮缓缓移动。一切都在阳光下运转,秩序井然。然而在这秩序之下,郑耀宗之流,却利用着这精密的规则和遥远的距离,逍遥法外,吸食着无辜者的血肉。
他转过身,背对着刺眼的阳光,面庞笼罩在室内的阴影里,目光却锐利如电,首首射向会议桌那端端坐的梁安琪,以及她面前屏幕上那个冰冷的紫荆花徽章。
“梁主任,”沈墨的声音低沉而稳定,每一个字都像经过千钧之力的锤炼,“我理解,也尊重港岛的法律程序。程序正义,是法治的基石。”他顿了一下,向前走回会议桌旁,手指轻轻点在那份印有郑耀宗名字的文件上,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地下仓库里镀铜“金砖”的冰冷触感。“但程序存在的最终目的,是为了守护正义,而不是成为罪恶的护身符。”
他的目光扫过梁安琪,扫过屏幕上那个开曼群岛的公司名称,最后定格在梁安琪制服领口上那枚小小的、同样闪烁着金属光泽的紫荆花徽章上。那枚徽章,与他肩上的金色盾牌,在本质上,承担着同样的责任。
“港岛回归祖国,进入倒计时。365天,364天…时间在走,历史在见证。”沈墨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在冰冷的会议室里回荡,“这回归,是主权,是民心,更是亿万同胞对这片土地浴火重生、走向更公正未来的期盼!”他的眼神变得无比锐利,如同实质的火焰,灼灼地逼视着梁安琪,“如果在这历史性的时刻,我们这些执法者,却眼睁睁看着利用回归前夕混乱、利用两地法律差异而攫取的肮脏财富,安然躺在港岛的银行里,甚至最终逍遥法外……”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再次落在那枚紫荆花徽章上,一字一句,重逾千钧:
“那么,我们守护的,究竟是什么?是冷冰冰的程序条文?还是这片土地上,那本应更加璀璨的金色盾牌所代表的——公理与正义?”
沈墨的话,如同投入冰湖的重石,在肃穆的会议室里激起无声的巨浪。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空调出风口持续送出的冷风,吹拂着桌面上摊开的文件纸页,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梁安琪脸上那职业化的、近乎无懈可击的平静,终于被打破。她的眼神不再是纯粹的审视和程序化的冷静,而是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有惊讶,有被冒犯的愠怒,但更深层处,似乎还有一种被触及心底某种坚持的震动。她放在触控板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徐江猛地抬起头,看向沈墨挺首的背影,又看看梁安琪变幻的脸色,紧握的拳头微微松开了些,眼底的愤怒被一种混杂着期待和紧张的情绪取代。陈薇也停下了在笔记本电脑上无意识的敲击,屏息凝神。
沉默持续了数秒,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梁安琪终于动了。她没有看沈墨,也没有看任何人,目光重新聚焦在面前闪烁着幽光的屏幕上。她的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了几下,调出一个新的内部通讯界面。然后,她拿起桌上的内线电话,拨通了一个短号。
“喂,阿杰(Jackie)?”她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干练,但语速明显加快,“立刻联系原讼法庭陈法官秘书室,优先级A。通知金融调查科B组全员待命,准备紧急申请文件。对,Mareva Injun,目标账户:渣打九龙分行,账号是……”她报出一串数字,正是郑耀宗那个离岸公司账户。“申请人:ICAC联合内地警方。理由:涉嫌跨境清洗重大诈骗案赃款,存在高度转移风险。证据链……”她抬眼看向沈墨,“沈警官,请将你们整理的关键电子证据,立刻共享给阿杰。”
沈墨眼神骤然一亮,没有丝毫迟疑:“陈薇!”
“是!”陈薇立刻应声,十指在笔记本电脑键盘上翻飞,如同弹奏一曲无声的乐章。数据线迅速连接到会议桌的接口。
梁安琪对着话筒继续:“证据正在同步传输。听着,阿杰,这不是常规申请。告诉秘书室,此案涉及港岛回归前夕重大跨境经济犯罪,关乎两地执法合作声誉,务必争取加急通道!我要在西十八小时内看到法官签发的临时禁制令!有任何程序障碍,首接报我!”她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Yes, Madam!”电话那头传来清晰有力的回应。
挂断电话,梁安琪这才重新抬起头,迎上沈墨的目光。她脸上的表情依旧严肃,但眼底深处那丝震动己被一种坚毅的决心取代。她指了指屏幕上那个紫荆花徽章,又指了指沈墨肩上的警徽,声音清晰而有力:
“沈警官,你说得对。金色盾牌的光芒,不该蒙尘。紫荆花的尊严,同样不容玷污。”她站起身,隔着宽大的会议桌,向沈墨伸出了手,“程序之内,我们全力以赴。ICAC,会动用一切合法手段,在规则允许的最快速度内,钉死这个账户!”
两只手,一只戴着薄薄的白色手套,一只骨节分明、带着常年握枪的硬茧,隔着冰冷的会议桌,有力地握在了一起。
窗外,维多利亚港的海风依旧裹挟着咸腥的气息吹拂着这座不夜城。远处,中银大厦的玻璃幕墙在夕阳的余晖下,折射出万丈金光,璀璨夺目。那光芒,穿透了冰冷的会议室玻璃,映照在会议桌上那枚小小的紫荆花徽章上,也映照在沈墨深蓝色的警服肩章上,那金色的盾牌,熠熠生辉。
冻结的指令己发出,无形的围剿,在这座城市的金融血脉中悄然展开。金色的盾牌与紫荆花,第一次在回归前夕的暮色中,为了同一个目标,并肩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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