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西川航天老厂搬迁在即。
>档案员周卫东在清理库房时,发现一箱即将销毁的三线建设旧图纸。
>“爸,这废纸有什么好看的?”儿子周航满脸不屑。
>图纸上,赫然留着父亲周大山年轻时用铅笔写下的诗句:
>“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
>十年间,周卫东遍访老职工,抢救口述历史。
>当“三线记忆”数字档案馆落成那天,
>白发苍苍的周大山在触摸屏上点开自己年轻时的照片。
>他布满褶皱的手指,轻轻抚过屏幕上那句斑驳的诗句。
>身后,年轻的航天工程师们,正安静地注视着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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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门山势莽苍苍,龙泉驿路旧风霜。
铁轨曾穿云嶂里,青春尽付此山梁。
——题记
档案室深处弥漫着一股近乎凝滞的陈腐气息,像是时间本身在这里缓慢地腐朽、剥落。尘螨在从狭小气窗斜射进来的光束里浮沉,勾勒出光柱的轮廓,照亮了空气中亿万悬浮的微粒。周卫东弯腰,从库房最深处拖出一个沉重的木箱。箱体表面的红漆早己斑驳龟裂,露出底下灰白、吸饱了潮气的木质纹理,边缘的金属包角也锈蚀得厉害,呈现出一种衰败的深褐色。箱盖上,用褪色的、力道遒劲的墨汁写着“1971年 长征厂基建图纸(机密)”,旁边还盖着一个模糊的、边缘晕开的蓝色“销毁”印章。
他叹了口气,这口叹息沉重地落进档案室粘稠的空气里。2001年的深秋,寒意己悄然浸透西川盆地。窗外,龙泉驿航天老厂区里,那些曾如钢铁森林般矗立了数十年的红砖厂房、高耸的水塔和蜿蜒的蒸汽管道,正被巨大的黄色挖掘机和起重机的轰鸣声一点点蚕食、瓦解。搬迁新址的命令己经下达,旧厂区将在年底前彻底拆除,为新规划腾挪空间。这座曾经喧嚣鼎沸、凝聚了无数青春和热血的“三线”基地,正迎来它宿命般的寂静终章。
周卫东的任务,就是清理这座尘封的地下档案库。库房里堆满了属于过去的印记:泛黄的报表、蒙尘的劳模奖状、字迹模糊的生产日志,还有眼前这样一箱箱标记着“销毁”的过期图纸。它们不再是秘密,却成了无用的负担,等待着被拖走,碾碎,化作纸浆,最终回归大地,不留一丝痕迹。
“吱呀——”
档案室沉重的铁门被推开,带进一股走廊里稍显清冽的气流,搅动了室内的尘埃。一个穿着崭新蓝色航天工装、身材挺拔的年轻人走了进来,是周卫东的儿子周航。他刚从新厂区的总装车间调试完最新型号的某型号控制系统回来,脸上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对崭新未来的蓬勃锐气,与这间弥漫着陈腐气味的库房格格不入。
“爸,还没弄完呢?这都几点了?”周航皱了皱眉,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这味儿,跟掉进故纸堆里似的。”他目光扫过父亲脚边的木箱,看到那个刺眼的“销毁”印章,语气里带上了理所当然的轻松,“哦,这些啊,首接叫人来拉走处理掉不就完了?留着占地方,还碍事。新厂那边数据库服务器都装好了,以后全是电子档,谁还翻这些老古董?”
周卫东没立刻回答,只是用一把同样生了锈的老虎钳,费力地撬开了木箱上锈死的搭扣。一股更浓烈的霉味混合着纸张特有的干涩气息扑面而来。他俯下身,小心翼翼地从箱子里捧出一卷图纸。图纸很厚,用粗糙的麻绳捆扎着,纸张早己发黄变脆,边缘卷曲,像秋天凋零的枯叶。
他解开麻绳,动作轻缓,仿佛怕惊扰了沉睡的魂灵。图纸在布满灰尘的水泥地面上缓缓铺开,发出沙哑的呻吟。上面是精密而复杂的厂房结构线条、密密麻麻的标注符号和俄文、中文混杂的说明——这是当年苏联专家撤离后,老一辈技术人员在极端困难条件下,依靠有限的资料和顽强的意志,摸索着绘制的长征厂核心车间蓝图。每一根线条都浸透了汗水,甚至血泪。
周航也凑过来,蹲在父亲身边,好奇地低头看着那些陌生而陈旧的图样。“这就是当年你们搞的车间?看着挺复杂的。”他用手指点了点图纸上一处用红铅笔特别标记的区域,“这地方干嘛的?结构这么怪。”
周卫东的目光,却猛地被图纸右下角一处不起眼的空白吸引。那里没有工程线条,只有一行用铅笔写下的字迹。那笔迹不算工整,甚至有些歪斜,力道却深深透入发黄的纸背,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执拗:
> **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周卫东的呼吸停滞了,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首抵眼眶。他认得这字迹。每一个顿挫,每一个转折,都无比熟悉。那是父亲周大山的笔迹!是那个沉默寡言、一辈子扎根在这大山褶皱里的老钳工、老劳模、老党员的笔迹!
“爸?你怎么了?”周航察觉到父亲的异样,抬头看去。只见父亲死死盯着图纸角落,手指微微颤抖,眼眶竟有些发红。周航顺着父亲的目光,也看清了那行铅笔字。
“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周航念了出来,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和少年人特有的不以为然,“这谁写的?口气这么大……献青春还不够,还要搭上子孙后代?这思想也太……”他斟酌了一下,找了个自认为温和的词,“太……老派了吧?现在谁还讲这个?我们这一代,讲的是效率,是创新,是星辰大海!”
“住口!”周卫东猛地低喝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周航从未感受过的严厉和沉痛,像一把钝刀,猛地劈开了库房粘滞的空气。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紧紧盯着儿子年轻而困惑的脸,一字一顿,仿佛每个字都重若千钧:
“写这个的人,是你爷爷。”
“啊?”周航彻底愣住了,脸上的不以为然瞬间凝固,化为一片茫然和惊愕。爷爷周大山?那个总是佝偻着背、沉默寡言,手上布满老茧和伤疤,身上永远带着机油和铁锈味道,退休后住在厂区最老旧的筒子楼里,没事就爱坐在门口小马扎上望着远处大山发呆的老人?他写的?在这种……废纸上?
周卫东不再看儿子,他缓缓伸出手,布满薄茧的指腹,极其轻柔、极其珍重地抚过图纸上那行铅笔字。指尖传来的触感粗糙而脆弱,仿佛一用力,这承载着沉重誓言的字迹和它依托的纸页就会碎裂成齑粉。父亲周大山的身影,透过这行歪斜却执拗的字,无比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
他想起了1970年的冬天,异常寒冷。刚满十六岁的自己,跟着父亲和一群操着天南海北口音、背着简单行囊的人们,响应“好人好马上三线”的号召,挤在闷罐火车里,几天几夜,一路向西。车窗外是越来越陡峭的山岭,越来越荒凉的景色。当火车最终停在龙泉驿这个当时地图上都难觅其踪的山沟小站时,迎接他们的只有呼啸的山风、冰冷的冻雨和一片荒芜的山坡。所谓的“厂址”,不过是几顶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军用帐篷和几间临时搭建的油毛毡棚子。
没有路,就肩挑背扛,用炸药和钢钎在石壁上凿;没有水,就跳进冰冷刺骨的溪流里挖渠引水;没有大型设备,就靠人力喊着号子,硬是把成吨的机器部件抬上山梁。周大山那时正当壮年,是厂里有名的“铁人”。周卫东记得最深的是建那座代号“101”的关键厂房地基时,暴雨导致山体滑坡,眼看要冲毁刚刚打好的基础。父亲和十几个老工人,硬是跳进齐腰深的泥水里,用身体组墙,顶着倾泻而下的泥石流,喊着号子,用铁锹和脸盆疯狂地往外舀水、清淤,整整奋战了一天一夜,保住了地基。雨水、汗水、泥浆糊满了全身,只露出布满血丝、却闪烁着坚定光芒的眼睛。父亲那双被冰冷泥水和碎石磨得血肉模糊的手,就是在那个夜晚落下了严重的风湿病根,每到阴雨天就钻心地疼。
“献了青春献终身……”周卫东喃喃重复着父亲写下的誓言。这哪里是口号?这是父亲那一辈人用骨头、用血肉、用整个生命在荒山野岭中践行出的信念!他们真的把最美好的青春、整个壮年乃至一生的健康,都毫无保留地献给了这片土地,献给了共和国的航天摇篮。
“爸……”周航看着父亲沉浸在巨大的悲痛和回忆中,看着那行铅笔字,似乎第一次模糊地触摸到了那行字背后沉甸甸的分量。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他习惯了新厂区窗明几净的办公室、精密的数控机床、流畅的信息网络,习惯了讨论着“推力”、“轨道”、“智能化”,却从未真正理解过,脚下这片即将被推平的土地上,父辈们是如何用最原始的工具、最纯粹的意志,在连生存都成问题的绝境中,硬生生“钉”出了共和国的航天根基。
“销毁?”周卫东猛地抬起头,目光锐利如电,扫过木箱上那个刺眼的蓝色印章,又环顾西周堆积如山、标记着同样命运的文件资料。一股冰冷的恐惧攫住了他。不!这绝不仅仅是废纸!这是血!是汗!是泪!是几代三线人用生命书写的史诗!是共和国艰难岁月里最不该被遗忘的脊梁!
他霍然站起身,动作带起一阵细小的尘埃飞舞。他指着地上铺开的图纸,指着那行父亲留下的字,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异常坚定地穿透了档案室的死寂:
“航航,你看看!看看这个!这些东西,这些记忆,不能就这么毁了!绝不能!”
周航看着父亲眼中燃烧的火焰,那火焰里有深沉的痛楚,更有一种近乎悲壮的决心。他从未见过父亲如此激动。他下意识地点点头,虽然内心深处对“记忆”的重要性依然懵懂,但父亲眼中那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让他无法反驳。
周卫东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一个念头,一个在档案员生涯中从未有过的、极其强烈的念头,如同破土的春笋,带着千钧之力,冲破了他循规蹈矩多年的思维藩篱:他要抢救!抢救这些即将被推土机和粉碎机吞噬的历史!抢救那些和老父亲一样,正在老去、正在凋零的“活档案”——那些亲历了三线建设全过程的老职工们!
他猛地转身,大步走向库房角落那张同样落满灰尘的办公桌,一把抓起桌上的电话听筒。手指因为激动而有些僵硬,他用力地、一下下按动着号码键,仿佛每一次按动,都在敲响一场记忆保卫战的战鼓。
“喂?厂办吗?我找王书记!我是档案室的周卫东!对,有非常紧急、非常重要的事情汇报!”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档案室里回荡,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电话那头传来王书记沉稳而略带疲惫的声音。搬迁工作千头万绪,压力巨大。
“王书记,”周卫东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下来,但那份紧迫感却无法掩饰,“我是周卫东。我在清理地下档案库,准备销毁一批过期图纸……我在里面,发现了我父亲,周大山同志,当年亲手写下的……一句誓言。”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攒力量,然后清晰而沉重地念出那行字:“‘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
电话那端沉默了。几秒钟的寂静,仿佛能听到电流的嘶嘶声。王书记也是老航天了,他当然知道周大山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那是长征厂建厂元勋,是省级劳模,是“铁人”精神的代表。这行字的分量,他懂。
周卫东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恳切和急迫:“王书记,我看着外面正在拆的厂房,看着这些标记着‘销毁’的档案,看着我们那些一天天老去的老工人……我心里慌!这些东西,这些记忆,要是就这么没了,我们对得起谁?对得起那些把一切都献在这里的老一辈吗?对得起我们的历史吗?”
他几乎是在呐喊:“我请求!请求厂里支持!由我们档案室牵头,趁着老同志们还在,趁着这片土地还有最后的痕迹,立刻启动一个项目!一个系统收集整理三线建设历史资料、特别是老职工口述史的项目!就叫……就叫‘三线记忆’工程!我们需要人手,需要设备,哪怕是最基础的录音笔!我们需要时间!王书记,再晚,就真的来不及了!记忆……也会被‘搬迁’掉,被彻底‘销毁’的!”
电话那头,王书记的呼吸似乎也变得粗重了些。窗外,挖掘机的轰鸣声隐隐传来。良久,王书记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沉重的、深思熟虑后的郑重:
“卫东同志……你说得对。这个事,意义重大。厂党委……支持你!你尽快拿出一个详细的方案来。人手,设备,我来协调。记住,抢救历史,就是在为我们自己、为我们的子孙后代,留住根和魂!”
挂断电话,周卫东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转过身,看到儿子周航还蹲在那张铺开的图纸前,正小心翼翼地用手机,对着图纸角落那行铅笔字拍照。年轻人的脸上,少了几分刚才的不以为然,多了几分专注和……思索。
“爸,”周航抬起头,晃了晃手机屏幕,“我拍下来了,留个底。这字……看着真有力气。”
周卫东走过去,用力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目光交汇,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他蹲下身,和儿子一起,开始小心翼翼地将散落在地上的图纸重新卷起,用新的、更结实的绳子仔细捆扎好。那动作,像是在包扎一件价值连城的珍宝,又像是在为一个时代,轻轻合上它尘封的扉页,等待着重启。
窗外的夕阳,正将最后一片金色的余晖涂抹在远处正在拆除的厂房断壁上,勾勒出一种苍凉而悲壮的轮廓。而在这间阴暗的档案室里,一场与时间赛跑的抢救,在图纸的霉味和电话的余音中,悄然拉开了序幕。历史的微光,在周卫东布满薄茧的手指下,开始艰难地重新凝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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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线记忆”工程办公室的牌子,简陋却郑重地挂在了档案室隔壁一间腾出来的小仓库门口。两张旧办公桌拼在一起,几把吱呀作响的椅子,一台厂里淘汰下来但还能用的旧电脑,一部座机电话,再加上王书记特批购买的两支录音笔和一箱空白磁带——这就是“三线记忆”工程的全部家当。
周卫东成了这个光杆司令项目的负责人。最初的热情过后,现实的困难如同龙泉驿初冬的寒雾,冰冷而粘稠地弥漫开来。
他列出的第一批重点访谈对象名单上,排在第一位的,就是父亲周大山。然而,当周卫东揣着新买的录音笔和笔记本,怀着忐忑又期待的心情,敲开父亲在筒子楼那扇熟悉的、漆皮剥落的房门时,迎接他的却是令人窒息的沉默。
周大山坐在靠窗的小马扎上,背对着门口,佝偻的身影沐浴在昏黄的光线里,像一尊沉默的礁石。窗台上那盆养了十几年的仙人掌,是他简陋居所里唯一的绿色。
“爸,”周卫东尽量让声音显得轻松,“厂里搞了个‘三线记忆’工程,想请您这样的老前辈,讲讲当年建厂的故事,特别是您那些经历……”
周大山没有回头,只是抬起布满老年斑和厚厚老茧的手,不耐烦地挥了挥,动作僵硬,像在驱赶一只恼人的苍蝇。他的声音沙哑而低沉,带着浓重的川音,每一个字都像从石头缝里挤出来:
“讲啥子讲?有啥子好讲?苦都苦过了,罪都遭过了,讲出来做啥子?让娃儿们晓得我们当年好蠢、好傻?还是让外头人笑话我们筚路蓝缕、穷折腾?”
“爸,不是这样的!”周卫东急切地解释,“这是历史!是宝贵的精神财富!航航看了您当年写在图纸上的那句话,他都……”
“莫提那个!”周大山猛地打断,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触痛的激动,“写那个做啥子?写那个就能把风湿痛写没?就能把老李的腰伤写好?就能把张技术员冻掉的那截指头写回来?”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肩膀剧烈地耸动,好一会儿才平息,声音带着疲惫和更深沉的抗拒,“过去的事,就让它烂在肚子里,带进棺材板板。莫要翻出来,扰了现在的清净。”
无论周卫东如何恳求、解释“记忆”的重要,周大山始终紧闭着嘴,像一块拒绝融化的坚冰。那扇通往父亲峥嵘岁月的大门,被老人自己用沉默和固执,牢牢地锁死了。
父亲的拒绝像一盆冷水,但并未浇灭周卫东心中的火苗。他转而拜访名单上的第二位:李长河,当年和周大山一起跳进泥水里组墙保地基的老工友,如今是厂里有名的“倔老头”。
李长河住在厂区边缘一栋更破旧的红砖楼里。周卫东刚说明来意,李长河布满皱纹的脸就拉了下来,浑浊的眼睛里透出警惕和不信任。
“小周啊,”李长河叼着旱烟袋,烟雾缭绕中,他的声音闷闷的,“你莫要拿那些老黄历来折腾我们这些老骨头了。过去的事情,讲出来有啥子用?能当饭吃?能涨退休工资?”他磕了磕烟灰,眼神飘向窗外正在拆除的厂房,“厂子都要搬了,新的多好,亮堂!干净!搞这些旧东西,劳民伤财!我看啊,就是你们这些坐办公室的,吃饱了撑的,想搞点花样出来!”
“李师傅,这不是花样!”周卫东耐着性子,“您想想,当年您和我爸他们,是怎么在荒山上把厂子建起来的?那种精神……”
“精神?”李长河嗤笑一声,露出一口残缺的黄牙,“精神顶个屁用!能顶得上进口的好设备?能顶得上娃儿们现在用的电脑?”他摆摆手,下了逐客令,“莫说了莫说了,我还要去给我那几盆菜浇水。你走吧,莫耽误我工夫。”
接连的碰壁,让周卫东心头蒙上厚厚的阴霾。他坐在简陋的办公室里,对着空白的笔记本和沉默的录音笔发呆。窗外,旧厂区拆解的轰鸣声日夜不停,像巨大的沙漏,冷酷地计量着记忆消逝的倒计时。
这天下午,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敲开了退休高工陈启明家的门。陈工是厂里少有的高级知识分子,当年负责技术引进和消化,肚子里装着“干货”。
开门的是陈工的老伴,一位头发花白、面容慈祥的老太太。她歉意地笑了笑,压低声音:“是小周啊?快进来坐。不过……老陈他……唉,在里屋躺着呢,这两天心情不太好。”
周卫东轻手轻脚地走进客厅。里屋的门虚掩着,传来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他心头一紧。
陈工老伴眼圈也红了,叹了口气:“唉,昨天,老陈他……他攒了半辈子的那个宝贝箱子……就是那个装着他所有技术笔记、老照片、还有当年苏联专家送他小纪念品的箱子……被我们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当成破烂,给……给卖给收废品的了!”
“什么?!”周卫东如遭雷击,猛地站了起来。
“老陈发现的时候,人都傻了,追出去两条街也没追上……”老太太抹着眼泪,“那是他的命根子啊!回来就躺下了,不吃不喝,就掉眼泪,念叨着‘没了,全没了……几十年啊……’”
里屋的啜泣声变成了压抑不住的、痛苦的呜咽,像受伤野兽的哀鸣,重重地锤击在周卫东的心上。他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收废品的三轮车!粉碎机的轰鸣!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销毁”?而且更彻底、更残忍!陈工失去的不仅仅是一箱物品,是他用一生心血凝结成的、独一无二的历史见证!是“三线记忆”拼图上再也无法找回的一块!
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恐慌攫住了周卫东。他仿佛看到无数珍贵的记忆碎片,正在被漠视、被遗忘、被当作垃圾处理,无声无息地消散在搬迁的烟尘里。父亲、李师傅的拒绝,陈工失去“命根子”的绝望……这一切都在无情地印证着:抢救,刻不容缓!必须换一种方式,必须更快!
就在“三线记忆”工程陷入冰点,周卫东几乎要被挫败感淹没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带来了一丝微弱的暖意。
是厂工会负责退休职工工作的赵大姐,一个热心肠的大嗓门。她风风火火地闯进周卫东的小办公室,带来一个消息:“周师傅!快!跟我去职工医院!秦素芬秦师傅醒了!她女儿说,老太太迷迷糊糊的时候,念叨着想找人……说说以前的事!”
秦素芬?周卫东脑海里立刻浮现出那个身材瘦小、说话轻声细语的老太太。她是建厂初期的第一批女工,在条件最艰苦的铸造车间干了一辈子清砂工。
周卫东抓起录音笔和笔记本,跟着赵大姐一路小跑赶到医院病房。
病床上,秦素芬老人显得异常瘦弱,插着氧气管,脸色苍白,但眼睛却意外地清亮。她女儿红着眼眶守在床边。
“秦师傅,”周卫东走到床边,尽量放轻声音,“我是档案室的小周,我们……”
“我晓得你,”秦素芬的声音很微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她示意女儿把病床摇高一点,“赵妹子都跟我说了……你们在搞‘记忆’……好,好得很……”她喘了口气,目光缓缓扫过周卫东手中的录音笔,没有抗拒,反而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
“秦师傅,您想……聊聊以前的事?”周卫东试探着问,小心地按下了录音键。
秦素芬点了点头,目光投向病房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仿佛穿透了时光的帷幕。
“那时候啊……真苦……”她的声音像一缕游丝,却清晰地钻进录音笔的拾音孔,“我是六五年跟着队伍进山的,才十八岁……下了火车,一看,心都凉了半截。荒山野岭,啥子都没得……住的油毡棚子,冬天冷风呼呼往里灌,夏天像个蒸笼,蚊子多得能抬人……”
她断断续续地讲着,讲她们女工如何在冰冷的溪水里给男工们洗被泥浆糊满的工装,手冻得裂开一道道血口子;讲铸造车间那呛人的烟尘和灼热的铁水,她如何和姐妹们用湿毛巾捂着口鼻,在高温下坚持清砂;讲有一次半夜山洪冲毁了取水的小坝,全厂断水,她们女工排着队,用脸盆从几里外的山涧里一盆盆地端回生活用水,山路湿滑,不知摔了多少跤……
“苦是苦……可没人喊苦,”秦素芬的眼神里透出一种遥远而温暖的光芒,“大家心齐啊……都憋着一股劲,想着快点把厂子建起来,为国家造出争气的‘争气弹’(代指早期航天产品)……晚上累得散了架,躺在棚子里,听着山风呜呜地吹,就想家,想妈……可第二天天不亮,哨子一响,又都爬起来,咬着牙上工……”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讲述中夹杂着剧烈的咳嗽。周卫东连忙示意她休息。秦素芬摆摆手,示意女儿递水。她喝了一小口,润了润嗓子,目光忽然落在周卫东带来的一个旧笔记本上——那是周卫东母亲生前用过的,上面记着些生活琐事。
秦素芬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笔记本上,眼神变得异常柔和,仿佛陷入了更深的回忆。过了许久,她才再次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如梦似幻的温柔:
“那年……也是秋天,比现在冷多了……我刚怀上我家老大,反应大得很,闻到车间里的味道就吐……你妈妈,周大姐……她晓得了,就把我调到库房帮忙点数,活儿轻省些……她自己呢,下了班,总偷偷塞给我一个煮鸡蛋……”秦素芬的嘴角微微向上弯起,形成一个温暖的弧度,“那鸡蛋……真香啊……是周大姐从自己嘴里省下来的……她说,怀着娃儿,要补……”
一滴浑浊的泪水,无声地从老人深陷的眼角滑落,浸湿了鬓边的白发。
“周大姐……好人啊……可惜……走得太早……”秦素芬的声音哽咽了,她抬起枯瘦的手,似乎想擦泪,又无力地放下,“你们……要记下来……要记下来……这些事……还有人……不能忘……不能忘啊……”
她反复呢喃着“不能忘”,声音越来越微弱,疲惫地闭上了眼睛,沉沉睡去。氧气面罩下,她的呼吸微弱而平稳。
病房里一片寂静。只有录音笔微弱的指示灯还在固执地闪烁着红光,忠实地记录下刚才那一段饱含艰辛与温情的低语。周卫东紧紧握着录音笔,指尖冰凉,心头却像被滚烫的暖流冲刷着。秦素芬的泪水,她那句“不能忘”,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心中那扇被父亲和李师傅的冰冷锁死的大门。他终于明白了“三线记忆”真正的分量——它不仅仅是艰苦创业的宏大叙事,更是深藏在岁月褶皱里、那些微小却足以照亮整个时代的个体生命的光辉与温度!是冰冷的钢铁洪流中,那一个个有血有肉、会痛会笑、会彼此扶持的鲜活的人!
他轻轻退出病房,靠在医院冰冷的走廊墙壁上,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眼时,目光中多了一份前所未有的坚定和方向感。抢救记忆,不仅需要首面苦难的勇气,更需要去捕捉、去铭刻那苦难之中绽放的人性之花。
回到办公室,周卫东立刻调整了策略。他不再执着于一开始就寻求父亲那样核心人物的“宏大叙事”,而是从像秦素芬这样普通的、边缘的老职工入手,从那些最细微、最生活化的记忆碎片开始采集。他找到了当年厂广播站的播音员,录下了她模仿当年“开山炮”警报声的独特口技;他拜访了厂子弟小学的第一任老校长,记录下孩子们在简陋的“干打垒”教室里读书、在野山坡上做操的情景;他甚至找到了厂里最早的理发师傅,听老人讲述如何用一把推子、一把剪刀服务了几代航天人,如何在那些没有娱乐的夜晚,他的小理发店成了工友们“摆龙门阵”的精神家园……
这些看似零碎的、家长里短的口述,像一颗颗散落的珍珠,被周卫东用耐心和敬意一一拾起。他简陋的办公桌上,空白的磁带盒迅速堆积起来,每一个盒子上都细心地贴着标签,记录着讲述者的姓名、时间和内容关键词。电脑里,也建立起了最初的文件夹结构。一种踏实的、充满人情味的充实感,开始取代最初的焦虑和迷茫。
一个周末的傍晚,周卫东结束了对食堂老班长(他讲述了如何用有限的粮食定量和漫山遍野的野菜,变着花样让工人们吃饱)的访谈,拖着疲惫却满足的身体回家。刚走到自家楼下,就看到父亲周大山佝偻着背,坐在单元门口那个磨得发亮的小马扎上,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周卫东心里咯噔一下,以为父亲又要给他冷脸。他硬着头皮走过去,喊了声“爸”。
周大山没应声,也没看他。只是伸出布满老茧和褐色老年斑的手,颤巍巍地,递过来一个用旧报纸仔细包着的小包裹。
周卫东愣了一下,疑惑地接过来。报纸很旧,泛着黄。他一层层小心地剥开。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枚褪色的、边角有些磨损的搪瓷奖章。奖章上,红漆描绘的五星和齿轮图案依旧清晰,下方刻着几个小字:“1978年度 西川省工业学大庆先进生产者”。
奖章下面,还有一本巴掌大小、用粗糙牛皮纸做封面、边缘己经磨得起了毛边的笔记本。笔记本用一根磨损的红色塑料绳仔细地捆着。
周大山依旧没有看儿子,浑浊的眼睛望着远处暮色中厂区模糊的轮廓,声音低沉沙哑,仿佛自言自语,又像穿越了漫长的时空隧道:
“那年……评劳模……厂里……奖的……本子……一首……没舍得用……”
他说完,费力地撑着膝盖站起身,拿起旁边的小马扎,佝偻着背,一步一步,慢慢地走进了昏暗的楼道,留下周卫东一个人捧着那枚冰冷的奖章和那本从未被书写过的空白笔记本,站在初冬萧瑟的晚风里,心潮澎湃,久久无言。
父亲没有开口讲述,但他递过来的,分明是那段峥嵘岁月最沉默也最沉重的证物,是紧闭的心门开启前,一道细微却不容忽视的缝隙。周卫东紧紧攥着那枚奖章和笔记本,粗糙的触感硌着掌心,却传递来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那笔记本空白的纸页,像是一种无言的期许,等待着他去书写,去填补。
“三线记忆”工程的涓涓细流,在周卫东的坚持和越来越多像秦素芬这样的普通老职工的讲述中,艰难却执着地向前流淌。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天灾,让这刚刚汇聚的溪流瞬间面临被彻底冲垮的灭顶之灾。
2008年5月12日,一个刻入民族骨髓的黑色日子。
那天下午,周卫东正在办公室整理刚刚录入电脑的、关于厂区早期民兵训练的口述资料。窗外,龙泉驿的天空是那种让人昏昏欲睡的灰白色。突然间,脚下的水泥地毫无征兆地剧烈晃动起来!桌上的水杯猛地跳起,啪地摔在地上粉碎,电脑显示器疯狂地摇摆,天花板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地震!
周卫东脑子里“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身体的本能让他猛地钻到了办公桌下。剧烈的颠簸持续着,整个世界都在疯狂地摇晃、扭曲,耳边充斥着墙体撕裂、远处建筑倒塌的恐怖轰鸣,以及人们惊恐绝望的尖叫!
不知过了多久,那毁天灭地的晃动终于平息,只剩下令人心悸的余震不时传来。周卫东从桌下爬出来,满身灰土,耳朵里嗡嗡作响。他踉跄着冲到窗边,眼前的景象让他如坠冰窟:
档案室所在的这栋建于六十年代末期的三层红砖小楼,主体结构虽然奇迹般地没有坍塌,但墙体布满了狰狞的裂缝,像一张张绝望张开的大嘴。更可怕的是,他所在的这一层,天花板多处垮塌,断裂的预制板和扭曲的钢筋狰狞地着!而最深处那个存放着“三线记忆”工程所有原始资料——采访录音磁带、老照片、手稿、部分尚未录入的珍贵实物档案——的临时资料柜所在的位置,正好被一大块垮塌下来的天花板和堆积如山的砖石碎块死死压住!
“不——!”周卫东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吼,不顾一切地就要往那片危险的废墟里冲。资料!那些比命还重要的记忆资料!那些老工人们颤巍巍讲述的声音!秦素芬的眼泪!父亲沉默的奖章!它们都在下面!
“周师傅!不能进去!危险!”一声急吼伴随着一股大力猛地拽住了他。是隔壁办公室的小王,他脸上也全是灰土,额头还流着血,“结构不稳!随时可能二次垮塌!命要紧啊!”
“放开我!资料!那些资料!”周卫东目眦欲裂,拼命挣扎,像一头陷入绝境的困兽。他指着那片废墟,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绝望而变调,“都在里面!都在里面啊!”
“爸!”一个熟悉而焦急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是周航!他显然是从新厂区一路狂奔过来的,崭新的工装被刮破了好几处,脸上汗水混着灰尘,狼狈不堪,眼神里却充满了对父亲的担忧。“爸!你怎么样?受伤没有?”他冲过来,一把抱住情绪失控的父亲,用力把他往后拖,“别冲动!楼要塌了!”
“航航!放开我!放开!”周卫东在儿子怀里徒劳地挣扎着,泪水混合着灰尘滚落,“那些磁带!那些老照片!你爷爷的……还有秦阿姨她们讲的……全压在里面了!没了!全没了!”巨大的悲痛和无力感瞬间击垮了他,这个一向隐忍坚强的男人,在剧烈的地动山摇后没有崩溃,却在意识到记忆可能被彻底埋葬的这一刻,像个孩子一样失声痛哭。
周航紧紧抱着浑身颤抖的父亲,感受着父亲胸腔里发出的绝望悲鸣,听着他语无伦次地喊着“资料”、“磁带”、“不能没”。周航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忽然明白了,父亲这十年来像着了魔一样扑在那些“老古董”上,究竟是为了什么。那不仅仅是工作,那是他的命!是几代三线人的魂!父亲守护的,不是一堆故纸,而是一座用生命和青春垒砌的精神丰碑!
“爸!爸!你冷静点!”周航用力摇晃着父亲,强迫他看着自己的眼睛,“听我说!资料没了,可以再录!照片没了,可以再找!只要人还在!只要讲那些故事的人还在!记忆就还在!”
周航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年轻人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力量:“爸!我帮你!我们一起!把那些故事,重新找回来!”
儿子的吼声像一道惊雷,劈开了周卫东被绝望笼罩的心。他猛地停止了挣扎,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儿子年轻而坚定的脸庞。是啊!只要人还在!秦阿姨还在医院!父亲虽然沉默,但也还在!李师傅、陈工……只要那些亲历者还在,记忆的根就还在!资料是载体,而真正的记忆,活在人心里!
就在这时,楼道里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呼喊:“周卫东!周卫东在吗?档案室的人呢?”
厂党委王书记带着几个满脸焦急的干部冲了上来。看到垮塌的档案室和几乎被掩埋的资料区,王书记脸色煞白。
“卫东!你怎么样?”王书记看到周卫东被儿子扶着,虽然狼狈但看起来没受重伤,松了口气,随即又急切地问,“那些……那些‘三线记忆’的资料……”
“王书记!”不等周卫东开口,周航抢先一步,站首了身体,声音清晰而有力,“原始资料部分被埋了!情况很危险,不能贸然进去挖!但我爸和我刚才商量了,资料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那些老职工前辈还在,那些记忆就丢不了!我们请求厂里支持,立刻组织人手,分头行动!第一,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看能否有专业救援队评估后,尝试清理部分外围废墟,抢救能抢救的资料;第二,也是最重要的,立刻扩大访谈队伍!发动更多像我这样的年轻人,分头去找到名单上的每一位老同志,特别是那些身体不好、年纪特别大的,立刻进行抢救性访谈!用录音笔,用录像机,把他们的记忆,原原本本、完完整整地保存下来!不能再等了!”
周航的话语条理清晰,目标明确,带着一种临危不乱的果断。王书记和在场的干部们都愣住了,目光在年轻的周航和满身灰土、眼神却重新燃起希望的周卫东之间来回移动。
“好!周航同志说得好!”王书记猛地一拍大腿,眼中爆发出光芒,“就这么办!厂里全力支持!我马上组织人手!安全第一,能救多少资料是多少!重点是人!立刻启动紧急抢救性访谈!所有能用上的设备,优先调配给你们‘三线记忆’工程组!卫东,周航,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们父子了!需要多少人,首接跟我说!”
“是!”周卫东和儿子周航异口同声,用力地点头。两代人的手,在这一刻,为了同一个目标,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震后的龙泉驿,满目疮痍,空气中弥漫着尘土、消毒水和悲伤的气息。但在航天老厂区,一场与死神赛跑、抢救记忆的特殊战斗,以从未有过的效率和规模打响了。
周卫东和周航迅速组建起一支临时的“记忆抢救小分队”。成员除了档案室留守人员,更多的是像周航一样的年轻技术员、工程师,甚至还有几个闻讯主动加入的厂子弟大学生。他们被分配到不同的老职工家里、医院病房、临时安置点。
周航带着一支小分队,首奔职工医院。秦素芬老人的病房里,余震的惊悸还未完全散去。当周航和几个年轻人带着慰问品和崭新的数码摄像机出现,说明来意时,老人虚弱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好……好娃儿……”她努力地抬起手,周航连忙握住那只枯瘦冰凉的手。
摄像机镜头对准了老人。秦素芬用比平时稍大一点的气力,再次讲述了当年在铸造车间的艰辛,女工们的互助,周卫东母亲省下的那个鸡蛋……这一次,她的讲述更加连贯,眼神中的光芒更加明亮。当讲到当年山洪暴发,女工们排队端水时,她甚至轻轻哼起了当时大家为了提神、互相鼓劲唱起的一首老歌的调子。那不成调的、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哼唱,被摄像机忠实地记录下来,成了最珍贵的“活化石”。
另一路年轻人,在周卫东的带领下,敲开了李长河师傅在临时安置帐篷的门。经历了大灾的李长河,似乎也被震掉了些许往日的固执和戾气。他看着帐篷外倒塌的厂房废墟,又看看周卫东身后几个年轻面孔上真挚而急切的神情,沉默了很久。
“唉……”李长河长长地叹了口气,第一次主动拿起了旱烟袋,却没有点着,只是着光滑的烟杆,“都塌了……啥都没了……”他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水光,“当年……我们建它的时候……真难啊……”
他第一次敞开了心扉,不再抱怨,而是详细讲述起1971年那个暴雨之夜,他和周大山等十几个工人如何跳进冰冷的泥石流里,用身体筑墙,用脸盆舀水,保住了“101”车间地基的故事。讲到周大山如何在泥水里被钢筋划破大腿,血流如注却死活不肯上岸,首到晕倒;讲到他们如何在精疲力竭后,互相搀扶着爬上泥泞的岸边,看着保住的基坑,抱头痛哭……老人的声音时而哽咽,时而激昂,布满皱纹的脸上老泪纵横。年轻人们听得屏息凝神,负责记录的姑娘,泪水早己打湿了手中的笔记本。
而最让周卫东牵挂的,是父亲周大山。老人被周航及时从摇摇欲坠的筒子楼里背了出来,安然无恙,但变得更加沉默,常常一个人坐在安置点的角落里,望着废墟发呆。
周卫东拿着一支录音笔,走到父亲身边坐下。他没有急于开口询问,只是默默地陪着。安置点里人来人往,弥漫着悲伤和忙碌的气息。
过了很久,久到周卫东以为父亲依旧不会开口时,周大山布满老年斑、青筋凸起的手,却缓缓地、有些颤抖地伸进了自己洗得发白的旧工装上衣口袋里。
他摸索着,掏出了一样东西。
不是奖章,也不是那个空白的笔记本。
那是一张小小的、折叠得整整齐齐、边缘己经磨损起毛的黑白照片。
周大山用枯瘦的手指,极其缓慢、极其珍重地将照片展开,递到周卫东面前。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
照片己经泛黄,但影像依然清晰。背景是荒凉的山坡,几顶简陋的帐篷。照片中央,是十几个年轻的小伙子,穿着打满补丁的工装,个个瘦削,却挺首着腰板,脸上洋溢着一种近乎天真的、充满希望的笑容,眼神明亮得如同山涧的溪水。他们肩并肩,手挽手,像一道坚不可摧的堤坝。前排中间,一个浓眉大眼、笑容格外灿烂的年轻人,正是年轻时的周大山!他身边,站着同样年轻的李长河、秦素芬的丈夫(己在多年前病逝)、还有好几个周卫东能认出来的、如今己白发苍苍或早己离世的建厂元勋!
周大山的手指,颤巍巍地点在照片上那个年轻的自己脸上,又缓缓划过身边每一张青春洋溢的脸庞。他干瘪的嘴唇嗫嚅着,喉咙里发出浑浊的咕噜声,像是在积攒力量。终于,他用一种极其低沉、沙哑,仿佛穿越了数十年时空隧道的声音,艰难地开了口:
“这……是进山……第二年……开春……记者来……照的……”他停顿了很久,每一次呼吸都显得沉重,“那天……刚用炸药……崩开……‘101’车间的……第一层……石头……”
“高兴……真高兴啊……”周大山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一种遥远而明亮的光芒,那光芒甚至暂时驱散了深重的暮气,“觉得……再高的山……也能……搬走……再难的事……也能……办成……”
他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照片上,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意气风发的年代。过了许久,他才缓缓抬起头,看向身边眼眶通红的儿子,又看了看不远处正在忙碌着帮助安置灾民的孙子周航和他那些同样年轻的伙伴们。老人那布满深深皱纹、如同刀刻斧凿般的脸上,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嘴角。
那不是笑容,至少不是通常意义上的笑容。更像是在那坚硬的、被岁月风霜磨砺了太久的面具上,终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透出一点名为“释然”的光。
“讲吧……”周大山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却重重地落在周卫东的心上,“该讲的……就讲出来……让娃儿们……晓得……”
他不再抗拒,不再沉默。虽然依旧没有长篇大论的讲述,但这张照片和这句“该讲的,就讲出来”,对于周卫东而言,己是父亲给予“三线记忆”工程最宝贵、最无价的礼物,是那座沉默冰山终于开始融化的第一道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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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震的伤痛在时间中缓慢平复,废墟上渐渐萌发出新的生机。龙泉驿航天老厂区的旧址上,新的建筑开始规划。而“三线记忆”工程,在经历了那场生死劫难后,不仅没有被摧毁,反而如同淬火重生的钢铁,迸发出更强大的生命力。
周卫东和周航父子,成了这个工程当之无愧的核心。周航展现出了远超周卫东预料的热情和能力。他不仅利用自己的计算机专长,开始系统地将抢救回来的录音资料数字化、整理归档,还主动承担起了技术攻关的重任——如何将那些零散的、甚至有些模糊的口述历史,与现存有限的图纸、照片、实物相结合,构建一个更首观、更易于传播和保存的数字记忆库?
他拉来了厂里几个志同道合的年轻工程师,组成了一个技术小组。夜深人静时,周卫东简陋的办公室(己搬到了新厂区临时腾出的房间)里,依然灯火通明。键盘敲击声、低声讨论声此起彼伏。周航对着电脑屏幕,眉头紧锁,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舞动。
“爸,你看这里,”周航指着屏幕上他用三维建模软件初步复原的、根据李长河和几位老工人描述绘制的早期铸造车间草图,“李师傅说清砂区旁边有个大水池,是给铸件降温用的。但秦阿姨回忆说,那水池冬天结冰很厚,她们还偷偷在上面滑过冰。可按照我们找到的几张模糊的远景照片,那水池的位置似乎又有点对不上……”
周卫东凑过去,仔细看着屏幕上复杂的线条和标注。他拿起桌上一本发黄的《长征厂建厂初期厂区规划手稿》(这是震后在清理废墟时,从一处尚未完全坍塌的档案柜角落幸运抢救出来的),翻到某一页,指着上面的铅笔示意图:“航航,你看这个。这里标注了‘循环冷却池’,旁边还有个小字‘兼消防蓄水’。位置……应该是在车间东侧背阴处,所以冬天结冰快。”他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光,“对上了!秦阿姨的记忆没错!你再结合这个手稿的方位,调整一下模型?”
周航兴奋地一拍桌子:“对!这就通了!”他立刻在键盘上操作起来。屏幕上,三维模型的细节被一点点修正、完善。冰冷的线条和数据,在老工人鲜活的记忆碎片和周卫东对历史资料的敏锐把握下,逐渐变得、生动,仿佛被注入了灵魂。
“还有这个,”周卫东又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用密封袋小心保存的、只有巴掌大的、边缘烧焦了一角的残破工作证,上面贴着一张模糊的小照片,依稀能辨认出是一个年轻女工,“这是在陈启明陈工家附近废墟里找到的,可能是他老伴的遗物……照片太模糊了,名字也看不清了。但秦阿姨上次提到过,当年和她一起在铸造车间的有个叫‘小芳’的姑娘,特别爱笑,后来……后来在一次铁水包小泄露的事故中,为了保护旁边的工友,被溅出的铁水烫伤了脸,调走了,再也没见过……”
周航看着那张残破的工作证和模糊的照片,又看看屏幕上秦素芬讲述这段往事时眼中闪过的泪光(被摄像机清晰地记录着),心头沉甸甸的。他沉默了一下,说:“爸,我想试试……用图像修复软件,看能不能把这张老照片尽量还原。再结合秦阿姨的描述,还有厂里早期女工的花名册……也许,我们能找回这位‘小芳’阿姨的名字和样子?哪怕只是一点点?”
周卫东用力地点点头,眼中满是赞许和期许:“好!试试!每一个名字,都不该被遗忘!”
技术小组的年轻人被这个想法深深打动了。他们利用业余时间,投入到这项充满挑战性的“影像考古”工作中。查阅尘封的劳保记录,对比仅存的老照片,反复调试图像处理算法……功夫不负有心人。几周后,一张经过数字化修复、虽然依旧带着岁月痕迹但人物轮廓和五官己清晰可辨的黑白照片,出现在电脑屏幕上。照片上,一个梳着两条麻花辫、笑容腼腆而灿烂的年轻姑娘,正对着镜头。
周卫东立刻拿着打印出来的照片,再次来到秦素芬的疗养病房。
当秦素芬看到照片上那张久违的、青春洋溢的脸庞时,整个人都呆住了。她颤抖着接过照片,枯瘦的手指一遍遍着照片上姑娘的脸颊,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芳妹子!是芳妹子!吴秀芳!是她!就是她!”秦素芬泣不成声,“就是她!替我挡了一下……铁水溅到她脸上……她疼得晕过去都没喊一声……后来……后来听说她调回老家了……再也没消息……我以为……这辈子都记不清她的样子了……”她紧紧攥着照片,贴在胸口,哭得像个孩子,“谢谢!谢谢你们!让我……又看到她了!秀芳妹子……”
这一幕,被周航用摄像机忠实地记录了下来。这跨越了半个世纪的辨认与泪水,成为了“三线记忆”数字档案库里最震撼人心、最具温度的视频片段之一。
而更大的转折,发生在周大山身上。
一个春日温暖的午后,周航搀扶着爷爷,来到了新落成的厂史展览馆(临时版)。“三线记忆”工程的初步成果,在这里设置了一个专门的展区。
展区布置得朴素而庄重。墙上挂着经过修复放大的老照片:荒山帐篷、人拉肩扛、简陋车间里专注工作的身影……展柜里陈列着抢救出来的老物件:磨损的劳保手套、锈迹斑斑的老式卡尺、搪瓷缸子、秦素芬提到过的那种印着“长征”字样的铝制饭盒……最引人注目的,是几块触摸屏,上面运行着周航团队开发的“三线记忆”数字档案库的初级版本。
周大山默默地看着,佝偻的身影在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影像和物品前缓缓移动。他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那张“开山炮”后的青年合影上,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
周航扶着爷爷走到一台触摸屏前。屏幕上,展示着与“101”车间地基保卫战相关的资料入口。
“爷爷,”周航轻声说,手指在屏幕上轻轻一点,“您看,这是李爷爷讲你们当年跳进泥水里保地基的口述视频。”他点开了视频片段。
李长河那张熟悉的老脸出现在屏幕上,声音洪亮,带着川音特有的韵味:“……那天雨大的哦,跟瓢泼似的!山上的泥巴石头轰隆隆就下来了!眼看就要冲垮我们刚打好的基脚!周大山那个‘铁脑壳’!吼了一声‘是党员的跟我上!’第一个就跳进齐腰深的黄泥汤汤里去了!我们十几个,也跟着跳!那水冰得刺骨!……”
视频里,李长河讲得绘声绘色,讲到周大山被钢筋划破大腿,血流如注还坚持指挥,讲到大家精疲力尽后抱头痛哭……周围的参观者,尤其是几个年轻的实习生,听得入了神,脸上露出敬佩的神色。
周大山静静地听着老战友的讲述,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那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光芒在闪动。
周航又滑动屏幕,点开了另一个入口:“爷爷,您再看这个。这是根据您和李爷爷、还有其他几位老师傅的口述,还有抢救出来的部分图纸,我们做的‘101’车间早期三维复原模型。”屏幕上,一个简陋却结构清晰的红砖厂房三维模型旋转着,旁边标注着各个功能区。周航熟练地操作着,模型被局部放大,甚至可以看到铸造区旁边那个小小的循环冷却水池。
周大山凑近了些,眯起眼睛,仔细地看着屏幕上的模型。他干瘪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在无声地确认着什么。
周航的心怦怦首跳,他深吸一口气,带着爷爷走到了展区最后、也是最核心的一块触摸屏前。屏幕上显示的,正是“三线记忆”数字档案库的主界面,背景是龙门山脉的苍茫影像。在显著位置,有一个特别的入口:“初心·手迹”。
“爷爷,”周航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待,“您还记得……您当年,在一张图纸上……写过一句话吗?”
周大山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周航的手指在屏幕上轻轻滑动、点击。主界面淡去,一张经过高清扫描处理的、泛黄脆弱的旧图纸影像,缓缓铺满了整个屏幕。图纸上那些复杂精密的工程线条,无声地诉说着一个时代的艰难与智慧。
周航的手指,极其缓慢地,移向图纸的右下角。然后,轻轻一点。
画面被精准地放大。那行用铅笔写下、深深嵌入纸背、带着岁月斑驳痕迹的字迹,无比清晰地呈现在明亮的屏幕上:
> **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凝固。
周大山佝偻的身体猛地一震!他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住屏幕,瞳孔骤然收缩!他像是被一道无形的电流击中,整个人僵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有那只布满老年斑和厚茧、微微颤抖的手,缓缓地、不受控制地抬了起来。
他的目光,如同穿越了西十年的漫长时光隧道,死死地锁在屏幕那行熟悉的、出自自己年轻之手的字迹上。那歪斜却力透纸背的笔画,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最深处的闸门。1971年那个闷热的夏夜,绘图室里昏黄的灯光,蚊虫嗡嗡地撞击着灯罩,汗水顺着鬓角流下浸湿了图纸边缘……图纸上那个难以解决的技术难题带来的焦灼,还有窗外远处大山沉默的轮廓带来的巨大压力……所有被尘封、被压抑的情感,混合着“献了青春献终身”这句在当时看来是理所当然、甚至带着豪迈的誓言,以及几十年后回望时才能体会到的、浸透骨髓的沉重与无悔……如同汹涌的暗流,瞬间冲垮了老人用一生筑起的沉默堤坝。
那只抬起的手,颤抖得更加厉害,仿佛承载着千钧之重。枯瘦的、布满褶皱和褐色斑点的食指,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虔诚和小心翼翼,极其缓慢地,向前伸去。他的指尖,终于轻轻地、轻轻地触碰到了冰冷的液晶屏幕。
指尖落下的位置,不偏不倚,正好覆盖在屏幕上那句斑驳的铅笔字迹上。仿佛跨越了西十年的时空,年轻工匠布满汗水和油污的手指,与苍老枯槁的手指,在冰冷的电子屏幕上,完成了一次无声的、震撼灵魂的对接。
周大山没有说话。没有眼泪。他只是用那根颤抖的食指,一遍、一遍、又一遍,极其缓慢而轻柔地,反复着屏幕上那行属于他自己的字迹。动作温柔得如同抚摸初生婴儿的脸颊,又沉重得如同在擦拭一座浸透血泪的墓碑。每一次,都像是将那些被岁月尘封的青春、汗水、病痛、分离、坚守、无悔……一点一点,从冰冷的电子深渊里,艰难地打捞上来,熨帖在自己同样冰冷而苍老的灵魂上。
周航屏住了呼吸,眼眶瞬间通红。他强忍着喉头的哽咽,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生怕惊扰了爷爷这穿越时空的、无声的对话。他悄悄地、用手机记录下了这无声却重逾千钧的一幕。
周围原本有些嘈杂的展区,不知何时彻底安静了下来。年轻的实习生们,陪同参观的干部们,还有其他几位来参观的老职工,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和交谈。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聚焦在那个佝偻着背、用颤抖的手指一遍遍着屏幕的老人身上。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肃穆而深沉的气氛,仿佛能听到历史沉重的呼吸声。没有人说话,只有老人指尖与屏幕摩擦发出的极其微弱的沙沙声,如同岁月的低语。
那一刻,冰冷的电子屏幕,承载着滚烫的历史;苍老的指尖,连接着青春的誓言。两代、甚至三代人的目光,在“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这行斑驳的字迹上交汇、碰撞、最终融合。一种无声的、关于奉献、牺牲、传承与铭记的宏大叙事,在这令人窒息的静默中,完成了它最震撼人心的讲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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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盛夏,上海世博会中国国家馆“东方足迹”展区人潮涌动。巨大的环幕上,正播放着展现共和国工业建设伟大成就的影片《历程》。当影片行进到讲述六十年代三线建设那段筚路蓝缕的岁月时,画面切换。
没有宏大的航拍,没有激昂的解说。屏幕上首先出现的,是几张经过修复的、充满颗粒感的黑白特写:一双被泥浆和冻疮覆盖、紧紧攥着钢钎的年轻的手;一盏在油毛毡棚子昏暗光线下摇曳的煤油灯;一个印着“长征”字样、坑坑洼洼的旧铝饭盒……
接着,一段口述录音切入,背景是低沉的、富有年代感的工厂环境音。秦素芬老人那微弱却清晰、带着浓重川音的声音响起:
“……那年冬天,真冷啊……手冻得裂开,血口子……周大姐……她省下自己的煮鸡蛋,硬塞给我……说,怀着娃儿,要补……那鸡蛋……真香啊……”
伴随着她的声音,屏幕上出现的是修复后的吴秀芳那张年轻、腼腆、梳着麻花辫的照片,照片缓缓淡去,叠化出铸造车间简陋却热火朝天的三维复原场景,工人们的身影在其中忙碌。最后,画面定格在那张“开山炮”后的青年合影上,一张张青春洋溢、充满希望的脸庞被逐一放大。
秦素芬的声音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李长河洪亮而带着哽咽的讲述:
“……周大山那个‘铁脑壳’!吼了一声‘是党员的跟我上!’第一个就跳进齐腰深的黄泥汤汤里去了!……血把水都染红了……他硬是不肯上来!……”
屏幕上同步播放着根据口述复原的“101”车间地基保卫战三维动画:暴雨如注,泥石流倾泻,十几个身影在冰冷的泥水中组墙,用身体对抗着自然的狂暴,用脸盆疯狂地舀水……画面最终定格在精疲力竭的工人们互相搀扶、看着保住的基坑、在泥泞中相拥而泣的瞬间。
影片的高潮部分,背景音乐变得舒缓而深沉。屏幕上,出现了那张泛黄的旧图纸高清影像。镜头缓缓推进,聚焦到右下角。那行歪斜却力透纸背的铅笔字迹,在巨大的屏幕上纤毫毕现:
> **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
字迹在屏幕上停留了足足十秒钟。接着,画面切换,是周大山老人站在触摸屏前,用颤抖的食指,一遍遍、极其轻柔地屏幕上那行字迹的无声视频片段(周航拍摄的)。老人佝偻的背影,专注的姿态,苍老手指与冰冷屏幕上青春誓言的触碰……这一幕,无声,却胜过万语千言。
影片的最后,画面渐亮。背景是新龙泉驿航天基地现代化的总装测试厂房,明亮、整洁、充满科技感。镜头掠过一排排精密的仪器设备,最后定格在总控制台前。几个穿着崭新蓝色航天工装的年轻工程师,正专注地盯着屏幕上跳动的数据。其中一人,正是周航。他神情专注而自信,眉宇间依稀能看到周家特有的坚毅轮廓。他抬起头,望向镜头,目光清澈而坚定,仿佛穿透了屏幕,望向遥远的未来。
雄浑而充满希望的交响乐旋律响起,影片结束。
中国馆巨大的环形展厅内,一片寂静。刚才还熙熙攘攘、低声交谈的观众们,此刻都仿佛被施了定身法,静静地仰望着屏幕。许多人脸上还残留着尚未消退的震撼和感动,眼眶泛红。几秒钟后,如同酝酿己久的春雷,潮水般的掌声骤然爆发,热烈、持久,充满了由衷的敬意,在整个“东方足迹”展区回荡、升腾。
展区后台,作为“三线记忆”工程代表被特邀来沪的周卫东,静静地站在角落里,同样仰望着屏幕上定格的、儿子周航那年轻而充满力量的面容。滚烫的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夺眶而出,顺着他同样不再年轻的脸颊,肆意流淌。这泪水,为父辈的苦难与荣光而流,为那些被找回的名字和故事而流,为这穿越时空、终于被世界听见的“三线”回响而流,更为那在铭记中生生不息、奔向星辰大海的未来而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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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博会的余温尚在,龙泉驿航天新基地的“三线记忆”数字档案馆——“青山馆”——落成典礼的日子也终于到来。这不再是一个简陋的仓库办公室,而是一座融合了现代科技与历史厚重感的独立建筑。外墙采用沉稳的深灰色石材,线条简洁硬朗,如同山脊。入口处,一块巨大的天然山石上,镌刻着那句己化为精神图腾的誓言:“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
馆内,灯光柔和。巨大的环形主展厅中央,是那座精心打造、凝聚了无数人心血的“青山”数字档案库的核心交互平台。巨大的弧形屏幕上,龙门山脉的苍茫影像缓缓流动。触摸屏、感应装置、环绕立体声音响……构建出一个沉浸式的记忆场域。
典礼简单而庄重。省里、市里、航天系统的领导来了,白发苍苍的老职工代表来了,穿着崭新工装的年轻工程师们来了,甚至还有几位从外地赶回来的老“三线”二代。秦素芬老人坐着轮椅,由女儿推着;李长河师傅特意换上了一身压箱底的中山装,挺首了腰板;陈启明高工在老伴的搀扶下,眼神里充满了欣慰。
周卫东作为“青山馆”首任馆长和“三线记忆”工程的灵魂人物,站在台上。他的声音透过麦克风,清晰而沉稳地在馆内回荡,讲述着工程的缘起、十年的艰辛、地震的劫难与重生,以及那些被铭记的名字和故事。台下,周航和一众年轻的技术骨干们,穿着统一的馆员制服,身姿笔挺地站在控制台区域,随时准备启动系统。
“……记忆,不是尘封的负担,而是照亮前路的灯火。”周卫东的声音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平静力量,“‘青山馆’落成,不是终点,而是一个新的起点。它意味着,那段‘踏遍青山人未老’的峥嵘岁月,那些‘献了青春献终身’的无悔誓言,将在这里,以数字的形式获得永生,与我们的现在和未来,永远相连!”
他的目光投向控制台,与儿子周航的目光在空中交汇。周航深吸一口气,郑重地点了点头,手指在控制台上一个醒目的绿色按钮上,用力按下。
嗡——
低沉而悦耳的启动音响起。环形主屏幕上,龙门山脉的影像如同水墨般晕开、变幻。浩瀚的星图在深邃的夜空中缓缓旋转、铺展。无数细小的光点,如同散落在银河中的星辰,在星图上渐次亮起,汇聚成一条璀璨的光带,如同一条奔腾不息的记忆之河。每一个光点,都代表着一个被录入“青山”数据库的名字、一段口述、一张照片、一件实物……秦素芬、吴秀芳、李长河、陈启明、周大山……那些或响亮或平凡的名字,那些或清晰或模糊的面容,此刻都化作了这记忆星河中永恒的光点。
“青山”数据库正式启动!
人群发出由衷的赞叹。老职工们仰着头,浑浊的眼睛里映照着璀璨的星图,寻找着属于自己的那颗“星”,泪水无声滑落。年轻人们则被这科技与历史交融的壮丽景象深深震撼。
周卫东走下台,推着轮椅,将父亲周大山缓缓推到了主交互屏前。周航立刻上前,俯身在爷爷耳边轻声指导着,帮助老人将手指放在一块独立的、高度适宜的辅助触摸屏上。
屏幕上,展示着周大山的个人记忆节点入口。周航的手指在屏幕上轻点、滑动,调出了那张“开山炮”后的青年合影,接着是那页写着青春誓言的旧图纸扫描件,然后是李长河讲述“101”地基保卫战的视频片段链接……
周大山浑浊的目光,紧紧跟随着屏幕上跳动的光影。当屏幕上再次清晰地出现那行“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的字迹时,老人那布满深深沟壑的脸上,再一次浮现出那种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却又无比清晰的、向上牵动的表情——那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笑容!虽然微小,却如同石缝中绽放的花朵,充满了岁月的重量和最终释然的平静。
他不再需要颤抖的手指去屏幕上的字迹。他只是看着,静静地、久久地看着。仿佛在用整个灵魂,与屏幕上那个年轻的自己,与那段无悔的岁月,进行着最后的、无声的和解与告别。
周卫东站在父亲身后,看着父亲脸上那难得一见的笑容,看着屏幕上流淌的星图与记忆,看着周围那些白发苍苍、泪光闪烁的老伙伴,看着儿子周航和那群朝气蓬勃、眼中充满敬畏与责任的年轻人……一种难以言喻的巨大安宁和圆满感,如同温暖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心房。
十年艰辛,十年追寻。从图纸角落的一句誓言,到废墟下的绝望挣扎,再到如今这浩瀚璀璨的“青山”星图……那些被抢救回来的名字和故事,那些被泪水浸润的温情与牺牲,那些被风霜雕刻的皱纹与沉默,此刻都化作了照亮这座记忆殿堂的永恒灯火。它们无声地宣告着:青山不老,记忆永存。所有的青春与白发,所有的牺牲与守望,所有的来路与征途,都在这一刻,于这浩瀚的星图之下,于这奔涌不息的记忆长河之中,庄严地汇聚,永恒地定格。
龙门山月照苍苔,铁轨曾穿云雾开。
青春尽化炉中火,铸就长锋镇九垓。
白发重抚旧时诺,青山星图映灵台。
莫道深藏皆往迹,心河不废自天来。
——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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