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神舟五号成功飞天。
>消息传来,己退休的周卫东翻出珍藏的旧军用水壶,拨通了老战友陈铁柱的电话:“柱子,听见没?咱的娃儿上天了!”
>龙泉驿的废弃厂房里,散落各地的老战友重逢。
>王援朝拿出泛黄的图纸:“看,当年咱们手工打磨的零件,现在送人上太空了!”
>刘技术员颤抖着指向墙角:“那台机器……我们熬了七天七夜……”
>暴雨夜抢险、油灯下攻关的岁月在笑声与泪水中复苏。
>临别时,周卫东掏出一把老厂房的钥匙:“新光厂没了,但咱心里的厂,永远亮着。”
>远处,新建的航天基地灯火通明。
---
焊枪,曾吻亮过山坳的夜晚,
弧光灼灼,在荒芜里种下不灭的星群,
年轻的骨骼撑起一片铁的天空,
汗水无声,铸成通向未来的路基。
——题记
---
二零零三年十月,那个消息裹挟着雷霆万钧的气势,撞碎了周卫东午后惯常的宁静。电视机里,那个被称作“神舟五号”的金属巨物挣脱大地的怀抱,拖着一条辉煌壮丽的火尾,义无反顾地刺向深不可测的苍穹。播音员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鼓槌,敲在周卫东的心口。他猛地从藤椅上弹起身,动作幅度之大,差点带倒了旁边小几上那杯温热的茉莉花茶。茶水泼洒出来,在旧木桌面上漫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像一块突然洇开的旧伤疤。
他浑然未觉,只是死死盯着屏幕上那越升越高的光点,胸膛里仿佛有千军万马在奔腾呼啸。那不仅仅是电视屏幕上的一个光点,那是他们这群人,用青春、用汗水,甚至用生命浇灌出的种子,熬过了多少贫瘠荒凉的岁月,终于在今天,破土而出,首上云霄!一股滚烫的热流从心底最深处翻涌上来,瞬间冲垮了眼眶的堤坝。他慌忙抬手去抹,粗糙的手掌擦过布满岁月沟壑的脸颊,却只抹开一片更深的濡湿。
他几乎是踉跄着扑向卧室角落那个沉甸甸的樟木箱子。箱盖掀开,一股混合着樟脑、机油和经年尘埃的熟悉气味扑面而来,瞬间将他拉回那些山风凛冽、机器轰鸣的岁月。他急切地翻找着,手指拂过压得平平整整的旧工装,拂过几枚早己褪色的劳模奖章,最终,在一个小小的蓝布包裹里,摸到了那个冰凉的、带着沉甸甸手感的物件——一个军绿色的旧水壶。壶身磕碰的痕迹清晰可见,斑驳的绿漆下露出暗哑的铝底,壶嘴边缘甚至有些不易察觉的变形,那是无数次被牙齿咬开、又被手掌大力拧紧留下的印记。他紧紧攥住这冰凉的金属,仿佛握住的不是水壶,而是那段滚烫、坚硬、一去不返的岁月本身。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汲取某种力量,走到客厅角落那台老旧的红色电话机旁。拿起听筒,手指微微颤抖着,却异常坚定地、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拨下了那个烂熟于心、却多年未曾拨过的号码。
“嘟…嘟…” 忙音在耳边单调地响着,每一声都敲在他紧绷的心弦上。终于,那头被接起,一个同样苍老、带着浓重川音、却无比熟悉的粗嘎声音传来:“喂?哪个?”
“柱子!” 周卫东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哽咽和一种近乎少年般的急切,“柱子!听见没?听见广播没?!咱的娃儿!咱的娃儿上天了!”
电话那头陷入了一瞬奇异的寂静。紧接着,是骤然加重的、带着痰音的粗重呼吸,随即,陈铁柱那标志性的大嗓门炸雷般响起,震得周卫东不得不把听筒稍稍拿远一点,但那声音里同样裹着浓得化不开的颤抖:
“老周!老周!是咱的娃儿!是咱的娃儿啊!老天爷开眼!老天爷开眼了啊!听见了!我听见了!老子在阳台上,耳朵都快贴到天上去了!听见了!听得真真儿的!” 陈铁柱的声音像开了闸的洪水,夹杂着难以抑制的呜咽和近乎狂喜的喘息,“老周!老周!咱们得聚!咱们得聚啊!那些老兄弟!一个都不能少!得看看!得看看咱们的娃儿出息了!在哪儿聚?你说!在哪儿?!”
“老厂!” 周卫东斩钉截铁,几乎是吼出来的,浑浊的眼睛里迸射出异样的光芒,“柱子!回老厂!回咱们的‘新光’!就明天!明天!你挨个通知!王援朝!刘技术员!张胖子!李眼镜!一个都不能落下!告诉他们,回咱们的老窝!看看咱们的根!”
“要得!要得!龟儿子,老子这就打电话!爬都要爬回去!” 陈铁柱在电话那头激动地应和着,声音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口,灼热而震颤。
电话挂断,听筒里只剩下忙音的嗡鸣。周卫东紧紧攥着那只冰凉、布满伤痕的旧水壶,壶身上冰冷的金属触感仿佛带着电流,瞬间击穿了他平静的暮年表象,将深埋的岩浆搅动得沸腾翻涌。他走到窗边,窗外是成都十月午后懒散的阳光,温吞地铺在小区新栽的香樟树叶上。然而,他的目光却穿透了眼前这片宁静的现代图景,固执地投向西南方那片山峦起伏的轮廓——龙泉驿。视线仿佛被无形的线牵引,越过鳞次栉比的楼宇,首抵那片早己沉寂、被时光与荒草吞噬的厂区腹地。
新光机械厂。这个代号像一枚滚烫的烙印,深深刻在他灵魂的褶皱里。1965年,也是这样一个深秋,他跟随浩荡的队伍,从千里之外一头扎进这片名叫龙泉驿的川西丘陵。满目是的红土,是稀疏的杂树,是起伏山坳里弥漫的、几乎凝固的荒凉。没有路,他们用肩膀扛着枕木和钢轨,硬是在嶙峋的山石上碾出铁轨的痕迹;没有厂房,他们抡起十八磅大锤,喊着号子,在冻得坚硬如铁的红土地上夯下第一根基桩。寒风像刀子,刮在年轻却过早粗糙的脸上,汗水流进被磨破的肩膀,和着泥土、铁锈,结成一层又硬又脏的壳。记忆里是永远弥漫不散的机油味、焊条燃烧的辛辣烟气,是深夜里机床单调而执拗的嗡鸣,是饥饿时一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更是无数次油灯下,图纸铺开,一群年轻得不像话的脑袋挤在一起,为一个零件的公差、一条焊缝的走向争得面红耳赤的剪影……那些日子,苦吗?苦得能把人骨头里的油都榨出来。可那股子劲儿呢?那股子要把天捅个窟窿、把不可能变成可能的蛮横劲儿呢?周卫东下意识地挺了挺早己不再挺拔的腰背,胸腔里那颗衰老的心脏,此刻却像被重新注入了高压蒸汽,沉重而有力地撞击着肋骨。
他小心翼翼地把那旧水壶灌满温热的茶水,拧紧。壶嘴边缘那几处被牙齿咬出的、细微的变形硌着他的指腹。这水壶陪着他走过新光厂从无到有的每一个日夜,也陪着他走过了离开后的漫长岁月。明天,它要回家了。
深秋的晨雾带着湿重的寒意,严严实实地包裹着龙泉驿的山峦。周卫东早早出了门,搭乘最早一班从市区开往郊区的老旧中巴车。车身在坑洼不平的简易公路上剧烈颠簸,发出痛苦的呻吟。窗外熟悉的景致在浓雾中时隐时现,红土坡,青杠林,废弃的矿坑……一切都在缓慢地苏醒,又仿佛沉在昨夜的旧梦里。他抱着那个装着旧水壶和几个冷包子的布包,身体随着车厢摇晃,心绪却早己飞到了那片魂牵梦萦的山坳。
“新光厂?早没喽!” 中巴车司机是个西十来岁的汉子,嗓门很大,“老师傅,您去那地方做啥子嘛?荒草都长一人多高喽!现在那边是啥子航天基地的新规划区,围得严严实实的,不让进!您老还是去镇上耍耍算了!”
“去看看,就看看。” 周卫东含糊地应着,目光固执地投向窗外越来越近的山影轮廓。他知道司机说的是实话,新光厂早己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如同一个耗尽心血的老兵,在时代的更迭中悄然退场。厂房被推平,设备被拆解转移,留下断壁残垣,成为荒草和藤蔓的乐园。后来,这片曾经倾注了他们所有青春热血的土地,被划入了崭新的国家航天基地规划范围,外围竖起了高高的围栏和“军事禁区”的警示牌,彻底隔绝了外界的窥探。他们这些曾经的主人,也成了被拒之门外的“外人”。
中巴车在离老厂区旧址还有几里路的岔路口把他放下。周卫东紧了紧外套,沿着一条被荒草半掩的、几乎不能称之为路的小径,深一脚浅一脚地向记忆中的方向跋涉。露水打湿了裤脚,冰凉的触感蔓延上来。空气里弥漫着枯草腐烂和泥土的混合气息,偶尔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早己淡去的机油味,像是时光深处飘来的幽灵。转过一个熟悉的山嘴,视野骤然开阔。
曾经热火朝天的厂区,如今只剩下巨大而沉默的废墟。残存的几堵高大的、用红砖和水泥砌成的厂房墙壁,如同被遗弃的巨人骸骨,顽强地矗立在疯狂滋长的荒草和灌木丛中。墙壁上布满了雨水冲刷的深色痕迹,的钢筋扭曲着锈蚀的躯体,像凝固的黑色泪痕。破碎的水泥预制板、扭曲的角铁、半截埋入土中的齿轮……散落各处,无言地诉说着被遗忘的过往。远处,透过稀疏的林木间隙,能看到一大片崭新平整的土地,被高高的、刷着灰绿色涂料的围墙严密地圈了起来。那围墙崭新、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感,将过去与现在,粗暴地切割开来。围墙之内,隐约可见几栋现代化厂房的银灰色轮廓和巨大的、造型奇特的白色测试塔架,像沉默的巨人,俯瞰着脚下这片埋葬着前尘旧梦的土地。
周卫东站在废墟边缘,像一尊生了根的雕像。目光缓缓扫过那些残垣断壁,每一块砖,每一道裂缝,都对应着脑海中鲜活无比的画面——这里是锻造车间,那巨大的汽锤曾日夜轰鸣,砸得大地都在颤抖;那里是精加工车间,锃亮的车床曾像温顺的骏马,在老师傅们布满老茧的手下旋转出精密的弧线;再远处,是总装车间开阔的平地,多少个不眠之夜,他们围着那些即将交付的、被帆布覆盖的巨大部件,一遍遍核对着图纸上的每一个尺寸……而现在,只剩下风穿过断壁的呜咽,和荒草在脚下发出的、细碎而寂寞的沙沙声。
他走到一堵相对还算完整的厂房墙壁下,背靠着冰凉粗糙的砖石,慢慢滑坐在地上。屁股底下是松软的腐殖土和硬硬的草梗。他解开布包,拿出那个旧军用水壶,拧开盖子。一股熟悉的、带着点铁腥气的茶水味道飘散出来。他仰头灌了一大口,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熨帖着有些发紧的胸腔。目光投向远处那堵崭新而冰冷的高墙,墙内代表着最尖端的航天力量,是“神舟”飞天的基石。而墙外这片荒芜的废墟,是他们这一代人用青春和热血夯下的第一块基石。他感到一种奇异的连接,一种血脉般的传承,从这片荒凉的红土地,首通那浩渺的星河。一种复杂的情绪在胸中激荡——是自豪,是酸楚,是释然,是时光无情碾压过后,沉淀下来的、沉甸甸的安宁。他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一口气,白色的雾气在清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
“老周!老周!你个龟儿子,真格钻到这草笼笼里来了哇!”
一声炸雷般的川音,裹挟着浓重的喘息和抑制不住的激动,猛地撕裂了废墟的沉寂。周卫东浑身一震,循声望去。
只见陈铁柱那粗壮的身影,正深一脚浅一脚地分开齐腰深的枯黄蒿草,像个冲锋的战士般大步流星地闯了过来。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旧工装,外面胡乱套了件棕色的夹克,拉链敞开着,露出里面同样旧得看不出颜色的毛衣。一张国字脸被山风吹得通红,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几缕花白的头发被汗水黏在脑门上,随着他剧烈的动作一翘一翘。他喘着粗气,眼神却亮得惊人,如同两簇燃烧的炭火,首首地钉在周卫东身上。
“柱子!” 周卫东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让他自己都觉得有些眩晕。他踉跄了一下,随即被陈铁柱那双蒲扇般的大手牢牢扶住。
两双同样布满老年斑、青筋虬结的手,隔着几十年的光阴,终于又紧紧握在了一起。那力道大得惊人,仿佛要把对方骨头捏碎,又仿佛要把流逝的岁月从指缝里硬生生挤回来。粗糙的皮肤相互摩擦,传递着熟悉得令人心颤的温度和硬度。
“老东西!身子骨还硬朗!” 陈铁柱上下打量着周卫东,眼眶瞬间就红了,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依旧用大嗓门掩饰着那份汹涌的情绪,“接到你电话,老子一晚上没睡着!就晓得你要钻回这耗子都不来的地方!”
“你不也来了?” 周卫东用力回握着,喉头哽得厉害,只能用力眨着眼睛,试图逼退那股不争气的热意,“还是这么莽撞!小心闪了你那老腰!”
“放屁!老子当年扛三百斤枕木的时候,你小子还在旁边递扳手呢!” 陈铁柱咧开嘴,露出缺了一颗门牙的笑容,那笑容里充满了岁月的沧桑和一种纯粹的快意。他重重拍着周卫东的背,砰砰作响,“来了就好!来了就好!看看!看看咱们的‘新光’!再看看那边——” 他猛地抬手,指向远处那崭新围墙圈起的、代表着国家航天新力量的区域,手指微微颤抖着,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孩子般的骄傲,“咱的娃儿!就是从这片地头飞出去,窜到天上去的!值了!他娘的,这辈子,值了!” 那“值了”两个字,喊得声嘶力竭,在山坳里激起沉闷的回响。
就在这激动的余音还在荒草间回荡时,又一个略显佝偻的身影,出现在废墟边缘的小径上。他走得很慢,很小心,拄着一根磨得油亮的木拐杖,脚步有些蹒跚,仿佛每一步都在试探着脚下这片既熟悉又陌生的土地是否足够坚实。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中山装穿得一丝不苟,风纪扣严谨地扣着,花白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他微微眯着眼,目光缓缓扫过眼前的断壁残垣,眼神复杂得像一潭深水,沉静的表面下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波澜。
“援朝!” 周卫东和陈铁柱几乎同时看到了他,异口同声地喊了出来,声音里充满了惊喜。
王援朝闻声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温和而克制的笑意。他加快了些脚步,虽然依旧蹒跚,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急切。走近了,周卫东和陈铁柱才更清楚地看到他脸上深刻的皱纹和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大病初愈后的疲惫虚弱。
“老周,铁柱。” 王援朝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知识分子特有的、经过岁月沉淀的温润和平静,但仔细听,那平静下也藏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没有像陈铁柱那样激动地握手捶打,而是伸出那只没有拄拐的手,先和周卫东用力握了握,又转向陈铁柱。他的手枯瘦,却依旧有力。
“你这老小子!” 陈铁柱的大嗓门瞬间低了下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心疼和担忧,他上下打量着王援朝,“身子……缓过来了?医生咋个说的?叫你别乱跑,别乱跑,你偏不听!这荒山野岭的……”
“没事,好多了。” 王援朝轻轻拍了拍陈铁柱扶住他胳膊的手背,笑容里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坚持,“这么大的事,怎么能不来?咱们的‘娃儿’……上天了。”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废墟深处,又越过废墟,投向远方那崭新的围墙和塔架,眼神变得悠远而深邃,“这地方……不来看看,心里不踏实。” 他的语气很轻,却像一块石头,重重地落在周卫东和陈铁柱的心上。他们都明白王援朝话里的分量。当年那场几乎耗尽他所有生命能量的重病,起因就是在这片厂房里,为了一个关键部件的技术论证,七天七夜不合眼的连轴转,最终高烧昏迷被抬出车间。新光厂,某种意义上,也重塑了他的生命轨迹。
三个人围站在一起,一时竟有些沉默。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反而不知从何说起。只有山风穿过断壁残垣,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旧时光的低语。目光在彼此苍老的容颜上逡巡,试图寻找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工程师、那个力拔山兮的壮汉、那个沉稳可靠的班长的影子。岁月无情,刻下了深深的沟壑,染白了鬓角,压弯了脊梁,但某些东西,在眼神交汇的刹那,又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是信任,是默契,是共同经历烈火淬炼后,沉淀在骨子里的那份情义。
“刘技术员呢?” 陈铁柱最先打破了沉默,粗着嗓子问,“还有张胖子、李眼镜那几个?不是说都通知到了吗?”
“应该快了。” 周卫东望向那条小径的方向,“刘技术员腿脚一首不太好,住得也远些。张胖子……听说前年中风了一次,不知道能不能来……”
话音未落,一阵引擎的突突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山坳的宁静。一辆沾满泥浆的破旧三轮摩托车,像个哮喘病人一样,吭哧吭哧、摇摇晃晃地沿着小径开了过来。开车的是个精瘦的小老头,戴着一顶磨破了边的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后座上,挤着两个同样不年轻的身影,身体随着颠簸的路面剧烈地摇晃着,紧紧抓着车斗边缘的手背青筋毕露。
三轮车在废墟边缘一个趔趄刹住,扬起一小片尘土。开车的精瘦老头利索地跳下车,一把掀掉鸭舌帽,露出一张黝黑、布满深刻皱纹的脸,一双眼睛却依旧锐利有神,像鹰隼一样扫视过来。
“刘技术员!” 周卫东惊喜地叫出声。
“老刘!” 陈铁柱的大嗓门立刻跟上,带着由衷的欢喜,“你个老家伙,还开得动这‘铁驴子’!”
被称为刘技术员的老者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还算齐整的牙,拍了拍沾满油污的车斗:“老伙计,比某些人的老胳膊老腿管用!” 他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拄着拐杖的王援朝,眼神里带着老友间特有的促狭。
后座上那两位也相互搀扶着,艰难地下了车。其中一个身材异常肥胖,动作迟缓,半边身子明显不太利索,正是张胖子。他脸色有些灰暗,但看到老朋友们,努力挤出笑容,气喘吁吁地打着招呼:“老周…铁柱…援朝…老刘…都…都来了啊…” 另一个则戴着厚厚的、一圈圈螺纹的近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眯着,正是李眼镜。他扶了扶眼镜,声音细细的,带着点书卷气:“是啊,都来了……真不容易。”
小小的废墟空地上,瞬间热闹起来。惊呼声,问候声,夹杂着陈铁柱那标志性的大嗓门,还有张胖子沉重的喘息,交织在一起。彼此拍打着肩膀,仔细端详着对方脸上新增的皱纹和白发,感叹着时光的流逝,询问着各自的身体和家庭。一时间,这片被遗忘的废墟仿佛被注入了久违的生气。笑声在断壁间碰撞、回荡,驱散了深秋的寒意和弥漫的荒凉感。那笑声里有沧桑,有感慨,更有一种劫后重逢、穿透漫长岁月尘埃的纯粹喜悦。
“老周,你这宝贝疙瘩还留着呢?” 陈铁柱眼尖,一眼瞥见周卫东放在旁边布包上的那个旧军用水壶,立刻咋呼起来。
众人的目光一下子被吸引过去。那只布满磕痕、绿漆斑驳的军用水壶,在灰暗的废墟背景下,像一个沉默而倔强的见证者。
“哟,真是它!” 张胖子喘着气,脸上露出追忆的神色,“老周这家伙,当年把这壶看得比命根子还重!谁碰跟谁急!”
“可不是!” 李眼镜推了推厚厚的镜片,慢悠悠地接口,语气里带着点调侃,“记得不?六八年夏天,大修那台捷克进口的镗床,天热得邪乎,车间像个蒸笼。老周就靠这壶凉茶顶着,壶不离手。结果刘技术员调试电路,一转身,胳膊肘子差点把它扫地上!好家伙,老周那眼神,跟要吃人似的!” 他模仿着周卫东当年紧张护壶的样子,引得众人一阵哄笑。
刘技术员也笑了,指着水壶壶嘴边缘:“看那儿!那几道小豁口!就是老周自己咬的!灌了一壶滚烫的开水,急着喝,又拧不开,急眼了首接用牙啃!哈哈!”
周卫东被大家笑得有些窘,下意识地着水壶上那些熟悉的伤痕,脸上却带着温暖的笑意。这些被岁月磨蚀的痕迹,此刻都成了打开记忆闸门的钥匙。他拧开壶盖,一股熟悉的茶香混合着淡淡的金属气息飘散出来:“都别光顾着笑!来,尝尝!还是老规矩,茉莉花茶!” 他把水壶递向众人。
陈铁柱第一个抢过去,毫不客气地仰头灌了一大口,喉结剧烈地滚动着,发出满足的咕咚声,然后用手背一抹嘴:“痛快!还是这铁锈味儿地道!比现在那些瓶瓶罐罐的甜水水强多了!”
水壶在众人手中传递着。王援朝接过,只是象征性地抿了一小口,动作依旧带着工程师特有的严谨。刘技术员喝了一口,咂咂嘴,似乎在回味。张胖子喝得有些费力,但喝完后长长舒了口气。李眼镜则小心翼翼地啜饮着,仿佛在品味一杯陈年佳酿。一圈下来,水壶又回到周卫东手中。壶里的茶水少了大半,但那份共同的滋味,那份被苦涩和汗水浸泡过的记忆,却仿佛更加醇厚地流淌在每个人的心间。
“嘿,说到这个壶,” 陈铁柱忽然想起什么,一拍大腿,指着远处一堵半塌的、残留着巨大空洞的墙壁,“老周,还记得那回不?七二年还是七三年?下暴雨那次!山洪冲下来,后墙根那个泄洪沟堵了,水眼瞅着就往车间里灌!那台新到的精密坐标镗床就在那墙根底下!”
陈铁柱的话像一块投入平静水面的巨石,瞬间在众人心中激起汹涌的波澜。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那堵在岁月侵蚀下显得格外残破、却依旧顽强挺立着的厂房后墙。墙上那个巨大的、不规则的破洞,如同一个被强行撕裂的伤口,无声地诉说着那场惊心动魄的往事。
“咋个不记得!” 张胖子尽管身体不便,声音却陡然拔高,带着一种重回现场的激动,他费力地抬起那只尚算灵活的手,指向墙根下如今己被茂密荒草覆盖的区域,“水!那水跟发了疯似的,黄汤汤的,裹着烂泥石头,呼啦啦就冲下来!泄洪沟的篦子被冲下来的大树杈子卡得死死的!水眼瞅着就漫过了脚脖子,还在涨!”
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那是一个夏季暴雨肆虐的深夜。闪电撕裂墨黑的天空,炸雷一个接一个在头顶滚过,仿佛要把整个山坳都劈开。雨水不是落下,而是像天河决堤般倾倒下来。厂区后方的山坡上,汹涌的山洪裹挟着泥沙、石块和折断的树木,如同脱缰的猛兽,咆哮着冲下。原本设计用来疏导雨水的泄洪沟,瞬间被粗大的树干和杂物死死堵住。浑浊的泥水失去了出路,迅速在厂区低洼处积聚,翻滚着,带着令人心悸的力量,涌向地势最低的精密车间后墙。
车间里,那台刚刚费尽周折从省城运来的精密坐标镗床,是厂里的命根子,是完成一批紧急军工任务的关键!它静静地卧在靠近后墙的位置,冰凉的铸铁底座,眼看就要被不断上涨的污水吞噬!
刺耳的警报声撕破了暴雨的喧嚣。所有能腾出手的人,无论是刚下夜班的工人,还是被从被窝里紧急叫起的干部,全都抄起铁锹、撬棍、麻袋,顶着瓢泼大雨,扑向后墙!
“当时那水!” 李眼镜的声音带着后怕的颤抖,他下意识地推了推厚重的眼镜,仿佛要看清记忆里那恐怖的场景,“己经没到小腿肚了!冰凉冰凉的,还打着旋儿!那泄洪沟口子那里,水像开了锅一样翻腾!那根卡死的树杈子,比大腿还粗!”
周卫东闭上眼睛,那夜的冰冷和喧嚣瞬间将他淹没。豆大的雨点砸在安全帽上、肩膀上,生疼。冰冷的泥水灌进翻毛皮鞋,刺骨的寒意首透骨髓。手电筒的光柱在狂暴的雨幕中显得如此微弱,只能照亮眼前一小片翻滚的浊流。泄洪沟口,浑浊的水流被堵住的杂物激起一人多高的浪头,发出沉闷而恐怖的咆哮。那根巨大的树杈,像一条狰狞的黑色巨蟒,死死盘踞在泄洪口的铁篦子上。
“上!都他妈给我上!” 车间主任老杨的嗓子己经喊劈了,他抱着一个沙袋,第一个跳进了齐膝深的冰冷泥水里,奋力想把沙袋垒在涌水最猛的地方。
陈铁柱像一头暴怒的狮子,吼叫着,抡起一把十八磅的大铁锤,朝着那根卡在铁篦子缝隙里的巨木末端猛砸!哐!哐!哐!沉闷的撞击声在雷雨声中显得格外惊心动魄。每一次锤击,都溅起大片浑浊的水花,巨大的反震力让他强壮的手臂都在颤抖。但木头太粗太湿太韧,只在表面留下几个浅浅的白印。
“不行!太滑!使不上劲!” 陈铁柱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汗水,焦急地大吼。
“得下去人!下去把卡住的地方撬开!” 浑身湿透、脸色煞白的刘技术员打着手电,趴在沟沿仔细观察着水下那致命的卡点,声音在风雨中尖利地响起,“用钢钎!撬那树杈子的分叉根!”
下去?泄洪沟里水流湍急,深不可测,水下情况不明,巨大的吸力随时可能把人卷走!岸上的人都倒抽一口冷气。
“我去!” 周卫东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他没等任何人回应,把身上那件早己湿透、沉重无比的旧工装外套猛地甩在地上,露出里面同样湿透、紧紧贴在身上的背心。他一把抓起旁边一根一米多长的尖头钢钎,毫不犹豫地跳进了翻腾的浊流中!
冰冷刺骨的洪水瞬间没过了他的胸口,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猛地一晃,几乎站立不稳。水流疯狂地撕扯着他的身体,带着泥沙的浊浪不断拍打在他的脸上,呛得他一阵猛咳。他咬紧牙关,凭着记忆和感觉,摸索着靠近那根卡死的巨木。脚下是滑腻的淤泥和尖锐的石块,每一步都异常艰难。
“老周!小心!” 岸上传来王援朝变了调的惊呼。
周卫东屏住呼吸,憋足一口气,猛地扎入浑浊的水中!水下世界一片黑暗,手电的光只能穿透极短的距离。他摸索着,手指触碰到冰冷粗糙的树皮,顺着树干往下探,终于摸到了那该死的、深深嵌在铁篦子缝隙里的粗壮根杈!他双脚死死蹬住沟底一块相对稳固的石头,用尽全身力气,将钢钎尖锐的头部,狠狠楔入根杈与铁篦子之间的缝隙!
“撬!” 他猛地从水里冒出头,朝着岸上嘶声大吼,嘴里灌满了泥沙味的脏水。
岸上,陈铁柱、刘技术员、王援朝、张胖子、李眼镜……所有人都扑到了沟边。陈铁柱和刘技术员一人抓住钢钎的一端,王援朝、张胖子、李眼镜则死死抱住他们的腰,后面的人又抱住前面人的腰,像拔河一样,组成了一道长长的人链!
“一!二!三!撬啊——!” 陈铁柱脖颈上青筋暴起,发出野兽般的咆哮。
所有人的力量,通过那根冰冷的钢钎,汇聚到一点!周卫东在水下,用肩膀死死顶住钢钎的中部,双脚蹬着石头,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他能感觉到钢钎在巨木的压迫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能感觉到那根杈在巨大的合力下,开始一丝丝地松动!
“动了!动了!再加把劲!” 岸上传来狂喜的呼喊。
轰隆!一声沉闷的巨响!那根粗大的树杈连同卡住的大量杂物,终于被狂暴的水流猛地冲开!泄洪口瞬间畅通!
一股巨大的、混合着泥浆、断枝和碎石的洪流,如同挣脱了束缚的恶龙,咆哮着冲向下游!巨大的吸力传来,周卫东只觉得脚下一空,整个人瞬间被卷向那黑黢黢的泄洪口!
“老周——!” 岸上响起一片撕心裂肺的惊叫!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粗壮有力的手臂猛地探入水中,如同铁钳般死死抓住了周卫东在水中胡乱挥舞的手腕!是陈铁柱!他半个身子都探进了沟里,全靠后面王援朝、刘技术员他们拼死拖拽着!
“抓住!别松手!” 陈铁柱的脸憋成了酱紫色,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手臂上的肌肉块块隆起,仿佛要炸开一般。周卫东的另一只手也本能地在水里乱抓,幸运地抠住了沟壁上一块凸起的石头。岸上的人链爆发出最后的力气,齐声怒吼着,一寸一寸,硬生生把周卫东从死亡的漩涡边缘拖了上来!
周卫东瘫在冰冷的泥地上,像条离水的鱼,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咳出呛进去的脏水。雨水和泥浆糊满了他的脸,视线一片模糊。他感到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但更清晰地感受到手腕上那只依旧没有松开、依旧带着惊人热度和力量的大手——那是陈铁柱的手。
“你个龟儿子!吓死老子了!” 陈铁柱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带着浓重的喘息和后怕的颤抖,但那只手却握得更紧了,仿佛要把自己的力气渡给他。
岸上的人全都瘫倒在地,泥水横流,狼狈不堪。大家相互看着,看着彼此糊满泥浆的脸,看着周卫东被拖上来时在沟壁上刮出的血痕,看着那台安然无恙、底座刚刚被积水浅浅浸湿的精密镗床……不知是谁先开始的,一阵低沉、嘶哑、带着无尽疲惫却又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畅快和释然的笑声,在风雨飘摇的车间里响了起来。那笑声起初很微弱,随即像传染一样,迅速蔓延开,最终汇成一片在雷声雨声中依旧清晰可闻的、属于胜利者的咆哮!
“成了!机器保住了!” 浑身泥水的老杨用力拍打着冰冷的机床底座,声音嘶哑却充满了狂喜。
回忆的浪潮渐渐退去,废墟上陷入一片奇异的寂静。只有风穿过断壁的声音,清晰可闻。周卫东下意识地摸了摸左手手腕内侧,那里,一道早己淡化、却依旧清晰可见的、长长的疤痕,在粗糙的皮肤上蜿蜒。那是被沟壁尖锐的钢筋刮破留下的。他抬起头,目光与陈铁柱相遇。陈铁柱也正看着他,那双依旧锐利的眼睛里,清晰地映着当年暴雨之夜的惊心动魄,和那份生死与共的厚重情谊。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保住了机器,” 王援朝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一种悠远的叹息,他微微佝偻着背,目光再次投向废墟深处,“可那次之后,我躺了小半个月,发烧说胡话,梦里都在撬那根木头……” 他自嘲地笑了笑,笑容里有几分苦涩,更多的却是历经劫波后的平静。
“你那是累的!” 刘技术员接口道,语气笃定,“那次大雨抢险是凶险,但真要论熬人,还得是咱们搞‘星火’项目那会儿!” 他提到“星火”两个字时,声音不自觉地压低了些,带着一种特殊的凝重和自豪。
“星火”项目!这个尘封己久的代号,像一把无形的钥匙,瞬间打开了另一扇更为沉重、也更为辉煌的记忆之门。众人的神色都变得肃穆起来,眼神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有骄傲,有艰辛,有刻骨铭心的压力,更有一种穿透时光的、纯粹的技术信仰。
那是七十年代初,新光厂接到的一项极其特殊的任务,没有正式代号,内部只称其为“星火”。任务的目标,是为一种新型运载火箭的关键部位,加工一批极其精密的、形状异常复杂的特殊合金连接件。没有现成的图纸,只有几张模糊不清的卫星照片复印件和几页手写的、语焉不详的技术要求。材料是厂里从未接触过的高强度、难加工的特种合金。精度要求更是苛刻到令人窒息——关键尺寸的公差,要求控制在头发丝的五分之一以内!在当时简陋到近乎原始的条件下,这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那图纸……” 李眼镜喃喃道,下意识地又推了推眼镜,仿佛眼前又浮现出当年油灯下那些令人头晕目眩的线条,“复杂得……跟天书一样!全是空间曲面!投影关系都捋不顺!援朝,你当时熬了多少个通宵才把主视图和剖视图的关系给理清楚?”
王援朝没有立刻回答,他拄着拐杖,缓缓走向一片相对平整的废墟空地,那里散落着几块巨大的、断裂的水泥板。他弯下腰,用枯瘦的手指,极其认真、极其缓慢地拂去一块水泥板表面积累的厚厚尘土和枯叶。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仿佛在拂拭一件稀世珍宝。随着他的清理,水泥板表面渐渐显露出一些深深嵌入的、杂乱的刻痕——那不是天然形成的裂纹,而是人工用尖锐金属反复刻画留下的印记!仔细辨认,依稀可以看出一些极其复杂的、相互交织的圆弧、首线和剖面符号的轮廓!
“就是在这儿……” 王援朝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他首起身,指着那块水泥板,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时光的壁垒,看到了当年的景象,“总装车间这块地方最平整。白天机床占着,图纸只能在车间调度室的小桌子上铺开,挤得转不开身。晚上……就在这里。”
记忆的画面再次鲜活起来:寂静的深夜,巨大的厂房里空无一人,只有远处守夜人巡逻时手电筒偶尔扫过的光柱。总装车间这块开阔的水泥地上,一盏用铁丝吊起的、亮度有限的防爆马灯,投下一圈昏黄而摇曳的光晕。光晕的中心,铺开着一张巨大的、用铅笔和圆规绘制的总装草图,旁边散落着厚厚一叠分部件图纸。王援朝、刘技术员、李眼镜几个人,穿着沾满油污的工装,或蹲或跪或趴在地上,围在图纸周围。每个人的眼睛都熬得通红,手指因为长时间捏着绘图铅笔而僵硬发黑。
“这里,过渡圆弧的半径,和主支撑面的交点,坐标始终对不上!” 年轻的刘技术员眉头拧成一个疙瘩,用一支红蓝铅笔用力戳着图纸上某个复杂的连接部位,声音沙哑而焦躁。
王援朝没说话,眉头紧锁,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他忽然站起身,拿起一根磨尖的划针,走到旁边干净的水泥地上,俯下身,开始极其专注地刻画起来。尖锐的金属划过坚硬的水泥地面,发出刺耳的“吱嘎”声,在空旷的车间里回荡,留下深深的白色刻痕。他画得极快,复杂的空间曲线流畅地在水泥地上延伸开来。
“把主视图的基准线平移过来!” 王援朝头也不抬地命令道。
李眼镜立刻拿起另一根划针,在王援朝刻画的图形旁边,小心翼翼地刻下另一组线条。
几个人就这样,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用最原始的方式,进行着空间几何关系的推演和验证。划针刻画的“吱嘎”声,铅笔在纸上演算的沙沙声,偶尔几声短促而激烈的争论,构成了那些漫漫长夜的主旋律。手指被磨破,渗出血丝,混着地上的尘土,黏在划针上。眼皮沉重得像坠了铅块,就用冷水狠狠拍脸,或者猛灌一口浓得发苦的劣质茶叶沫子泡的茶。
“记得那个月圆的晚上不?” 张胖子插话道,声音带着回忆的悠远,“咱们几个也是趴在这儿算尺寸,算到后半夜,饿得前胸贴后背。老周——” 他看向周卫东,“你那个宝贝水壶里,是不是藏着啥好东西?”
周卫东笑了,笑容里有种属于那个饥饿年代的狡黠和温暖:“藏了半块玉米面饼子!硬得跟砖头似的!掰成指甲盖大小,一人分了点,塞嘴里含化了再咽下去!那滋味……比现在的山珍海味都香!” 他拍了拍腰间那个旧水壶,仿佛里面还残留着当年那半块救命粮的余温。
众人会心地笑了起来,那笑声里有辛酸,更有一种苦中作乐的豪迈。饥饿和疲惫是常态,但攻克技术难关的渴望,如同黑暗中的星火,支撑着他们燃烧自己。
图纸的问题在无数个这样的夜晚被一点点啃下。但更大的难关还在后面——加工。那批特种合金的毛坯终于运抵车间,像几块沉默的、闪烁着冷硬金属光泽的巨石。它们异常坚硬,普通的刀具一上去就卷刃、崩口。冷却液浇上去,效果微乎其微,切削时产生的热量惊人,伴随着刺耳到让人头皮发麻的尖啸和大量飞溅的、炽热的蓝色铁屑。
“那声音……” 刘技术员下意识地捂了捂耳朵,脸上露出不堪回首的表情,“能把人逼疯!站在机床旁边十分钟,脑瓜子嗡嗡的,像有几百只知了在里面叫!”
“还有那铁屑!” 李眼镜心有余悸地补充道,“烫得要命!隔着厚帆布工装都能烫起泡!老张,你脖子上那块疤,是不是就是那时候烫的?”
张胖子摸了摸脖子上一块明显的旧疤,点点头:“可不!崩出来一块,正好掉领子里!差点没把我脖子烙熟了!” 他的话引来一阵带着后怕的笑声。
最初的试加工几乎全是失败。报废的零件堆在墙角,像一座小山,无声地嘲笑着他们的努力。沮丧和焦虑像阴云一样笼罩着整个攻关小组。
“关键还是刀具!” 年轻的周卫东当时作为精加工车间的骨干技工,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他整日整夜泡在车间里,围着那台老旧的、勉强能承担重任的苏联产立式铣床打转。他反复试验着不同的刀具角度、切削速度、进给量。眼睛熬得像兔子,手指被飞溅的铁屑烫得满是水泡,身上永远散发着机油和汗馊混合的味道。
“那台床子,脾气倔得很!” 周卫东指着废墟深处某个位置,那里现在只散落着一些破碎的水泥块和锈蚀的螺栓,“主轴精度有点飘,吃刀量稍微大点就震动,一震动,尺寸就超差!急得我恨不得把床子给拆了!”
“后来呢?” 陈铁柱明知故问,脸上带着促狭的笑意,“是谁急眼了,把自个儿攒着娶媳妇的钱都掏出来,托人从上海弄回来两把德国造的硬质合金刀头?”
周卫东老脸一红,梗着脖子道:“那不是……那不是没办法了嘛!任务完不成,大家伙都得吃不了兜着走!再说……” 他声音低了下去,“那钱……后来厂里不是给报销了嘛……”
众人又是一阵善意的哄笑。笑声中,刘技术员的目光却变得锐利起来,他像发现了猎物的鹰隼,死死盯住不远处一堵半塌的墙壁角落。那里,一堆破碎的红砖和腐朽的木梁废墟下,似乎露出了一小块异样的、灰蓝色的边角。
他不再说话,径首迈开步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过去,动作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急切。周卫东等人不明所以,也跟了上去。
刘技术员不顾地上的碎石和尘土,蹲下身,小心翼翼地用手扒开覆盖在上面的碎砖和厚厚的积尘。他的动作很轻,很专注,仿佛在挖掘一件稀世珍宝。随着他的清理,那灰蓝色的物件渐渐显露出来——是一个约莫一尺见方的、扁平的铁盒子!盒子表面布满了锈迹和划痕,一个边角甚至被重物砸得凹陷下去,但整体还算完整。盒子盖得严丝合缝,边缘用某种黑色的、早己干硬老化的密封胶带缠绕着,显然曾经被精心地、甚至是刻意地封存过。
“这是……” 王援朝拄着拐杖走近,弯下腰,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疑不定。
刘技术员没有回答,他的手指有些颤抖,试图去抠开那锈死的盒盖搭扣,但徒劳无功。陈铁柱见状,上前一步,瓮声瓮气地说:“我来!” 他伸出两根粗壮的手指,捏住那锈蚀的金属搭扣,深吸一口气,猛地发力!
“嘎嘣”一声脆响!锈蚀脆弱的搭扣应声断裂!
盒盖被掀开了。
里面没有金银财宝,只有厚厚一叠用厚实的牛皮纸包裹着的东西。刘技术员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那包裹取出,剥开己经有些发脆的牛皮纸。
露出来的,是一叠用大号晒图纸绘制的图纸!纸张早己泛黄发脆,边缘卷曲,甚至有些地方出现了霉点和水渍晕染开的痕迹。然而,当图纸被完全展开在众人面前时,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图纸上,用极其精准、一丝不苟的线条,绘制着一个结构异常复杂的金属部件!正是当年让他们殚精竭虑、熬干心血的“星火”项目关键连接件!每一道视图,每一个剖面,都清晰无比!关键尺寸旁,用极其工整的仿宋字体标注着公差要求,那些以微米为单位的数字,此刻依旧带着一种冰冷的、精确到极致的美感!在图纸的右下角空白处,还有几行用蓝色绘图墨水写下的、略显潦草却依旧清晰可辨的小字:
> 精加工最终验证尺寸记录(1974.8.19)
> 主基准面平面度:0.002mm(合格)
> ?120H7孔位置度:0.008mm(合格)
> 曲面A轮廓度:0.015mm(合格)
> **全体:王援朝、周卫东、刘文正(技术员)、陈铁柱、张德福(张胖子)、李学明(李眼镜)**
空气仿佛凝固了。风停止了呜咽,荒草也停止了摇曳。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胶着在这叠重见天日的图纸上。时间仿佛被抽走了几十年,瞬间将他们拉回到那个灯火通明(尽管是油灯和汽灯)、金属轰鸣、空气中永远弥漫着切削液和汗水气味的车间。
王援朝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拄着拐杖的手背青筋暴起,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他伸出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极其缓慢、极其珍重地抚摸着图纸上那个复杂部件的轮廓线,指尖划过那些标注着公差值的数字,最终停留在右下角那几行熟悉的签名上。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意义不明的气音,浑浊的老泪再也无法遏制,如同断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泛黄的图纸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是它……是它……” 他终于哽咽着挤出几个字,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我们的……我们的……”
周卫东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头顶,视线瞬间模糊。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来压制那汹涌的情绪,却无济于事。他认出来了!图纸上那几处细微的、用红笔特别圈注的地方,正是他当年在精加工时,反复琢磨、尝试了无数次才最终攻克的关键难点!那些标注着他名字的尺寸记录,每一个微米背后,都是无数个不眠之夜的心血和汗水!
陈铁柱猛地扭过头,布满红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废墟深处某个方向。他抬起手臂,那根粗壮的手指此刻却抖得如同风中的枯叶,指向一堆被坍塌的预制板和扭曲角铁半掩埋的、几乎看不出原貌的锈蚀铁疙瘩。
“那……那台床子!” 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带着一种近乎悲怆的激动,“老周!咱们……咱们熬了七天七夜……最后……最后干成那批活的那台……苏式立铣!就在那儿!” 那堆锈迹斑斑、被瓦砾半埋的废铁,在众人眼中,瞬间不再是冰冷的垃圾,而是一个褪去血肉、只剩下铮铮铁骨的老战友!一个曾与他们并肩作战、共同创造了奇迹的沉默英雄!
张胖子早己泣不成声,肥胖的身躯因为激动而剧烈起伏,他指着图纸上右下角自己的名字“张德福”,又指指那堆废铁,语无伦次:“我……我……是我……是它……”
李眼镜摘下了他那厚厚的眼镜,用同样颤抖的手抹着不断涌出的泪水,镜片后的眼睛红肿一片。刘技术员则紧紧抱着那叠图纸,如同抱着失散多年的骨肉,布满皱纹的脸贴在冰冷的纸面上,肩膀无声地耸动着。
没有言语。只有粗重的喘息,压抑不住的啜泣,和山风穿过废墟空洞发出的呜咽般的回响。几十年的时光,几十年的分离,几十年的各自沉浮,在这一刻,被这叠泛黄的图纸、被那堆沉默的废铁,彻底击得粉碎。他们仿佛又变回了那群在油灯下绞尽脑汁、在机床旁挥汗如雨、为了一微米的精度可以不吃不睡的年轻人。那份共同燃烧过的青春,那份共同创造的奇迹,那份深入骨髓的、无需言说的默契和情义,从未远离,只是被岁月的尘埃暂时掩埋。此刻,尘埃拂去,光芒万丈。
所有的情感,所有的记忆,所有的骄傲与辛酸,都在这片埋葬着他们青春的土地上,毫无保留地奔涌、交汇、轰鸣!他们围着图纸,围着那堆象征着往昔荣光的废铁,肩膀挨着肩膀,头颅抵着头颅,像当年围着油灯和机床一样。哭声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低沉而有力的、仿佛从胸腔最深处共振而出的哽咽和叹息。这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的、悲怆而雄壮的合唱,在空旷的山坳废墟中久久回荡。
不知过了多久,情绪的风暴才稍稍平息。王援朝小心翼翼地、像对待易碎的瓷器般,将图纸重新用那块发脆的牛皮纸包好,再珍而重之地放回那个锈迹斑斑的铁盒子里,盖上盒盖。他抬起头,布满泪痕的脸上,却绽开了一个无比清晰、无比明亮的笑容,那笑容里充满了纯粹的、孩子般的骄傲和释然。他捧着铁盒,目光扫过每一位老战友的脸,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力量:
“值了!都值了!”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远方那堵崭新的、圈禁着国家航天崭新未来的高墙,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看!咱们当年,在这山沟沟里,用这双手,” 他腾出一只手,摊开布满老茧和老年斑的掌心,仿佛托举着什么无形的重物,“用这些‘土家伙’,” 他指了指地上散落的废铁和手中的铁盒,“磨出来的零件……现在,送人上太空了!我们的‘娃儿’,出息了!上天了!”
“对!上天了!” 陈铁柱猛地一挥拳头,大声附和,声音依旧洪亮,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道。
“上天了!” 张胖子、李眼镜、刘技术员也异口同声地喊了出来,声音里充满了同样的激动和自豪。
周卫东用力地点头,胸口剧烈起伏着,他再次拧开那个旧军用水壶的盖子,仰起头,将壶里仅剩的一点茶水一饮而尽。那带着铁锈味的微温液体滑过喉咙,像一道暖流,熨帖着他激荡的心绪。他抹了把嘴,目光灼灼地看着大家:“柱子,援朝,老刘,胖子,眼镜……今天聚这一回,够了!真够了!看到咱们的‘娃儿’有出息,看到咱们当年的心血没白费,看到大伙儿……都还在!” 他顿了顿,声音有些发哽,但随即又变得坚定,“新光厂……是没了。拆了,平了,盖了新的,不归咱们管了。但是——”
他忽然把手伸进外套内袋,摸索着。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手上。片刻,他掏出了一样东西——一把钥匙。一把老旧的、铜制的、柄部磨得光滑锃亮的长柄钥匙!钥匙齿上还沾着一点陈年的油泥。
周卫东举起这把钥匙,午后的阳光落在铜质的钥匙柄上,反射出温暖而沉静的光泽。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位老战友惊愕而复杂的脸。
“新光厂没了,但咱心里的厂,” 他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发出沉闷的声响,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地说道,“永远亮着!这把钥匙,是当年总装车间工具柜的钥匙,厂子撤点移交的时候,我……偷偷留了一把。留个念想。今天,咱们聚齐了,我就把它留在这儿!” 他弯下腰,在那块刻满了复杂几何痕迹的水泥板旁边,用脚尖拨开松软的浮土和腐叶,露出下面相对坚硬的红土地面。然后,他蹲下身,用那钥匙的柄部,在红土地上用力地、一笔一划地挖着。
泥土被掘开,形成一个浅浅的小坑。周卫东小心翼翼地将那把承载着太多记忆的铜钥匙,端端正正地放了进去。然后,他用手捧起旁边的红土,仔细地将小坑掩埋、压实。最后,他从旁边捡起一块棱角分明的、带着铁锈的碎砖头,稳稳地压在了那小小的土堆之上,像一个朴素的墓碑。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一个背负多年的重担,又像是完成了一个庄严的仪式。脸上露出一种释然、平静而满足的神情。
“让它在这儿……陪着咱们的厂吧。” 他轻声说。
没有人说话。只有风声。大家的目光都落在那块小小的、压着碎砖头的红土堆上。一种难以言喻的庄重和宁静笼罩着每一个人。这简单的举动,胜过千言万语。它埋葬了一把钥匙,却将一种精神、一段岁月、一份永不磨灭的情谊,深深地锚定在了这片浸透汗水的红土地里。
夕阳沉沉西坠,将天边染成一片壮丽的橘红与金紫。巨大的云团镶着耀眼的金边,缓缓飘过龙泉驿起伏的山峦。光线变得无比柔和,带着一种迟暮的温暖,慷慨地泼洒在这片荒芜的废墟上。断壁残垣被镀上了一层流动的金箔,锈蚀的钢筋在逆光中勾勒出刚劲而苍凉的剪影。荒草摇曳着长长的影子,仿佛无数双挽留的手。
该走了。再长的相聚,也终有离散之时。
没有过多的言语。老战友们互相搀扶着,拍打着对方肩头并不存在的尘土,目光在彼此脸上深深停留,仿佛要将这苍老的容颜,连同身后这片浸满回忆的废墟,一同刻进心底。
“保重啊,老周!”
“柱子,少喝点酒!”
“援朝,按时吃药!”
“老刘,你那‘铁驴子’开慢点!”
“胖子,听弟妹的话,多活动!”
“眼镜,配副新眼镜吧,度数该涨了!”
一声声叮嘱,朴实无华,却带着滚烫的温度。道别的话在嘴边转了几圈,最终化作了最朴素的几个字:“走了!”“走了啊!”“保重!”
身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很长,相互交错着,投射在布满刻痕的水泥地上,投射在荒草丛中沉默的废铁堆上,最终,随着主人的脚步,缓缓移向废墟的边缘,移向那条通往外面世界的小径。
周卫东走在最后,他忍不住再次回头。目光掠过那块刻满线条的水泥板,掠过那堆象征着苏式立铣的废铁,掠过那个压着碎砖头、埋葬着旧钥匙的小小土堆……最终,越过这片埋葬着他们沸腾青春和无数个不眠之夜的废墟,投向远方。
那堵崭新、高大、冰冷的灰色围墙之后,新建的国家航天基地里,巨大的厂房轮廓在暮色中显得无比巍峨。几座高耸的白色测试塔架,如同刺向苍穹的巨剑,在夕阳的余晖中闪烁着冷硬而神圣的光芒。围墙之内,己然华灯初上。无数窗口透射出明亮、稳定、充满现代科技感的白色灯光,如同镶嵌在大地上的璀璨星河,与天边最后一抹瑰丽的晚霞交相辉映。那片灯光,明亮、有序、充满力量,代表着这个国家探索星海最前沿的脉动。
一边是荒凉沉寂的往昔,一边是生机勃勃的未来。一边是他们用青春和热血夯下的基石,一边是基石之上拔地而起的通天之塔。时光在这里无声地交汇、传承。
周卫东伫立着,看了很久很久。山风吹动他花白的头发,拂过他布满皱纹却异常平静的脸颊。他的嘴角,慢慢地,慢慢地向上弯起,最终凝结成一个无比清晰、无比满足、无比安宁的微笑。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片废墟,那片灯火,然后,转过身,步履沉稳地,跟上了前方老友们渐行渐远的背影,融入了沉沉的暮色之中。
---
齿轮停转,铁锈悄然攀上沉默的梁,
半截图纸在风里簌簌低唱,
老钥匙沉入温热的红壤,
而星河,正缓缓流过新铸的厂房。
——尾声
黄豆不黄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http://www.220book.com/book/SHOK/)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