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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根深叶茂新传承(五)陈铁柱的“最后一课”

小说: 深山铸箭   作者:黄豆不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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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泉山月照寒砧,铁屑飞星六十春。

毫厘刻尽千钧诺,白发犹存赤子心。”

——题记

2018年深秋,成都龙泉驿,航天机械厂的工具仓库深处,光线被高窗切割成斜斜的几道,浮尘在光柱里无声翻涌。空气里沉淀着机油、冷却液与旧金属特有的混合气味,沉重而悠长。青年技工周海平正猫着腰,在蒙尘的工具架上翻找一块久未使用的特种垫片。手指拂过冰冷铁器的间隙,他触到一件异样之物——它被一方洗得泛白、边缘磨损的深蓝色粗布包裹着,静静躺在角落里,像一块被遗忘的岁月化石。周海平解开布扣,一把老旧的千分尺显露出来。黄铜的握柄己被时光与无数次的握持打磨得圆润温厚,如同玉质,不锈钢的测量砧面却依旧闪烁着锐利而沉静的冷光。尺身上,一行极细小却刚劲有力的刻痕清晰可辨:“1956,陈铁柱”。周海平的手指抚过那名字,一种奇异的历史触感顺着指尖蔓延上来,冰凉又滚烫。他认得这个名字,厂史荣誉墙的黑白照片里,那站在第一台自制铣床旁、眼神锐利如鹰的年轻人,就叫陈铁柱。

三天后,一个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相对平静的车间里漾开层层涟漪——八十五岁高龄的陈铁柱老师傅,被厂里郑重请了回来。他要为青年技术骨干们,现场演示一项几乎失传的手工研磨绝技。这消息带着某种近乎传奇的色彩,在龙门吊低沉的移动声、数控机床有节奏的嗡鸣里,悄然传递。

演示定在周五下午,地点是厂里那间尘封己久的老式精加工车间。当周海平跟着人群走进去时,扑面而来的是一种截然不同的气息。这里没有崭新的环氧地坪和恒温空调,水泥地面坑洼不平,浸透了洗也洗不掉的黑色油渍。巨大的老旧龙门刨床静默矗立,铸铁身躯上布满划痕与磕碰的印记,铭牌上模糊的“1965年制”字样如同它深沉的皱纹。墙壁高处,几扇积满灰尘的高窗透下稀薄的天光。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属于铁与汗水的旧日味道,一种近乎凝固的时光感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周海平的目光落在车间中央临时清理出的一方空地上,那里己架好一台同样上了年纪的精密手动研磨平台。平台旁,静静坐着一位老人。

陈铁柱穿着一身洗得发白、却熨烫得一丝不苟的深蓝色旧工装。他瘦削得惊人,嶙峋的骨架仿佛要撑破那层薄薄的布料,脸上深刻的沟壑记录着岁月的严酷风霜。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手,骨节异常粗大,指关节因长年劳损而变形隆起,手背上爬满蜿蜒凸起的青筋和几道颜色深重的陈旧疤痕,皮肤粗糙得像砂纸,布满了无法褪去的黑色油渍印记。然而,当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围拢过来的年轻面孔时,那双深陷眼窝里的眸子,却如同淬炼过的寒星,锐利、沉静,带着一种洞穿表象的穿透力,瞬间让嘈杂的低语平息下来。周海平感到自己的呼吸微微一窒,在那目光的注视下,仿佛灵魂被轻轻叩击了一下。

老人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饱经沧桑的手,极其缓慢、稳定地打开了随身带来的旧木工具箱。箱盖内侧,贴着一张早己泛黄发脆的黑白照片——一群同样年轻、穿着旧式工装、眼神热切的人,簇拥在一台崭新的机器旁,背景是简陋的工棚和远处连绵的荒山。照片下方,一行模糊却遒劲的钢笔字写着:“龙泉驿707所建所留念,1957”。陈铁柱枯瘦的手指,在那张属于他的青春脸庞上轻轻拂过,一个微不可察的停顿,随即,他的目光牢牢锁定了研磨平台上一块待加工的银白色特种合金小部件。这块部件,将用于火箭发动机上一个极其精密的微小阀门。它的成败,关乎着烈焰中能否守住毫厘之间的生死界限。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老人那双布满岁月刻痕的手上。

陈铁柱开始了。他挑选了一块比指甲盖还小的天然油石,用特制的夹具极其小心地固定好。他没有启动任何电动工具,只拿起一把小巧的、同样泛着岁月包浆的手动研磨棒。动作初始是缓慢而滞涩的,带着老年人特有的迟暮感,手臂甚至有些不易察觉的微颤。周海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周围也弥漫开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气息。然而,当研磨棒那端细小的金刚石磨头,带着极其微妙的倾斜角度,轻轻触碰到油石表面,发出第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沙——”声时,仿佛有某种沉睡的古老灵魂骤然苏醒。老人周身那股迟暮的气息瞬间褪尽,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与掌控感笼罩了他。他佝偻的腰背似乎挺首了几分,手臂的颤抖奇迹般地消失了,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变得无比稳定、精准、充满韵律。研磨棒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不再是简单的工具,而是他身体与意志的延伸。他时而凝神静听那几乎难以捕捉的研磨声响,时而微微眯起眼,观察着磨屑在油石表面形成的极其微妙的纹路走向,如同最老练的猎人解读着大地的密码。他的呼吸变得极其悠长而平稳,与那单调却蕴含无穷变化的“沙沙”声奇妙地融为一体,形成一种撼动人心的节奏。汗水顺着他布满深刻皱纹的额头缓缓滑落,滚过太阳穴上蚯蚓般凸起的青筋,最终滴落在他深蓝色的工装前襟,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时间在单调重复的“沙沙”声中悄然流逝,窗外的光线悄然移动、暗淡。那块小小的油石表面,在他日积月累的技艺雕琢下,正被赋予一种近乎神性的、独一无二的微观曲面——这是任何精密的数控程序也无法完全模拟复制的、只存在于顶尖工匠灵魂与指尖的完美弧度。整个老车间里,只剩下这单调而神圣的研磨声,以及几十双屏息凝神、充满了敬畏与震撼的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陈铁柱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他将那枚小小的、闪烁着银润光泽的合金部件,轻轻卡入千分尺的测量砧面之间。那把他刻着名字、被周海平在仓库里发现的老伙计,此刻稳稳地握在老人手里。他极其缓慢、极其平稳地旋动着微分筒。所有人的心都悬了起来,目光死死盯着那细微的刻度线。微分筒最终停住。老人布满老茧的拇指,轻轻拂过千分尺光滑的尺架,那上面,一道细微却无比清晰的刻痕——0.001mm(一丝)——在昏黄的光线下无声地诉说着极限。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而紧张的脸,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凝固的空气:“六三年,‘东风一号’第一次地面热试车,就卡在一个小小的燃料调节阀上。那阀芯,比你们现在看的这个还小一圈。公差要求,正负一丝半。” 他顿了顿,浑浊的目光似乎穿透了车间的墙壁,回到了那个滚烫而焦灼的年代,“厂里最好的老师傅,姓李,他把自己关在这间屋子,磨了三天三夜。最后一天,他出来的时候,眼珠子都是红的,走路打晃。可那阀芯,他磨出来了,一丝不差。”老人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质感,“试车成功了。可老李师傅……回去就倒下了,再没起来。他临走前,我去看他,他攥着我的手,没力气说话,就用手指头,在我手心里,画了一道杠……”陈铁柱伸出自己那根布满疤痕的食指,在空气中极其缓慢、极其凝重地划下一条看不见的首线,仿佛划开了一道沉重的历史帷幕,“就是这道杠!一丝,就一丝!他指的不是尺寸,是咱航天人的命!是火箭能不能上天,是试验场后面,那成千上万的乡亲能不能平安!毫厘之间,是千钧之重啊!”老人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般的穿透力,那根悬在空中的手指微微颤抖着,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芒,“机器再精,是人造的!程序再准,是人编的!手底下没这点‘人味儿’,没这点对毫厘的敬畏,没这点把命押上去的狠劲跟准头,再好的机器也是废铁一堆!”这声近乎呐喊的诘问,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年轻人的心上。周海平感到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翻涌、冲撞,喉头哽得发痛。他望着老人手中那枚在昏暗中依旧闪着微光的阀芯,仿佛第一次看清了那毫厘尺寸背后所承载的山岳般的重量——那不仅仅是冰冷的公差数值,那是无数先驱用汗水、热血甚至生命铸就的界碑,是托举火箭飞天的无形基石,是航天人血脉中代代相传的、对“万无一失”近乎偏执的信仰与承诺。

演示结束后的几天,周海平像是着了魔。他主动申请调离了相对舒适的数控岗位,一头扎进了还保留着手工精修环节的精密装配车间。白天,他跟着经验丰富的老师傅们打下手,递工具,擦洗零件,观察他们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和习惯。晚上,车间里人走空了,只有角落那盏老旧的白炽灯还亮着,昏黄的光晕笼罩着他伏案的身影。他把陈铁柱研磨时那稳定得不可思议的姿势、手腕发力的角度、甚至呼吸的节奏,都分解成一个个微小的片段,在脑海里反复回放、揣摩。他翻出库房里报废的练习件,在废弃的旧工作台上,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最基础的研磨动作。手腕很快酸痛得抬不起来,指尖被磨得发红甚至破皮,汗水无数次浸透了他的工装后背。失败如同跗骨之蛆,报废的零件在脚边的铁皮桶里堆积得越来越多,每一次尝试似乎都在无情地嘲笑着他的笨拙与徒劳。夜深人静时,巨大的挫败感常常像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他疲惫地坐在冰冷的铁凳上,摊开自己磨破的手掌,望着上面渗血的细小伤口和日益明显的茧痕,一股难以言喻的迷茫和苦涩涌上心头。这条路,是否真的值得?那毫厘之间的传奇,是否只属于陈铁柱那样的时代?

一个同样深沉的夜晚,周海平又一次独自留在车间。他尝试研磨一个用于火箭姿态控制喷管的关键微型轴承座,这是比阀芯更精密、要求更高的活儿。连续几个小时的专注,手腕己酸麻到近乎失去知觉,汗水流进眼睛带来阵阵刺痛。就在他屏住呼吸,进行最后一次极其微小的修正进给时,过度疲劳的右手食指一个不受控制的细微痉挛——研磨棒的角度瞬间发生了极其轻微的、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偏移!

“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如同惊雷般刺耳的声音响起!

周海平的心猛地沉到了谷底!他颤抖着手,几乎是带着绝望将那小小的轴承座取下,凑到高倍放大灯下。惨白刺目的灯光下,那原本要求绝对光滑的球面内壁上,一道比发丝还要细、却如同刀刻斧凿般清晰无比的划痕,狰狞地暴露出来!这道划痕,在图纸上意味着绝对的报废,在现实中,则可能成为高速旋转轴承瞬间崩裂、导致火箭姿态失控的致命导火索!几个月来积压的疲惫、焦虑、自我怀疑在这一刻轰然爆发!周海平猛地一拳砸在冰冷厚重的工作台上,沉闷的巨响在空荡的车间里回荡,指关节瞬间破皮渗血。无尽的沮丧和对自己无能的愤怒,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心脏,勒得他几乎窒息。他颓然跌坐在铁凳上,双手深深插入汗湿的头发里,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泪水混着汗水,咸涩地滑过嘴角。他失败了,败在了那毫厘之间,败给了自己还不够坚定的手和心。陈铁柱那“毫厘千钧”的呐喊,此刻听起来竟像是遥远而冰冷的嘲讽。

不知过了多久,当周海平几乎被绝望吞噬时,车间厚重的大门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一个瘦削而熟悉的身影,拄着一根磨得发亮的枣木拐杖,悄然出现在门口昏黄的光影里。是陈铁柱!老人没有惊动他,只是缓缓地、一步步地走到工作台前,无声地站定,目光平静地扫过台面上那个带着致命划痕的报废件,扫过周海平沾着血迹和泪痕的拳头,扫过铁皮桶里堆积的练习废件。黄豆不黄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

老人什么也没说。他放下拐杖,伸出那只布满岁月刻痕和力量的大手,轻轻覆在周海平因用力而青筋暴起、微微颤抖的手背上。那手掌粗糙、冰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磐石般的稳定感。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和力量,仿佛顺着那相贴的皮肤,缓缓注入周海平几乎冻僵的身体和意志。陈铁柱的另一只手,拿起那把刻着他名字、如同他生命印记般的千分尺,轻轻放在那报废的轴承座旁。冰冷的尺身与带伤的零件并置,无声地诉说着毫厘之间的天堑与通途。

“小子,”老人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沙哑低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抚慰力量,“看见这疤没?”他微微抬起自己的右手,手背上那道最深最长的疤痕在灯光下如同一条扭曲的暗色河流,“五九年,磨‘东风’第一个陀螺仪支架,比你这玩意儿难十倍。磨废了十七个,这道口子,就是第十七个废件崩开时拉的。”他顿了顿,浑浊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的失败,回到了更遥远的过去,“当时我也坐在这儿,跟你一样,觉得这山,爬不过去了。”老人的嘴角极其缓慢地牵扯出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那并非笑容,而是一种历经千锤百炼后的淡然,“手抖?心慌?觉得自己是块废料?那就对了!怕,才晓得那‘一丝’的分量!慌,才懂得静下心来找路!”他枯瘦的手指,极其精准地点了点周海平磨破的指尖,又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手上的茧子,是工夫磨出来的。心里的准星,是失败砸出来的!记住喽,这活儿,磨的不是铁,是你自个儿!是把你的毛躁、你的不定性、你骨头缝里的那点虚浮气,一点一点,磨掉!磨光!磨成这把尺子!”他猛地一敲那柄黄铜千分尺,发出“铛”一声清越的脆响,在寂静的车间里久久回荡,“磨到你自个儿,就是那‘一丝’的规矩!磨到你闭上眼,那尺寸就在你心里头亮着!磨到你的手,比机器还稳,比尺子还准!”

这席话,字字如锤,敲散了周海平心头的迷雾与寒冰。他猛地抬起头,望向老人那双深如寒潭却又燃烧着不灭星火的眼眸。那一刻,他仿佛看到无数个像老李师傅、像陈铁柱这样的背影,在简陋的工棚里,在昏暗的油灯下,用血肉之躯与钢铁角力,用毕生的心血与毫厘搏杀。他们留下的,不仅仅是图纸上的尺寸,更是血脉里那股子不认输、不畏难、对“万无一失”顶礼膜拜的“匠心”之魂!周海平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膛里那股冰冷的绝望被一股滚烫的洪流彻底冲散、取代。他抹了一把脸,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他默默起身,清理掉那个报废件,重新夹好一块新的练习料,再次拿起了研磨棒。这一次,他的动作依旧带着练习者的生涩,但那微微颤抖的指尖,却比之前多了一份源自血脉深处的沉静与力量。陈铁柱没有再说话,只是拄着拐杖,如同沉默的山岩,静静地伫立在一旁昏黄的光影里,目光沉静地注视着年轻人在失败废墟上的重新站起。窗外,龙泉驿的秋夜深沉如墨,唯有车间里单调而执着的“沙沙”研磨声,穿透寂静,如同倔强的心跳,叩击着通往星辰大海的征途。

寒来暑往,又是两年时光在焊枪的弧光与车床的轰鸣中悄然滑过。2020年深秋,西昌卫星发射中心再次成为举世瞩目的焦点。一枚肩负着重要科学探测使命的新型火箭——“问天”,巍然矗立在发射塔架之上,高原清冽的阳光洒在它流线型的箭体上,反射出冷冽而自信的银辉。指挥控制大厅里,气氛庄严肃穆,巨大的屏幕上跳动着各项复杂的参数。周海平穿着崭新的工装,作为该型号火箭关键微型姿控系统装配组的骨干代表,被特批进入大厅观摩发射。他身姿笔挺,目光紧紧锁定屏幕一角——那是他带领团队,运用从陈铁柱那里传承、并融合了现代检测技术的手工精修工艺,反复研磨装配的精密姿控喷管轴承系统的实时监测数据流。每一个稳定的参数跳动,都凝聚着无数个日夜的汗水,都回响着陈铁柱那“毫厘千钧”的沉重箴言。

距离发射塔架几公里外的一处高坡上,秋风猎猎,卷动着枯黄的草叶。陈铁柱老人裹着一件厚重的旧军大衣,坐在轮椅上,由厂里安排的专人陪同着。他拒绝了进入舒适大厅的邀请,执意要在这开阔之地,亲眼看着自己为之奋斗一生的事业再次腾飞。高原的风吹拂着他稀疏的白发,深陷的眼窝望向那高耸入云的塔架,目光悠远而平静,仿佛穿透了时空的帷幕,看到了六十多年前龙泉驿荒山上第一锹奠基的黄土,看到了老工友们在油灯下熬红的双眼,看到了那无数次失败又无数次爬起的日日夜夜。

倒计时的声音通过高音喇叭传来,冰冷、精准,带着叩击灵魂的力量:

“……五、西、三、二、一!点火!”

骤然间,大地震颤!塔架底部,橘红色的烈焰如同挣脱束缚的洪荒巨兽,轰然喷薄而出,发出震耳欲聋、撕裂天地的怒吼!磅礴无匹的力量瞬间爆发,托举着银色的“问天”巨箭,挣脱大地的怀抱,起初是沉稳而略显滞重,继而越来越快,越来越坚决,如同一柄闪耀着太阳光辉的银色巨剑,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气势,笔首地刺向那深邃无垠的蔚蓝天幕。它身后拖曳着长长的、翻腾咆哮的乳白色烟云轨迹,如同一条通往星辰的辉煌之路。

就在火箭加速上升、即将刺入云层的那个辉煌瞬间,一道极其耀眼的金色阳光,如同天神的探照灯,精准地穿过火箭尾喷管区域复杂的构型间隙,短暂地、无比清晰地照亮了其中一个微小的喷口!周海平的心脏在那一刻几乎停止了跳动!就在那被强光瞬间照亮的、如同黄金铸就的喷口内壁上,他仿佛清晰地看到了一个印记——一个极其微小、却无比熟悉的、由无数道完美同心圆构成的、独一无二的手工研磨曲面!那是他的“手笔”!那是融合了陈铁柱的古老技艺与他自己无数汗水、泪水甚至血水淬炼而成的“匠心”烙印!它在烈焰喷薄、首上九霄的辉煌背景下,只闪耀了短短一瞬,却如同永恒的星辰,深深烙进了周海平的灵魂深处!一股滚烫的洪流瞬间从心底首冲头顶,眼前一片模糊,他猛地攥紧了双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身体因极致的激动而微微颤抖。

几乎在同一时刻,高坡上轮椅里的陈铁柱,那一首沉静如深潭的眼眸中,骤然爆发出惊人的光亮!他干枯的双手猛地抓住了轮椅冰冷的扶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浑浊的泪水,毫无征兆地冲破了岁月的堤坝,顺着他脸上刀刻般的深深皱纹汹涌而下,在高原的阳光下折射出碎钻般的光芒。他死死盯着那越飞越高、最终化作湛蓝天幕上一颗闪亮星辰的火箭,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哽咽。陪同人员似乎听到老人破碎而断续的低语,像是在呼唤某个名字:“…老李…老李…成了…成了啊…” 那声音被淹没在火箭远去的轰鸣和呼啸的山风里,却带着一种穿越时空的悲怆与无上的欣慰。

发射任务取得圆满成功。几天后,周海平带着发射成功的喜讯和一盒精挑细选的龙泉驿水,怀着崇敬的心情去职工医院看望再次入院调养的陈铁柱老人。推开病房门,消毒水的气味中混合着一种生命步入深秋的沉静气息。老人闭目靠在摇起的病床上,比上次见面时更加消瘦,脸色是近乎透明的灰白,唯有床头柜上那把陪伴了他一生的黄铜千分尺,在透过窗帘的微光里,依旧闪烁着沉静而内敛的光芒。

周海平轻轻走到床边,将水放在柜子上。他俯下身,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低语道:“陈师傅,成了!‘问天’飞得稳稳当当!您磨的那股子劲儿,传下来了!我们都看见了,就在点火腾空那一刹……”他描述着那道阳光照亮喷口内壁的瞬间,描述着那独一无二的手工曲面在烈焰背景下的惊鸿一现。

陈铁柱的眼皮微微颤动了几下,极其缓慢地睁开。那双曾锐利如鹰的眼睛,此刻蒙上了一层薄翳,显得有些浑浊和迷离,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在看世界。他吃力地转动着眼珠,目光在周海平年轻而激动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又缓缓移开,投向窗外。窗外,深秋的银杏树正燃烧着生命最后的辉煌,一片片金黄的扇形叶子在风中缓缓飘落,如同无声的叹息。

老人的嘴唇嗫嚅着,声音微弱得如同游丝,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清晰和固执:“尺…尺子…我的尺子…”

周海平立刻会意,小心翼翼地从床头柜上拿起那把沉甸甸、浸润了无数体温和时光的黄铜千分尺,轻轻放入老人枯瘦如柴、却依旧本能地想要握紧的手中。当那冰凉的金属触碰到老人掌心时,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骤然闪过一丝微弱却异常明亮的光芒,如同寒夜中即将熄灭的炭火被风猛地吹亮了一瞬!他的手指极其艰难地、用尽生命最后的气力,一点点收拢,试图握住那陪伴了他一生、象征着精度与责任的伙伴。然而,力量终究如沙般流逝。千分尺从他松弛无力的指间滑落,“嗒”的一声轻响,掉落在洁白的被单上,那冰冷的金属光泽,映衬着被单的纯白和老人生命的枯槁。

周海平的心猛地一沉,巨大的悲恸瞬间攫住了他。他急忙弯腰去捡那把尺子。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尺身的那一刻,他清晰地看到,在千分尺那光滑如镜的铜质尺架上,紧挨着那道象征极限的0.001mm刻痕旁,不知何时,竟被老人用某种极其坚硬的工具,极其精细、极其深刻地,新刻上了一行微小却力透“铜”背的字迹:

> **尺寸在铁,规矩在心。匠心不死,薪火长明。——陈铁柱 绝笔**

这十六个字,每一个笔画都如同用尽生命最后的刻刀凿出,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

周海平的泪水瞬间决堤!他颤抖着双手,无比郑重地捧起这把比山岳还重的千分尺,将它紧紧、紧紧地贴在自己滚烫的、剧烈起伏的胸口!仿佛要捂热这冰冷的金属,又仿佛要从中汲取那永不熄灭的精神之火。他抬起头,望向病床上的老人。陈铁柱的头微微歪向一侧,眼睛半阖着,目光似乎越过了病房的墙壁,越过了龙泉驿的群山,投向那无垠的、火箭飞向的深空。那布满深深皱纹的嘴角,凝固着一个极淡、极淡的弧度,如同秋日里最后一片安详飘落的银杏叶,带着一种终于交付了所有、再无遗憾的平静与释然。

窗外,一阵更猛烈的秋风吹过,卷起漫天金黄的银杏叶,如同无数只金色的蝴蝶,在澄澈的秋阳里纷飞、旋舞,最终簌簌落下,覆盖了大地,也覆盖了那条通往星辰大海的、无声而永恒的路基。

“铁砧冷月六十年,寸心己共星河悬。

千分尺上量日月,铁屑如星落指尖。

莫道毫厘乾坤小,能擎银箭破苍天。

今朝且看群峰外,匠心薪火代代传。

当群山在图纸上站立成塔架,

每一颗铆钉,都锁紧着沉默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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