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哥送书
夜露悄无声息地凝结在牛棚低矮的茅草檐角,沉甸甸地坠下,砸在泥地上,发出细微却清晰的“啪嗒”声。更深露重,寒气像无形的蛇,贴着地皮钻进简陋的牛棚。老黄牛蜷在角落的干草堆上,巨大的身躯随着呼吸缓慢起伏,发出安稳的鼾息,鼻息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两小团白雾。小茗蜷在牛棚最里侧一个用破麻袋和旧棉絮勉强堆砌的“窝”里,像只越冬的小兽。白天被撕碎的书页、赵老师那声沉重的叹息、以及村口喇叭里惊雷般炸响的“恢复高考”几个字,在她小小的脑袋里反复冲撞、搅拌,让她小小的身体在冰冷的麻袋下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是冷的,也是某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巨大希望与无边委屈的激荡。她死死闭着眼睛,却毫无睡意,耳朵捕捉着棚外风掠过枯枝的呜咽,还有院墙内偶尔传来的、婶婶徐静模糊的说话声——那声音像冰锥,让她本能地又往干草堆深处缩了缩。
就在这死寂与寒冷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时刻,一阵极其轻微、带着试探性的脚步声,小心翼翼地靠近了牛棚。不是婶婶那风风火火、带着不耐烦的足音,也不是叔叔方小程那种沉重、仿佛每一步都拖拽着秘密的步履。这脚步声轻捷、谨慎,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靠近的决心。
小茗猛地屏住了呼吸,心脏骤然提到了嗓子眼。黑暗中,她睁大了眼睛,努力望向被几捆干草半掩着的棚口。
一个高大的身影弯着腰,灵活地钻了进来,带进一股外面清冽的寒气,也带来一丝熟悉又陌生的、混合着泥土和青年汗液的气息。
“小茗?” 一个刻意压低的、浑厚温和的男声响起。
是大哥!方大军!小茗紧绷的身体瞬间松弛下来,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猛地冲上眼眶。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窝”里爬出来,借着棚口透进来的一点惨淡星光,看清了大哥那张棱角分明、带着关切的脸。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军便装,裤腿上还沾着泥点,显然是刚从地里或者什么地方赶回来。
“大哥…” 小茗的声音带着哭腔,又硬生生憋了回去,只化作一声低低的呜咽。
方大军没说话,只是大步上前,伸出粗糙却温暖的大手,用力揉了揉小茗乱糟糟的头发。那手掌的温度,像炭火一样瞬间驱散了她周身的寒意。他随即蹲下身,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旧报纸仔细包裹的、方方正正的东西。
“嘘,别出声。” 方大军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郑重。他小心翼翼地一层层剥开报纸,动作轻柔得如同在拆解一件稀世珍宝。
当最后一层报纸被掀开,一本同样显得陈旧、但保存得相当完好的书,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深蓝色的硬质封面己经磨损发白,却被人用干净的牛皮纸精心包了书皮,边角都仔细地折好、抚平。封面上,印着几个端庄的印刷体汉字——《居里夫人传》。
书!一本真正的、完整的书!
小茗的眼睛在黑暗中骤然亮起,如同瞬间注入了星辰的光芒。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小小的手指颤抖着,想要触碰那光滑的书皮,却又在半空中停住,仿佛怕这是一个一触即碎的梦。
“给你的。” 方大军将书轻轻放在她冰冷的小手上。书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她的掌心,带着纸张特有的、令人安心的气息和大哥怀里的温热。
“大哥…这…婶婶她…” 小茗的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而结巴。白天书本被撕碎的刺耳声响还在耳边回荡。
方大军浓黑的眉毛拧了一下,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愤怒,但很快被一种更为坚定的光芒取代。他用下巴指了指老黄牛的方向:“藏好。放牛的时候看,晚上…就藏牛草底下。” 他顿了顿,目光炯炯地看着小茗那双在暗夜里也熠熠生辉的眼睛,声音低沉而有力:“小茗,听着。别信什么女娃认字够数钱就行的屁话!那是蒙人的!”
他的话语像一块投入死水的巨石,在小茗心中激起巨大的波澜。她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书,仿佛抱住了唯一的浮木。
方大军粗糙的手指轻轻点在那本深蓝色封面上居里夫人沉静而睿智的面容上。“看见没?这位夫人,居里夫人。她也是女子!”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推崇,“可她发光的,不是靠身上穿的绫罗绸缎,也不是靠涂脂抹粉的脸蛋子!” 他的指尖用力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是这儿!是脑子!是这里头装着的学问和本事!”
“脑子…发光?” 小茗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奇特的比喻像一颗种子,瞬间在她荒芜的心田里扎下了根。她低头,借着微光,凝视着封面上那位夫人深邃的眼睛,仿佛真的看到了某种智慧的光芒在闪烁。那光芒,似乎比灶膛里跳跃的火焰更温暖,比天上的星星更明亮,足以驱散牛棚里所有的黑暗和寒冷。
“对,发光!” 方大军肯定地说,眼神灼灼,“像金子一样发光!像天上的太阳一样发光!靠读书,靠认字,靠学本事!甭管别人说什么,甭管有多难,你心里得揣着这股劲儿!记住了吗?”
小茗用力地点头,小小的下巴绷得紧紧的,怀里那本《居里夫人传》似乎也变得滚烫起来。她像是第一次明白了“读书”两个字背后所蕴含的、足以改变命运的巨大力量,一种超越性别、超越出身的力量。这力量,不再仅仅是为了能看懂窗外的《木兰辞》,更是为了像书里这位夫人一样,让自己的“脑子”发出光来!
“嗯!” 她用力地应了一声,声音虽轻,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
方大军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又用力揉了揉她的头发。“赶紧收好。我走了,待久了怕吵醒他们。”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低矮的棚口显得更加魁梧。他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钻了出去,迅速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牛棚里重新陷入寂静,只剩下老黄牛安稳的呼吸声。但小茗的世界,却彻底被点亮了。她迫不及待地、又小心翼翼地翻开那本珍贵的书。借着棚口透进来的、极其微弱的天光,她贪婪地辨认着扉页上工整的印刷字。光线太暗,字迹模糊成一片墨色的影子,她只能艰难地捕捉到几个简单的字词:“玛丽……波兰……巴黎……”
这丝毫不能阻挡她内心的狂热。她摸索着书页的厚度,感受着纸张的纹理,想象着里面描绘的那个遥远而神奇的世界。一个女子,凭着自己的“脑子”,能发现让全世界都震惊的东西?能让自己的名字印在书上,被大哥这样郑重地交到她手里?这简首像神话一样不可思议!
她将书紧紧贴在胸口,感受着那坚硬的封面下澎湃的生命力。大哥的话语在她耳边轰鸣:“发光的不是裙子是脑子!” 这声音盖过了寒风,盖过了婶婶可能的斥责,像一道惊雷,劈开了她心中所有混沌的迷雾,清晰地照亮了一条荆棘丛生却充满无限可能的路。
接下来的日子,放牛成了小茗一天中最热切的期盼。她总是早早地把老黄牛牵到河滩水草最丰美的地方,让它安心地大快朵颐。然后,她便像一只找到秘密宝藏的小松鼠,飞快地爬上牛背,或者寻一块背风的大石头后面,迫不及待地掏出那本深蓝色封面的《居里夫人传》。
阳光好的时候,是她的黄金时间。她如饥似渴地辨认着每一个方块字,遇到不认识的就反复地看,结合前后文去猜,或者偷偷地折个小角做记号,想着等大哥下次来再问。更多的时候,她是在心里默读,用手指一个字一个字地划过书页,嘴唇无声地翕动,沉浸在那个波兰女子远渡重洋、在简陋的棚屋里搅拌着沸腾的矿渣、最终提炼出神奇“镭”的传奇故事里。居里夫人面对简陋的实验室、匮乏的资金、旁人的质疑时那沉静而坚韧的眼神,透过泛黄的书页,深深地烙印在小茗的心上。她仿佛看到那简陋的棚屋里,闪烁着比太阳更耀眼的智慧之光。
当阴天或者光线昏暗时,她便把书珍重地藏在怀里,坐在牛背上,摊开左手掌心,用右手食指,就着粗糙的牛毛或自己的裤腿,一遍又一遍地默写白天从书里认下的新字:“居”、“里”、“夫”、“人”、“光”、“学”、“问”……牛背的起伏成了她书写的节拍,旷野的风声是她无声的诵读。每一个字,都像一颗被擦亮的星星,在她贫瘠的精神世界里次第点亮。
然而,这份隐秘的快乐和巨大的精神支撑,终究没能逃过徐静那双精明的眼睛。小茗的变化是细微的,却又是显著的。她放牛回来时,眼神不再像过去那样茫然或带着委屈,而是常常闪烁着一种奇异的、沉浸其中的光芒。有时在灶台烧火,她会盯着跳跃的火苗出神,手指无意识地在沾了灰的地上划拉着什么。更让徐静起疑的是,小茗比以前更“乖顺”地承担着繁重的家务,仿佛那些劳累都成了某种必须尽快完成的障碍,好让她能奔向某个不为人知的目的地。
这天下午,趁着小茗被指使去河边洗全家人的厚重冬衣,徐静像一只嗅到猎物气味的猫,悄无声息地潜入了牛棚。她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堆放的干草、农具,最后精准地落在了老黄牛常卧的那个角落。她蹲下身,毫不犹豫地伸手在干草深处摸索。
指尖很快触到了一个坚硬、方正的物体。
徐静的心猛地一沉,随即涌上一股被欺骗的怒火。她用力将那东西拽了出来——正是那本被牛皮纸包得整整齐齐的《居里夫人传》!深蓝色的封面在昏暗的牛棚里像一块不祥的暗礁。
“好啊!死丫头片子!” 徐静咬牙切齿,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竟敢藏着这种书!还包得这么仔细?哪来的?!” 她粗暴地翻动着书页,崭新的油墨气息和书页摩擦的沙沙声刺激着她的神经。在她看来,这无疑是最危险的、会“带坏”女孩心思的“毒草”。
书页在她愤怒的翻动中哗哗作响。突然,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明显是后来夹进去的纸条,从书页中间飘落下来,像一片枯叶,轻轻掉在布满干草屑的泥地上。
徐静动作一顿,狐疑地弯腰捡起。她展开纸条,上面是用钢笔工整誊抄的几行字:
**1982年高等学校招生考试时间安排(预通知)**
**报名时间:** 1982年5月10日 - 5月30日
**考试时间:** 1982年7月20日 - 7月22日
**考试科目:** 政治、语文、数学、物理、化学(理科)/ 历史、地理(文科)
这张薄薄的纸片,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徐静所有的疑惑,也点燃了她心中积压己久的、混合着恐惧与愤怒的火焰!原来如此!原来这死丫头藏着这样的心思!高考?报名?考试?她一个女娃,竟然敢妄想这些?!怪不得天天神不守舍!怪不得藏着这种宣扬女人不安分的书!这纸条,这书,就是她不安分、心野了的铁证!这要是传出去,别人会怎么看他们家?养了个不知天高地厚、想飞出鸡窝当凤凰的丫头?更重要的是,这念头一旦滋生,她还怎么安心在家干活?怎么乖乖等着将来嫁人换份彩礼?
“反了天了!” 徐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脸色铁青。她紧紧攥着那本书和那张如同宣战书般的纸条,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她像攥着一条冰冷的毒蛇,又像攥着一个即将引爆的炸药包。牛棚里弥漫着干草和牲畜的气味,此刻在她闻来都充满了背逼的味道。她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冲出牛棚,手里的“罪证”被攥得变了形,那张写着高考时间的纸条,几乎要被她的怒火点燃。
寒风吹过空荡荡的牛棚,卷起几根干草。角落里,老黄牛似乎被惊扰,不安地甩了甩尾巴。而小茗那份刚刚在书页星光里萌芽的、关于“发光”的梦想,此刻正被攥在徐静冰冷的手心,悬在未知的风暴边缘。那张写着日期和科目的纸条,不再是希望的指引,而是即将引爆家庭冲突的导火索。它清晰地预示着,方小茗通往知识星光的狭窄小路,注定不会平坦,一场因这张纸条而起的狂风骤雨,己然在压抑的空气中酝酿成形。
二、残角里的光
寒风卷着枯叶,在空旷的院坝里打着旋儿,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徐静攥着那本《居里夫人传》和那张写着高考时间的纸条,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手背上的青筋虬结凸起。那冰冷的纸张边缘硌着她的掌心,却远不及心头的怒火和恐慌来得灼痛。她像攥着两条冰冷的毒蛇,又像攥着两枚即将引爆的炸弹,大步流星地冲回堂屋,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粗重的喘息在寂静的屋里格外清晰。
“方小茗!你给我滚出来!” 徐静的怒吼如同炸雷,瞬间撕裂了冬日下午的沉闷。她站在堂屋中央,脸色铁青,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剜向通往里间的门帘。
正在灶房费力搓洗着全家厚重冬衣的小茗,被这声怒吼惊得浑身一哆嗦,冰冷的河水仿佛瞬间浸透了骨髓。她慌忙在围裙上擦了擦冻得通红、几乎失去知觉的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一种灭顶的恐慌攫住了她——被发现了!婶婶发现了牛棚里的秘密!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掀开门帘。
堂屋里光线昏暗,徐静的身影逆着门口透进来的微光,像一尊压抑着雷霆的山岳。她手里攥着的深蓝色书本和那张熟悉的纸条,像烧红的烙铁,瞬间烫伤了小茗的眼睛。
“婶…婶婶…” 小茗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脸色煞白。
“啪!” 没等她说完,那本《居里夫人传》被徐静狠狠地摔在了冰冷坚硬的泥地上!崭新的书页在撞击下痛苦地卷曲、撕裂,发出沉闷的声响。深蓝色的封面沾满了尘土,像一只被折断了翅膀、坠入泥泞的鸟。
“这是什么?!” 徐静的声音尖利刺耳,她高高扬起那张写着高考时间的纸条,薄薄的纸张在她手中簌簌发抖,仿佛随时会被她的怒火点燃,“啊?!这是什么鬼东西?!高考?!报名?!考试?!” 每一个词都像冰雹砸向小茗,“谁给你的胆子?!谁允许你藏这种书?!想这种心思?!”
小茗的腿一软,几乎要跪倒在地。她死死咬住下唇,试图辩解:“婶婶…我…我就是看看书…高考…高考是国家让考的…报纸上都说了…”
“国家让考?!” 徐静猛地打断她,向前逼近一步,枯瘦的手指几乎戳到小茗的鼻尖,“国家让你考你就考?!你算老几?!你一个丫头片子,认不清自己几斤几两了?!你以为你是谁?!读了几天书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她越说越气,唾沫星子喷在小茗脸上,“看看你干的好事!心思全被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勾走了!难怪整天魂不守舍!让你洗个衣服,你看看你那手,冻成胡萝卜了还在那儿搓,磨洋工给谁看?!地里的草长得比苗都高了你看不见?!家里的猪饿得嗷嗷叫你没听见?!你哥方强的棉袄破了那么大个口子,你眼瞎了?!”
一连串的斥责如同鞭子,狠狠抽打在小茗身上。她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死死忍着不敢掉下来。她知道,只要一哭,只会招来更凶狠的打骂。
“还居里夫人?!” 徐静弯腰,粗暴地捡起那本沾满泥土的书,像甩什么脏东西一样用力抖着,书页发出哗啦啦的悲鸣,“一个外国女人!不安分守己!搞什么破石头!把命都搞没了!这种书就是教人学坏的!就是教你不安分!教你心野!教你忘了自己的本分!” 她狠狠地将书再次摔在地上,用穿着硬底布鞋的脚用力碾踏着封面,深蓝色的布料在泥土和鞋底的蹂躏下迅速变得污秽不堪,“我让你看!我让你学她!学她没个好下场!”
小茗的心随着那书本被践踏的动作,一次次地抽紧、碎裂。她看着自己省吃俭用、在废品站翻了无数遍才淘到的宝贝,被如此粗暴地对待,那感觉比踩在她自己身上还要痛上千百倍。
“婶婶!别踩了!求求你!” 小茗终于忍不住哭喊出来,扑过去想护住那本书。
“滚开!” 徐静一把将她狠狠推开。小茗踉跄着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后背一阵剧痛。徐静的目光再次落在手中那张纸条上,那清晰的“1982年高等学校招生考试”几个字,如同最恶毒的挑衅,彻底点燃了她心中积压的恐惧——恐惧小茗真的动了心思,恐惧她飞出这个家,恐惧失去一个能干活、将来能换份彩礼的劳力,更恐惧这个“不安分”的念头会带坏她亲生的儿子方强!
“高考?改变命运?” 徐静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扭曲的、近乎疯狂的意味,她捏着那张纸条,一步步逼近缩在墙角、泪流满面的小茗,“你想改命?!嫌这个家穷了?!嫌你婶婶没本事了?!想飞?想攀高枝儿了?!就凭你?!就凭这些破书烂纸?!”
她猛地转身,不再看小茗绝望的脸,大步冲向堂屋角落那个用破瓦盆做的简易火盆。盆里,早上烧水留下的一点炭火还泛着暗红色的余烬,在昏暗的屋里像一只不怀好意的眼睛。
“不——!婶婶!不要!” 小茗瞬间明白了她要做什么,发出凄厉到变调的尖叫,像被逼到绝境的小兽,不顾一切地扑过去,试图抓住徐静的胳膊。
但徐静的动作更快、更决绝。她冲到火盆边,没有丝毫犹豫,将那张承载着小茗全部隐秘希望和未来可能的纸条,狠狠地、用力地拍进了那堆暗红色的余烬里!
“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刺耳的灼烧声响起。干燥的纸条边缘瞬间卷曲、发黑,腾起一缕细小而扭曲的青烟,迅速被冰冷的空气吞噬。那工整誊写的报名时间、考试科目,在暗红的炭火中迅速地焦黑、变形,最终化作灰烬的一部分,只剩下一个模糊扭曲的轮廓,转眼就被滚烫的灰烬彻底吞没。
小茗扑到火盆边的手僵在半空。她张着嘴,那声凄厉的“不”卡在喉咙里,只剩下破碎的、倒吸冷气的声音。她眼睁睁看着那缕青烟消散,看着徐静沾着黑灰的手从火盆里抽出来,手上空无一物。那一瞬间,她感觉不到后背的痛,感觉不到撞在墙上的眩晕,感觉不到屋里的寒冷,只觉得一股冰寒刺骨的绝望从头顶灌下,瞬间冻结了她的血液,凝固了她的心跳,连带着她眼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光,也彻底熄灭了。世界在她眼前失去了声音,失去了颜色,只剩下徐静那张被愤怒和某种扭曲的“胜利”感占据的脸,以及火盆里那点依旧散发着微弱热度的、埋葬了她所有念想的灰烬。
堂屋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极其轻微的“噼啪”声,像垂死者最后的心跳。小茗瘫坐在冰冷的泥地上,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脸上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空茫的死寂,仿佛魂魄也随着那缕青烟一同消散了。泪水无声地汹涌滑落,在她沾满泥灰的脸上冲出两道狼狈的沟壑。
徐静站在火盆边,胸膛还在剧烈起伏。看着小茗失魂落魄、如同被抽走了脊梁骨的样子,她心里那股毁灭后的快意还没来得及升起,就被一种更尖锐、更冰冷的东西刺穿了——那是恐惧。对女儿这种死寂的恐惧,对那张纸条上那行字所代表的未知力量的恐惧。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似乎想用这疼痛来驱散那令人窒息的感觉。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地上那本被踩踏得面目全非的《居里夫人传》,那破损的封面像一张无声控诉的嘴。必须彻底碾碎!必须!这点余烬带来的“胜利”感非但没有平息她的怒火,反而像往滚油里泼了一瓢冷水,激起了更猛烈的爆燃。那行被烧掉的字,像最恶毒的诅咒,在她脑海里盘旋不去。
“烧!我让你烧个干净!看你还拿什么做白日梦!” 她嘶吼着,声音沙哑破裂,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她猛地弯腰,抓起那本残破的书,然后像一头暴怒的母狮,冲进灶房,一把抄起靠在墙角的柴刀!那粗糙的木柄被她攥得咯咯作响,冰冷的铁质刀锋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出刺目的、令人心悸的寒光。她高高扬起柴刀,这一次,刀锋对准了那本残破的书!她要亲手将这蛊惑人心的“毒草”彻底剁碎!她要让地上这些破烂东西,变成一堆连引火都嫌脏的垃圾!她要彻底斩断小茗那不切实际的念想!
沉重的柴刀带着风声,裹挟着徐静所有的怨毒和恐惧,狠狠劈落!目标首指地上那本沾满泥土、奄奄一息的书!
“住手——!”
一声惊雷般的厉喝,如同冰冷的铁锤,猛地砸碎了堂屋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就在那冰冷的刀锋即将撕裂书页的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沾满旅途风尘、骨节粗大却异常有力的手,如同铁钳般,猛地从门口方向伸出,死死地、不容抗拒地攥住了徐静握着柴刀的手腕!
刀势戛然而止!悬停在离书本仅有一指之遥的空中!
徐静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力道带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她惊怒交加地扭头,撞进一双布满血丝却锐利如鹰隼的眼睛里。
是方小程!
他不知何时己经站在了门口,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路奔波的仆仆风尘。他紧紧攥着徐静的手腕,那力道之大,让徐静感觉自己的腕骨都在呻吟,根本无法挣脱。他紧盯着徐静那双被狂怒烧红的眼睛,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一字一顿地砸在冰冷的泥地上:
“刀是用来劈柴的,不是用来劈书的!更不是用来劈孩子的心!”
徐静被他眼中那股沉甸甸的、不容置疑的力量慑住了片刻,但旋即,被冒犯的怒火和被戳破心事的羞恼如同岩浆般喷涌而出。“放开我!” 她用力挣扎,声音尖利刺耳,“我管教她!轮得到你拦?!你懂什么?!她心思都让这些没用的东西勾走了!田里的草都荒了!家里的活计没人干!猪没喂!强子的棉袄破成那样也没人补!她还藏着这种教人不安分的书!想着考什么大学!这还得了?!再不管,她就废了!彻底废了!” 她另一只手指着地上散落的书,又指向瘫坐在地、如同泥塑木雕般的小茗,手指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
“废了?” 方小程非但没有松开手,反而将徐静握着柴刀的手腕又往下压了压,迫使那危险的刀锋彻底远离地上的书。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徐静因愤怒而扭曲的脸,扫过地上散落的书籍和火盆里那点余烬,最后落在小茗那苍白死寂、泪痕斑驳的脸上,心像是被狠狠揪了一把。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胸中的怒火,声音反而沉静下来,带着一种穿透喧嚣的清晰:
“你管这叫废了?” 他另一只手指了指地上那本摊开的、被踩踏撕破的《居里夫人传》,封面上的烫金书名在昏暗光线下依然刺眼,“你知道这书里写的是谁吗?写的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人家靠自己的本事,得了天大的奖!是真正的科学家!” 他又指向火盆,“那张纸,上面写的是国家定的规矩!是正路!是能让有本事的孩子出头、为国出力的路!”
他猛地松开徐静的手腕,在她踉跄后退的瞬间,弯腰一把抓起那本残破的书,高高举起,仿佛举起一面旗帜。书页在风中哗啦作响,那被撕裂的伤口触目惊心。
“我亲眼看见新华书店门口,排着多长的队!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挤破了头要买书!买的就是这种书!买的就是讲怎么考试的复习资料!时代不一样了!广播里天天喊,要尊重知识!要培养人才!高考恢复了!读书能考大学了!大学出来那是国家干部!那是吃公粮、领工资、坐办公室的!那才叫真出息!不比咱们面朝黄土背朝天,一辈子看老天爷脸色吃饭强百倍?千倍?!”
他举着那本破书,目光灼灼地逼视着徐静:“你口口声声说怕她废了,怕以后没饭吃!可你知不知道,你差点亲手劈碎的,可能就是她跳出这穷山沟、端上铁饭碗的唯一指望!是比地里那几棵玉米苗子金贵一万倍的东西!书里夹着的未来,比玉米值钱百倍!”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深沉的疲惫,“强子是我儿子,我疼他。可小茗…她也是叫我们一声爸妈长大的!她的出息,难道就不是这个家的指望?就不是强子将来的倚靠?”
“指望?金贵?” 徐静像是被戳中了最痛处,一首强撑的凶躯瞬间崩塌了大半。她看着方小程高举的那本破书,又看看女儿死灰般的脸,连日来积压的辛酸、恐惧、委屈和巨大的无助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垮了她的意志。她身体晃了晃,手里的柴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扬起一小片尘土。
“铁饭碗…干部…谁不想?谁不想啊小程!” 徐静的声音陡然带上了浓重的哭腔,眼泪终于汹涌而出,冲花了脸上的汗渍和灶灰,“可你看看!你看看我们娘俩!你看看这个家!” 她指着小茗,又指着自己,声音哽咽嘶哑,充满了走投无路的悲凉,“她亲爹亲妈把她扔给我们,这么多年,贴补过多少?你大哥(方大程)是公家人,可那点钱够干啥?强子也大了,处处要花钱!家里就这点劳力!她要是整天抱着这些书,地里的活谁干?收成不好,拿什么给强子娶媳妇?拿什么活命啊?那大学是好,可那是我们这样的人家能想的吗?那是天上的月亮!看得见,摸不着啊!我烧了那张纸,我打她,我就是想让她认命!安安心心帮衬家里,等过两年找个本分人家嫁了!别去想那些够不着的东西!省得以后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摔得更惨啊!我是她婶婶!我能害她吗?!”
堂屋里回荡着她嘶哑绝望的哭声,像受伤母兽最后的哀鸣。那哭声里,是贫穷如磐石般沉重的现实,是一个主妇在重担下唯一能抓住的、残酷的生存逻辑。
方小程看着妻子瞬间崩溃的脸,听着那撕心裂肺的哭诉,举着书的手臂慢慢垂了下来。他沉默了几秒,走到徐静身边,没有碰她。
他叹了口气,目光扫过这间简陋却承载了他们所有生活的屋子,“可正因为这样,咱们才更不能把孩子眼前唯一能看见的那点光亮给掐灭了啊!掐灭了,她就真成了你怕的那样,认命了,也就废了。留着这点光亮,万一…万一真成了呢?那不就熬出头了吗?”
他说完,不再看徐静,而是蹲下身,开始一本一本,极其认真地捡拾地上散落的书籍。他拍掉书页上的泥土,仔细抚平卷起的书角,将被撕破的书页尽可能地对齐。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他拿起那本被徐静撕开踩踏的《居里夫人传》,手指在那道狰狞的裂口和污损的封面上停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痛惜,然后更加小心地将它和其他书摞在一起。
最后,他走到依旧瘫坐在冰冷泥地上、眼神空洞的小茗面前。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门口灌进来的冷风,也投下了一片带着安全感的阴影。他弯下腰,将那一摞整理好的书,轻轻放在了小茗面前的泥地上,正对着她空洞的视线。
“丫头,”方小程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书,爸给你捡回来了。拿好。” 他第一次,在这个家里,对着小茗,清晰地用了“爸”这个称呼。
小茗空洞的眼睛终于动了动,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聚焦在面前那摞书上。那本伤痕累累的《居里夫人传》就在最上面,那道裂口像一张无声呐喊的嘴。她的目光死死地粘在那道伤口上,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泪再次汹涌而出,不是之前的无声奔流,而是伴随着细碎压抑的、如同小兽哀鸣般的呜咽,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
方小程没有立刻扶她起来,只是静静地蹲在她面前。他粗糙的手指,轻轻拂过书堆的最上面,在那本破旧的《居里夫人传》封面。
“丫头,你看,”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重重地敲在小茗死寂的心湖上,”,“谁也拦不住你!书破了,还能粘。只要你好好读书,等你到了高考的年纪,我们不会拦着你。”
方小程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像投入死水的巨石,在小茗凝固的心湖里轰然炸开。小茗的泪水决堤般涌出,冲刷着脸上的泥痕。这一次,泪水不再冰凉,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滚烫,仿佛冻结的血液终于开始艰难地流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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