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晨雾未散,临淄宫门己启。青铜门环上的兽首在微光中泛着青灰,露水顺着其鼻梁滑落,坠入门前石阶的缝隙。一辆漆色沉稳的鲁国驷马车缓缓驶至,车轮碾过湿石,声响低沉而清晰。车帘掀开,一名身着玄??深衣的中年男子,袖口绣着曲阜特有的云雷纹。他抬头望了一眼宫阙高檐,目光微凝,随即整了整冠带,缓步登阶。
殿内,姜小白端坐于主位,黑袍垂地,玉冠垂旒未动。他并未起身相迎,亦未言语,只是将手中一卷竹简轻轻搁于案上。那正是《溠水之盟》的副本,赤帛未拆,金丝缠绕如旧。殿角铜炉燃着松香,烟气袅袅,却不浓烈,只在梁间盘旋,映得雕木飞鸟的羽翼忽明忽暗。
鲁国君主入殿,揖礼而立。
“三日前,楚君自临淄归。”姜小白开口,声如磐石落地,“你可知他临行前说了什么?”
鲁君未答,只微微抬眼。
“他说,‘楚人不信命’。”姜小白缓缓起身,踱至殿心,“我不信命,也不信人言。我信的是势——天下之势,人心之势。”
他抬手,指向殿侧悬挂的地图。齐、鲁、楚三国疆域赫然在目,楚地南界己退至汉水以南,红线清晰如刀割。
“南患未平,只是暂伏。”他道,“你若以为楚人自此束手,便是忘了当年召陵之役。他们蛰伏如蛇,一旦春雷动,便会昂首噬人。”
鲁君眉头微蹙,指尖不自觉抚过腰间玉佩。那是一枚青玉环,雕工古朴,据传出自周初鲁公之赐。他沉默片刻,方道:“寡人此来,非为论楚,乃为定盟。”
“定盟?”姜小白轻笑一声,回身坐定,“若只是互市岁贡、通商解禁,何须君亲至?派一使臣,执节而来便可。”
“自然不止于此。”鲁君终于抬眸,“寡人愿与齐结三轨之约:军相援,货相通,学相往。”
殿内静了一瞬。炉烟斜曳,掠过管仲立身之处。他始终未语,只将袖中一卷文书悄然取出,置于案前。
姜小白未接,只道:“军相援?若鲁有难,齐出兵;若齐有急,鲁亦然?”
“正是。”
“那若齐军入境协防,鲁国卿大夫阻之,以‘主权不可侵’为由,又当如何?”
鲁君神色微滞。他未料姜小白首击要害。
“齐可遣使观战,不可驻军。”他终是开口,“泗水航道,亦不得常设舟师。”
姜小白冷笑:“你怕我借机控你命脉。”
“非怕,乃慎。”鲁君正色,“鲁虽小国,亦有尊严。若事事仰齐鼻息,与附庸何异?”
“附庸?”姜小白猛然抬手,指向殿外,“楚君前脚离城,后脚便有南信飞驰。你以为他真服了?他焚绢立誓,是因无兵无粮无援!而你——你有山河之固,有礼乐之传,却在此谈‘尊严’,却不肯与强者共担风雨?”
他语锋一转,低沉而冷:“若他日楚军再北,兵临曲阜城下,你再遣使求援,我问你——齐军可否过泰山?可否借道汶水?若你说不可,那今日之盟,不过纸上虚文。”
鲁君呼吸微重,喉结上下一动。他欲言,却被姜小白抬手止住。
“管仲。”姜小白转头。
“臣在。”管仲上前,展开手中文书,“《齐鲁协约草案》:其一,两国设‘互保使’,常驻对方都城,遇战事即时通报;其二,开通盐粮互易,齐盐输鲁,鲁粟入齐,关税减半;其三,稷下宫与曲阜太学互派学士讲学,三年一轮,不限人数。”
鲁君目光扫过条款,眉头渐松。这些皆在可接受之列,尤以经济文化之约为缓和之策,可安国内卿大夫之心。
“军制呢?”他问。
“齐不驻军,但可联合演武。”管仲道,“每年春秋两季,于泰山南麓设‘共防操演’,由两国将领共议阵法、调度兵员,战时可即刻协同。”
鲁君沉吟良久,终是点头:“可。”
姜小白这才起身,绕案而下,首视鲁君:“你我结盟,非为吞并,亦非主从。而是共御外患,共定秩序。你若真心,我必以诚相待。”
“寡人亦愿如此。”鲁君还礼,语气渐缓。
就在此时,鲍叔牙自殿侧缓步而出,手中执一密函,递于姜小白。姜小白未拆,只扫了一眼封泥印痕,便收入袖中。
“还有一事。”鲁君忽道,“寡人有一女,年方及笄,才德兼备。愿许配齐国公子,以固两国之好。”
姜小白微怔,随即一笑:“君有此意,实乃美事。”
“非嫡长女。”鲁君补充,语气平淡,却意味深长,“然聪慧过人,深得寡人之心。”
姜小白目光微闪,未置可否。他转身踱至窗畔,窗外槐树正抽新芽,嫩叶在风中轻颤。他盯着那片最尖的叶尖,良久,方道:“婚姻之事,关乎宗庙,不可轻许。待公子成年,再议不迟。”
鲁君未再强求,只揖手:“悉听尊便。”
殿内重归寂静。松香渐淡,炉火将熄。
姜小白回身,取过案上竹简,亲手解开金丝,展开《溠水之盟》全文,置于鲁君面前。
“你可一观。”他说,“此约非我私定,乃天下之序。今我结盟,亦当以此为鉴——守约者安,背信者危。”
鲁君俯身细读,目光停在“永不称王”西字上,久久未移。他忽而低语:“若南风再起……”
姜小白截断:“风起于青萍之末,亦止于山岳之前。只要齐、鲁同心,何惧南风?”
鲁君抬眼,两人目光相接。片刻后,他缓缓点头。
“盟约可签。”
姜小白击掌三声。礼官捧来新制竹简,墨迹未干,丝绳系结,静候落笔。
就在此时,殿外传来脚步声。一名内侍疾步入殿,跪地呈上一卷帛书。
“曲阜急报。”内侍低声。
鲍叔牙接过,迅速拆阅,面色微变,随即趋步至姜小白身侧,低语数句。
姜小白眉头微蹙,目光扫向鲁君,又落回帛书。那上面赫然写着:“季孙氏密奏:所嫁之女,非君嫡出,乃庶女,生母出自莒族。”
他不动声色,将帛书悄然压于袖下。
“继续。”他下令。
礼官展开新约,管仲执笔,先书齐国国号,墨迹。鲁君提笔,正欲落款,忽听殿外一声马嘶,尖锐刺耳。
众人皆惊。
姜小白抬手示意勿动。他缓步至窗前,推开雕花木窗。只见宫门外,一骑快马疾驰而至,马鬃飞扬, rider身披尘土,手中高举一杆令旗——正是鲁国边关传讯的赤羽令。
那骑首冲宫门,被卫士拦下。 rider滚鞍下马,高呼:“泗水急报!楚人遣使北上,途经鲁境,欲通齐南诸国!”
殿内一片肃然。
鲁君脸色骤变,手中笔微微一抖,墨滴坠下,落在“鲁”字末笔,晕开如血。
姜小白却未动怒。他静静望着那滴墨,又望向鲁君,声音低沉:“你方才说,要与齐共御外患。”
“寡人……”鲁君语塞。
“楚虽败,未亡。”姜小白转身,目光如刃,“他遣使北上,是试探——试你我之盟,是否坚固如铁。”
他缓步回案,执起鲁君手中之笔,蘸墨,在“鲁”字旁添一“誓”字,笔力千钧。
“今日之盟,不只为你我,更为天下。”他说,“你若真心,便在此约上,亲手写下‘永守不渝’西字。”
鲁君盯着那滴墨,喉结滚动。他深吸一口气,伸手取笔。
笔尖触纸,刚写下“永”字第一横,殿外又一声锣响——紧急军情。
一名齐军斥候冲入,单膝跪地:“报!鲁国边境,发现楚使车队,伪装商旅,携重金,正欲西行!”
管仲猛然抬头,与鲍叔牙对视一眼。
姜小白却笑了。他走至鲁君身旁,手按其肩,力道沉稳。
“现在,你告诉我——这盟,还签不签?”
鲁君握笔的手微微发颤,指节泛白。墨汁在笔尖凝聚,将落未落。
殿外风起,卷起一片新叶,撞上窗棂,发出轻响。
笔尖终于落下,墨迹划破纸面,如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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