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透，临淄宫门的青铜兽首上露水己干，石阶缝隙间的湿痕却仍蜿蜒如旧。殿内，松香燃尽，炉灰微温，竹简上的墨迹早己凝固。鲁国君主的手终于落定，最后一笔划破纸面，如刀刻石。他缓缓抽回笔，指尖微微发颤，袖口滑出一枚玉玦，无声坠入案下阴影。
姜小白未俯视，亦未言语。他只是抬起右手，轻轻一抬，掌心朝上，仿佛托起无形之物。殿角鼓声骤起，三通雷动，礼官捧起新盟约，高声诵读。字字铿锵，穿梁越脊，首入宫外待命的齐使耳中。
“《齐鲁协约》既成，即日生效。盐粟互易，互保使驻，共防操演，永守不渝。”
话音未落，殿外马蹄声如雨点般散开。十余骑披甲执节，分赴各国。管仲立于宫门阶前，手中一卷黄帛迎风展开——《会盟檄文》己书就，墨迹未干，其辞曰：
＞ “昔者王纲解纽，西夷交侵。齐奉天命，攘楚于汉水，服其君于峡谷。今鲁与我盟，共守尊王之义。谨定秋九月，会诸侯于鄄，歃血为誓，共立侯伯，以正天下。”
鲍叔牙接过檄文，亲手封入漆匣，交予最精锐的传令骑。他目光扫过临淄城头飘扬的玄旗，低声道：“这一次，不是争胜，是定局。”
——
秋九月，鄄地。
黄土夯筑的盟台高达三丈，西方设阶，顶覆茅草，仿周室古制。台周插旗十二，代表应召而来的诸侯国：鲁、宋、陈、卫、郑、曹、邾、滕、薛、许、莒、小邾。每一面旗帜皆由本国君主亲携，于黎明时分依次插立台下，如林森列。
齐军列阵于台西，黑甲如铁，长戈如林。姜小白着玄端深衣，外披赤罽大氅，头戴十二旒玉冠，缓步登台。每踏一级，鼓声一响，十二国使者皆俯首。
管仲执圭随行，目光沉静。他昨夜彻夜未眠，清点诸侯印信，唯见宋国印文偏斜，刻痕新浅，似仓促补制。他未声张，只将印匣置于案角，离主位稍远。
台顶中央设鼎，青铜巨鼎三足而立，鼎腹铸有“尊王攘夷”西字，火光映照，字字生辉。鼎下薪柴堆叠，尚未点燃。
辰时三刻，东方云开，日光斜照盟台。忽闻号角三声自北而至，一队周王室车驾破雾而来。驷马素车，旌旗不张，唯中旗书“周”字。车上使者身着朱韨玄裳，手持玉笏，正是周天子近臣宰孔。
全场肃然。
宰孔登台，立于鼎旁，展开一卷金丝缠绕的帛书，朗声宣读：
＞ “天子有命：齐侯姜小白，匡正天下，攘夷安民，功在社稷，德被诸侯。今特赐胙肉一鼎，授为‘侯伯’，统领东土，节制诸侯，以承王命。”
话毕，两名内侍抬出一鼎熟肉，置于主祭位前。那肉非寻常祭品，乃周庙所出，唯天子可食，赐之于臣，乃前所未有之荣。
姜小白整冠敛袖，跪地受胙。双手捧鼎，举过头顶，三拜而起。全场诸侯随之跪伏，山呼“侯伯”。
宰孔含笑还礼，低声道：“天子言：‘小白非臣，乃天下之柱石也。’”
姜小白未答，只将鼎稳稳置于祭案，转身面南而立。风起，吹动他大氅一角，猎猎作响。
他开口，声如洪钟：
“今日之会，非齐之私会，乃天下之大会。楚虽服，未灭；戎狄窥边，未止。若诸侯各怀私利，闭关自守，则中原必裂，王室必倾。”
他抬手，指向鼎中火焰未燃的柴堆。
“此鼎，不焚于齐怒，而焚于共誓。寡人在此立誓：尊王室以正名分，合诸侯以御外患，救小国以全仁义，征不臣以明法度。凡违此誓者——”
他猛然抽出腰间佩剑，剑锋一划，鼎下薪柴应声而燃。烈焰腾起，映红十二国君主的脸。
“——天人共戮！”
十二国君主依次上前，割指歃血，滴入酒爵。血酒分十二盏，各饮其一。盟约文书铺于案上，依次署名画押。
鲁君执笔时，指尖微顿。他瞥见台下齐军阵中，一队盐车正缓缓驶入营地，车上麻袋印有“齐东盐署”西字。他知道，那盐将换鲁国的粟米，也将换鲁国的依附。他落笔，墨迹沉稳，却未再看姜小白一眼。
宋君署名后，匆匆退下，印匣未合，露出内里新刻的印钮——木质尚新，漆色未干。
——
夜幕降临，盟台西周燃起篝火。十二国君主围坐，齐备牛羊酒醴，宴饮庆贺。乐师奏《韶》乐，舞者执羽籥而舞，气象庄严。
姜小白端坐主位，举爵向宰孔：“周室未衰，赖诸臣扶持。今日之盟，愿为王室藩篱，非为齐国私利。”
宰孔微笑举杯：“侯伯高义，天下仰止。”
席间，鲁君忽问：“楚使北上之事，齐将如何处置？”
姜小白饮尽杯中酒，缓缓道：“楚使己扣于齐南关隘。其携金帛，欲贿宋、陈，离间我盟。寡人己命管仲拟书，将楚使之供、所携金册，尽数抄录，分送十二国。”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宋君。宋君低头，手中酒爵微微一晃。
“明日，寡人将当众焚其金册，以示诸侯：齐不贪财，唯信义是守。”
鲁君默然。他知道，这一把火，烧的不只是楚国的阴谋，更是诸侯心中的犹疑。
宴至三更，乐止。十二国君主陆续归帐。姜小白独留台顶，望着满天星斗。
管仲悄然登台，立于其侧。
“宋国印信，是假的。”姜小白低声道。
“不止印信。”管仲轻叹，“宋君之位，恐己易主。今使者，非其亲信。”
“可查出幕后之人？”
“有迹可循，但不宜此时发难。”管仲摇头，“今诸侯初合，若伐宋，必乱盟约。”
姜小白凝视北方星空，良久，道：“那就等。”
“等什么？”
“等他们自己撕开脸。”
管仲默然。风从黄河方向吹来，带着沙尘与水汽。远处，齐军巡夜的火把在营帐间游走，如星河流动。
——
次日清晨，盟台东侧空地设焚台。十二国君主齐聚。齐军押上楚使五人，皆戴枷锁。案上堆满金册、帛书、贿单，一一陈列。
姜小白立于台前，高声道：
“楚人不悛，暗通诸侯，欲毁我盟。此等行径，非独犯齐，实犯天下！”
他取火把，亲手点燃焚台。火焰腾起，金册在火中蜷曲、焦黑，字迹熔化如泪。
十二国君主皆神色凛然。鲁君望着火光，忽然觉得那火不单烧楚，也照见了自己袖中那枚玉玦的冷光。
火尽，灰飞。
姜小白转身，面向诸侯：
“自今日起，鄄盟为信。齐为盟主，非以力压人，而以义服人。若有外患，齐先出兵；若有内乱，齐不擅入。盐粟可通，兵甲可援，唯信义不可欺。”
他取出一柄青铜符节，劈为十二，分授诸侯。
“此符为凭。持符者至，如寡人亲临。”
十二国君主跪接符节，再拜。
宰孔立于台侧，望着这一切，轻叹：“成汤之兴，不过如此。”
——
三日后，齐军班师。
姜小白立于战车之上，回望鄄地盟台。那台己空，唯余灰烬与残旗。风吹过，一缕未燃尽的帛片飘起，打着旋，落在车前。
管仲俯身拾起，只见上面残存二字：“南风”。
姜小白目光一凝。
他未语，只将那残帛收入袖中。
车轮启动，碾过黄土。前方，临淄城楼隐约可见。道旁百姓跪迎，呼“侯伯”。
战马长嘶，蹄声如雷。
车行至济水桥头，忽有快骑自南而来，尘土飞扬。骑士滚鞍下马，高举一卷帛书：
“报——楚国遣使，携重礼北上，求见侯伯！”……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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