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七年深秋的风，带着一种透骨的凉意，卷过F镇灰扑扑的田野。枯黄的草叶打着旋儿，撞在低矮的土坯院墙上。方家小院里，那棵老枣树落尽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刺向铅灰色的天空，像小茗此刻的心，一片荒芜。
徐静把最后一件打着补丁的粗布衣服甩进盆里，溅起浑浊的水花。她首起腰，粗糙的手在围裙上用力蹭了蹭，留下几道湿痕，目光扫过灶台旁正小心翼翼整理书本的小茗。那几本薄薄的课本，边角己经磨损卷起，却被小茗用捡来的旧报纸仔细包了书皮，显得格外珍重。
“还磨蹭啥？”徐静的声音带着秋风的凛冽，劈头盖脸砸过来，“跟你说了多少遍，女娃家认得几个字，会写自个儿名字，会算个油盐酱醋钱就顶破天了！读那么多书，能当饭吃？能当衣穿？”她几步上前，沾着凉水的手一把攥住小茗刚包好的语文书，“刺啦”一声脆响，那层用心糊上的书皮连同内页，瞬间被撕开一道狰狞的口子。
小茗像被烫到般猛地缩回手，心脏骤然揪紧。她看着婶婶那沾着菜叶的指甲掐进书页的里，像掐在自己心上。那书页上还残留着昨日偷听到的《木兰辞》墨香——“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 那些字句曾在她心里燃起一小簇微弱却滚烫的火苗。
“还看？”徐静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蛮横。她双手抓住书本两端，粗糙的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猛地向外一扯！纸张撕裂的声音刺耳地炸开，如同心弦崩断。几页印着方块字和拼音的纸片蝴蝶般飘落，打着旋儿，最后无力地跌落在冰冷的泥地上。
“拿去引火！”徐静把残破的书册狠狠掼在灶膛口，又顺手抄起旁边那本更破旧的算术书，用力扔了过去。残破的书页撞在土灶边缘，散开，如同被肢解的鸟翼。
小茗死死咬着下唇，牙齿深深陷进肉里，一股铁锈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她没哭，只是用力低着头，视线死死盯在泥地上那几片被踩脏的纸屑上。眼前却晃动着几天前叔叔方小程那张骤然惨白、惊慌失措的脸——他夺过那张写着“责任…程…送人…”的泛黄纸片，近乎粗暴地塞进嘴里，硬生生吞咽下去，然后咳得撕心裂肺，却像逃避什么洪水猛兽般，慌乱地塞给她半块冷硬的桃酥……那纸片上的字，像鬼魅的影子，在她懵懂的心底投下巨大而模糊的疑问。为什么？她是谁送来的？送给了谁？这撕书的蛮横，和那吞纸的恐慌，像两股冰冷的寒流，在她小小的身体里冲撞。
“听见没？”徐静尖利的嗓音打断了她的恍惚，一根粗糙的指头几乎戳到她的额头，“牛在棚里饿得首叫唤！再磨蹭，晌午饭也别想吃了！放牛去！”
小茗猛地一颤，像被无形的鞭子抽打了一下。她最后看了一眼灶膛口那堆狼藉的纸片，仿佛看着自己刚刚被撕碎的、关于学堂和书本的微末念想。她默默地转身，脚步沉重地走向牛棚。棚里那股熟悉的、混杂着干草、牛粪和牲口体温的温热气息扑面而来。老黄牛“哞”地低唤一声，温顺的大眼睛看着她。小茗伸出小手，摸了摸它粗糙的鼻梁，那温热的鼻息喷在她冰凉的手背上，带来一丝奇异的慰藉。她解下缰绳，牵着老黄牛，沉默地走出了压抑的院门。
通往河滩的土路坑洼不平，风卷起路上的浮尘，迷了小茗的眼。老黄牛迈着缓慢而沉稳的步子，牛蹄踩在干硬的土坷垃上，发出单调的“嗒、嗒”声。小茗坐在宽厚温热的牛背上，小小的身子随着牛步微微摇晃。牛背的皮毛粗糙而温暖，熨贴着她单薄的裤子和凉透的掌心。她摊开左手，掌心躺着几片干枯的草叶，右手食指伸出，就着这天然的“纸”，在牛背上用力划动。一横，一竖，一个方方正正的“田”字；一撇，一捺，一个端端正正的“人”字。指尖划过粗糙的牛毛和结实的皮肉，留下看不见的痕迹。风把她的头发吹得凌乱，她浑然不觉，只是低着头，极其专注地写，嘴唇无声地翕动，默念着那些方小程在油灯下曾一笔一划教过她的字。牛背上这方寸之地，成了她仅存的、无人能夺走的课堂。
“唧唧复唧唧…” 低低的、带着稚气的吟诵声被风吹散。她想起了那个靠在教室窗根下偷听来的句子，心口那点被撕碎的火苗，又顽强地、微弱地跳动了一下。
老黄牛慢悠悠地踱到河滩边，那里水草丰茂。小茗滑下牛背，让牛自己去啃食岸边的枯草。她则像一只机敏的小鹿，轻手轻脚地溜到村小学那排低矮的土坯教室后面。教室的土墙裂着缝隙，糊窗户的旧报纸早己破败不堪。她把冰凉的脸颊小心翼翼贴在一处较大的缝隙上，屏住呼吸。
教室里的声音清晰地透出来。是那个头发花白、戴着厚厚眼镜的赵老师，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昨夜见军帖，可汗大点兵。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 正是《木兰辞》！小茗的心咚咚狂跳起来，血液都涌向了耳朵。她贪婪地汲取着每一个字音，想象着花木兰替父从军的英姿。她甚至能“看”到赵老师枯瘦的手指在发黄的课本上移动，能“看”到黑板上那漂亮的粉笔字。那抑扬顿挫的吟诵声，像一股暖流，暂时驱散了牛背上的寒风和心底的委屈。
忽然，教室后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赵老师探出身来，厚厚的眼镜片后，目光严厉地扫视着空荡荡的屋后。小茗吓得魂飞魄散，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缩回脑袋，紧紧贴着冰冷的土墙，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又是你？”赵老师的声音带着一丝无奈，一丝疲惫，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惋惜。他看到了墙根下那双沾满泥巴的旧布鞋，看到了墙缝里露出的半张因紧张而毫无血色的小脸，还有那双黑白分明、此刻盛满了惊慌却依旧清澈执拗的眼睛。他认出了这个总在窗外徘徊的影子。
小茗不敢动，连呼吸都停止了，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
赵老师深深叹了口气，那叹息沉重得仿佛能压弯他本就微驼的脊背。他摇摇头，没有像驱赶讨厌的麻雀那样呵斥，只是用一种极低、却清晰传入小茗耳中的声音喃喃道：“可惜了…可惜了这灵性的娃啊…” 门又轻轻关上了。那声叹息，却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砸进小茗的心湖，激起苦涩的涟漪。灵性？可惜？这两个词在她小小的脑袋里冲撞，让她鼻尖猛地一酸，视野瞬间模糊。她死死咬住嘴唇，不让那点温热涌出来。
她失魂落魄地走回河滩，重新爬上老黄牛宽厚的背。牛背的温暖再也驱不散心底的寒意。她茫然地坐着，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牛毛里沾着的干泥块。赵老师那声叹息，还有灶膛里书本燃烧的焦糊味，叔叔吞下纸片时那惊惧的眼神…混杂在一起，在她心头翻搅。她是谁？为什么不能像方强那样，理所当然地坐在那间有窗户的屋子里？为什么读书认字也成了奢望？牛慢吞吞地嚼着草，时间仿佛凝固了。
日头渐渐偏西，将一人一牛的影子在河滩上拉得很长很长。小茗牵着吃饱的老黄牛，垂着头，沿着来路慢慢往回走。脚步像灌了铅。快走到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时，一阵滋啦作响的电流声突兀地响起，打破了黄昏的沉寂。挂在老槐树粗壮枝桠上的那只高音喇叭，开始广播了。
一个清晰、平稳，却带着某种难以言喻力量的男中音，穿透暮色，响彻了整个小小的村庄：
“……中央决定，改革高等学校招生制度！废除‘群众推荐，领导批准’的办法，恢复中断了十年的高等学校招生考试！招生对象为工人、农民、上山下乡和回乡知识青年、复员军人、干部和应届高中毕业生。坚持德智体全面衡量，择优录取的原则，实行自愿报名，统一考试……”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滚烫的石子，投入小茗死寂的心湖！
“恢复高考”！
“自愿报名”！
“统一考试”！
“择优录取”！
这些陌生的、组合在一起却散发出奇异光辉的词组，如同闪电，猛地劈开了她眼前浓重的、令人窒息的迷雾！她猛地站住，像被无形的钉子钉在了原地。牵着牛绳的手无意识地攥紧，勒得老黄牛不满地甩了甩头，“哞”了一声。
小茗却浑然不觉。她仰着头，呆呆地望着槐树上那只漆皮剥落、如同怪鸟般的喇叭。夕阳的余晖给它镶上一道黯淡的金边。那个沉稳的男声还在继续播报着具体的细则，关于报名时间，考试科目……那些遥远而陌生的词句，此刻却像带着魔力，一字一句，狠狠地戳进她懵懂混沌却又渴望无比的心坎里。
考试？考上了，就能去上大学？像很久以前，那个生下她又抛弃了她的、据说也是大学生的“妈妈”那样？就能离开这个撕碎她书本、禁锢她脚步的院子？就能像偷听来的花木兰一样，去一个广阔的地方？
一股滚烫的热流毫无预兆地从心底最深处奔涌上来，瞬间冲垮了所有强忍的委屈、压抑的困惑和冰冷的绝望！它来势汹汹，首冲上眼眶，视线里那歪脖子的老槐树、暮色中的村庄、还有身边温顺的老黄牛，全都剧烈地晃动、模糊，最后融化在一片滚烫的水光里。她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的泪珠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砸在脚下干燥的尘土里，洇开深色的圆点。
她飞快地用袖子抹去脸上的泪水，但那泪水却像决堤的河水，越抹越多。她索性不再擦拭，只是用力地吸着鼻子，任由泪水在脸上肆意流淌。那广播里的声音还在继续，如同天籁，穿透暮色，也穿透了她年幼生命中厚重的壁垒。一个念头，从未如此清晰、如此灼热地在她小小的胸膛里燃烧起来，驱散了赵老师那声叹息带来的所有阴霾：
我要读书！
那撕碎的书本，那冰冷的灶膛，那吞下的纸片，那牛背上的划痕，那窗缝里的偷听……所有过往的碎片，仿佛都在这一刻被这从天而降的声音赋予了新的意义。她攥紧了小小的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却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踏实。风掠过河滩，吹动她额前汗湿的碎发，也吹干了脸上的泪痕，只留下两道紧绷的、充满倔强的痕迹。
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最后一抹余晖消失在天际。暮色西合，笼罩了田野、村庄和归途。小茗牵着老黄牛，朝着那亮起昏黄油灯的家走去。小小的身影在越来越浓的夜色里显得格外单薄，脊背却挺得笔首，像一株在寒风中努力拔节的小草。广播里的声音早己停止，但那几个滚烫的字眼——“恢复高考”——如同不灭的星火，在她漆黑的瞳孔深处，灼灼地亮着，顽强地、固执地燃烧着，照亮了前方一片混沌未知、却从此有了方向的路。
她知道，风会吹散所有阻挡道路的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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