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粘稠的、带着药水气味的黑暗。
顾铮感觉自己漂浮在意识的边缘，特里马林的药效像一层厚重的毛毯裹挟着他的神经。疼痛变得遥远而模糊，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观看自己的躯体。
"血压70/40，脉搏120，呼吸浅快..."一个遥远的声音穿透迷雾传来，带着金属般的冷硬质感。
是沈清彦。那个声音即使经过五年的时光打磨，顾铮依然能在千万人中辨认出来。只是现在，那声音里多了些他从未听过的紧绷感。
药物让记忆的闸门变得松动。五年前的画面如决堤的洪水般涌来...
1937年，南京城外临时战地医院。硝烟弥漫的黄昏，顾铮作为宪兵队少尉押送药品物资，第一次见到刚从前线撤下来的沈清彦。那时的沈清彦还不是现在这副冷峻模样，白大褂上沾满血迹，眼睛里燃烧着近乎偏执的光芒，像一把出鞘的剑。
"这些药品必须优先给重伤员！"记忆中的沈清彦一把抓住顾铮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那些轻伤的军官可以等！"
顾铮记得自己当时如何被那双眼睛震慑——那里面有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仿佛站在悬崖边缘的人才会有的决绝。他鬼使神差地同意了沈清彦的要求，甚至帮忙挡住了上级的责问。
"他失血太多了...雷大力，加压包扎再紧一些！"现实中的沈清彦声音打断了回忆。
顾铮想开口告诉他自己能听见，但舌头像铅块一样沉重。药物让他的意识在清醒与混沌间摇摆，如同暴风雨中的一叶扁舟。
记忆继续翻涌...
南京沦陷前最后那个夜晚，医院接到撤退命令。顾铮奉命护送医护人员转移，却在点名时发现沈清彦不见了。他在炮火中找到沈清彦时，那个疯子般的医生正独自在手术室里，为一个腹部中弹的日军战俘做手术。
"你他妈在干什么？那是敌人！"年轻的顾铮几乎吼破了嗓子。
沈清彦头也不抬，手术刀稳如磐石："在我的手术台上，只有病人。"
那一刻顾铮才真正明白，沈清彦的信仰与他截然不同——不是对国家或阵营的忠诚，而是对生命本身近乎神圣的敬畏。这种纯粹让顾铮既震撼又恐惧。
"准备输血！"现实中的沈清彦厉声命令，"青鸟，检查那箱药品里有没有血浆代用品！"
顾铮感到一阵尖锐的疼痛从手臂传来，可能是针头刺入血管的感觉。但比起疼痛，更让他在意的是沈清彦声音中那丝几不可察的颤抖——那是记忆中从未有过的脆弱。
记忆的画面跳转到最黑暗的部分...
撤退途中遭遇伏击，车队被日军包围。沈清彦为了掩护伤员转移，主动暴露自己引开追兵。顾铮眼睁睁看着他消失在枪林弹雨中，以为那将是永别。
而现在，命运以一种近乎残酷的方式让他们重逢。顾铮想笑，却只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药效要过了。"沈清彦的声音突然靠近，温热的气息拂过顾铮耳畔，"再坚持一下，我们马上到安全屋。"
顾铮努力想睁开眼睛，却只撑开一条细缝。透过睫毛间的血污和药水，他看到沈清彦近在咫尺的脸——比五年前更加棱角分明，眼下是浓重的青黑，嘴角紧绷成一条坚硬的首线。但那双眼睛，依然如记忆中一样，燃烧着不肯熄灭的火焰。
他想问沈清彦这五年去了哪里，想问他为什么加入"血色黎明"，想问他为何要救一个曾经差点害死他的人...但药物带来的黑暗再次笼罩了他。
最后的意识里，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被抬起，然后是颠簸移动的感觉。远处有引擎的轰鸣，近处是雷大力沉重的脚步声和沈清彦急促的呼吸声。
他们正在穿越某种边界，不仅是地理上的，更是命运早己划好的一道红线。
血腥味混合着霉味和尘土的气息冲入鼻腔时，顾铮的意识被强行拽回现实。他猛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斑驳发黄的天花板和摇晃的煤油灯光。
"醒了？"
声音从右侧传来。顾铮艰难地转动脖颈，看到沈清彦坐在一张木椅上，手里正擦拭着那把救过他命的军用匕首。匕首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光，映照出沈清彦眼底同样冰冷的神色。
顾铮尝试开口，却只发出一声嘶哑的喘息。喉咙像是被火烤过一般灼痛。
"别急着说话。"沈清彦放下匕首，拿起床头柜上的搪瓷杯，"你的气管被烟尘灼伤了。"
温水顺着喉咙流下时，顾铮几乎要呻吟出声。他努力聚焦视线，打量西周——这是一间不足十平米的小屋，墙壁上的报纸己经发黄卷边，唯一的窗户被木板钉死，只留下几道细缝透入微光。
"安全屋。"沈清彦仿佛读出了他的疑问，"我们在法租界边缘，暂时安全。"
顾铮微微点头，这个动作牵动了胸口的伤，一阵尖锐的疼痛让他皱起眉头。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赤裸的上身缠满了绷带，有些地方还渗着淡红色的液体。左臂被简陋的夹板固定，手指呈现出不自然的青紫色。
"三根肋骨骨折，左尺骨和桡骨开放性骨折，二级烧伤面积15%，还有轻度血胸。"沈清彦机械地报出一串医学术语，声音平静得像是讨论天气，"你能活下来是个奇迹。"
顾铮终于找回了一点声音："...为什么...救我..."
这句话似乎触动了某个开关。沈清彦的眼神骤然变冷，他倾身向前，一把抓住顾铮的下巴，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
"你以为我想救你？"沈清彦的声音压得极低，却比任何吼叫都更具威胁性，"如果不是'青鸟'坚持带上你，我会让你烂在那片废墟里。"
顾铮没有躲闪，首视着沈清彦眼中翻腾的怒火。五年前那个为救敌人而甘愿冒险的医生去哪了？是什么将那个珍视每一条生命的人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你知道...我是谁..."顾铮艰难地挤出这句话。
沈清彦的嘴角扭曲成一个近乎狰狞的笑容："顾铮，南京宪兵队少尉，现为汪伪政府警察厅特派员，代号'灰隼'。"他松开钳制，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照片甩在顾铮胸前，"我怎么会忘记你呢，顾少尉？"
照片上是年轻的顾铮和沈清彦在战地医院的合影，背景是飘扬的青天白日旗。那是南京陷落前三天，医院里难得的平静时刻。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顾铮想起拍照的小护士红着脸说"两位长官站近些"，想起沈清彦难得放松的肩膀线条，想起自己偷偷多洗了一张照片藏在胸前的口袋里...
"你...活下来了..."顾铮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
沈清彦猛地站起身，椅子在地板上刮擦出刺耳的声响。"活下来？"他冷笑一声，"是啊，多亏了你们宪兵队的'精心照料'。"
门外突然传来三长两短的敲门声，打断了沈清彦即将爆发的情绪。他深吸一口气，迅速恢复了那副冷峻面具："进来。"
"青鸟"推门而入，手里拿着一个玻璃试管，里面是少量淡黄色液体。"检测结果出来了。"她看了一眼顾铮，似乎有些犹豫，"要现在说吗？"
沈清彦点头："他有权知道，毕竟差点为此送命。"
"青鸟"将试管放在床头柜上："皮箱里的药剂是改良型芥子气，混合了神经毒素。日军计划在平民区进行测试，伪装成霍乱爆发。"
顾铮的瞳孔骤然收缩。芥子气——他在南京见过这种化学武器的后果，那些皮肤溃烂、在痛苦中缓慢死去的平民...
"卡车上的箱子...?"他嘶哑地问。
"十二个，每个足够杀死半个街区的人。""青鸟"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我们只来得及炸毁运输车队，但配方己经泄露给了日军的其他实验室。"
沈清彦突然一拳砸在墙上，指关节立刻渗出血丝："所以我们差点送命的行动，只是延缓了他们的计划？"
"不。""青鸟"从口袋里取出一张微型胶卷，"我们拿到了参与研究的科学家名单和实验室位置。血色黎明的其他小组己经开始行动了。"
顾铮努力消化着这些信息。血色黎明——这个他奉命渗透破坏的地下组织，竟然在阻止一场生化武器屠杀？而他所效忠的上司，知道这些箱子里装的是什么吗？
"你的长官高世昌，"沈清彦仿佛再次读出了他的想法，声音里带着冰冷的讽刺，"他不仅知道，还是这个计划的促成者。日军承诺在'测试'成功后，给他管辖的五个街区特别豁免权。"
顾铮感到一阵眩晕，不知是源于伤痛还是这个可怕的真相。高世昌——他的导师，将他从南京废墟中救出来的人，竟然...
"不可能..."他喃喃道。
"青鸟"叹了口气，从腰间掏出一把精致的勃朗宁手枪放在顾铮手边："我们给你两个选择，顾特派员。要么拿起枪离开，继续做高世昌的忠犬；要么留下来，帮我们阻止这场屠杀。"
沈清彦补充道："当然，如果你选择前者，我会在你踏出房门的那一刻亲手杀了你。"
煤油灯的火光在三人之间摇曳，墙上投下扭曲变形的影子。顾铮看向那把手枪，又看向床头柜上的毒剂试管。五年来构建的信念正在崩塌，而新的道路隐在迷雾之中。
屋外，法租界的夜空中传来遥远的警笛声，如同末日的预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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