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条抽打在皮肉上的闷响似乎还在耳畔回荡，背上那新旧交叠的十字形伤痕火辣辣地灼烧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起一片尖锐的痛楚。方小茗蜷缩在村后山坳里那个废弃的防空洞入口处，枯草扎着她的手臂和小腿，冰冷的石头硌着骨头。她不敢回家。徐静婶婶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方强躲在门后那得意又带着一丝心虚的眼神，还有叔叔方小程夺过藤条、第一次对着亲生儿子抽下去时那声震得房梁都落灰的怒吼——“畜生不如！”…… 这一切像无数根冰冷的针，刺得她浑身发颤。家，那个本该是避风港的地方，此刻只让她感到窒息般的寒冷和无处容身的绝望。
天，阴沉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远处的山脊，空气闷得没有一丝风。小茗抱紧了自己单薄的胳膊，更深地缩进洞口那丛半人高的野蒿草里。眼泪早就流干了，只剩下一种空洞的麻木。背上被抽打的地方，每一次细微的牵扯都带来一阵锐痛，让她清晰地回忆起藤条破风的呼啸和婶婶咬牙切齿的咒骂。方强藏钱时那鬼祟的动作在她脑子里反复闪回——他故意在她眼前晃那卷零钱，又趁着大家午睡，像条泥鳅一样溜进她和方强共住的小隔间，出来时脸上带着一种恶作剧得逞的窃笑。然后，婶婶的惊呼，翻找，从她枕头下摸出那卷钱时看她的眼神……那眼神比藤条更伤人，充满了鄙夷和“果然如此”的笃定。她百口莫辩。
“死丫头片子，心肠这么毒！偷钱，还嘴硬！” 婶婶的斥骂犹在耳边。
洞里的黑暗像浓稠的墨汁，带着一股陈年的土腥和硝烟混杂的、令人不安的气息。小茗犹豫了一下，最终对家的恐惧压倒了对黑暗的畏惧。她咬着牙，忍着背上的疼，摸索着湿冷的洞壁，一步步挪进了更深的黑暗。脚下踩到碎石和不知名的硬物，发出窸窣的声响，在死寂的洞里格外刺耳。她摸索着找到一个稍微干燥些的角落，靠着冰冷的石壁滑坐下来。身体里的力气仿佛被抽干了，又冷又饿，背上火烧火燎。她把脸埋在膝盖间，无声地抽噎起来。委屈、愤怒、还有一种被整个世界抛弃的孤寂感，像冰冷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她多希望此刻能有人信她，哪怕只有一句。可除了沉默寡言的叔叔那一声怒吼，似乎整个世界都站在了方强那边。这念头让她心口像压了块巨石。
不知过了多久，洞外传来沉闷的雷声，由远及近，轰隆隆滚过天际，像沉重的车轮碾过心头。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了下来，起初稀疏，瞬间就连成了密不透风的雨幕。雨水顺着洞口上方的石缝倒灌进来，在洞口汇成浑浊的小溪流。小茗惊惶地往里缩，但很快，更大的轰鸣声从洞外传来，不是雷声，而是沉闷的、如同野兽咆哮般的山洪奔涌！浑浊的泥水裹挟着断枝碎石，像一头失控的猛兽，咆哮着冲过洞外狭窄的山坳，瞬间将洞口彻底淹没、封死！最后一线天光被泥水吞噬，洞内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绝对黑暗。寒冷、潮湿、无边的黑暗和外面洪水恐怖的咆哮，将小小的方小茗彻底囚禁在这方寸之地。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心脏，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尖叫出声。
与此同时，方家早己乱成一锅粥。雨势初起时，方小程从田里顶着雨冲回家，一眼就看见徐静坐在门槛上，脸色发白，方强则缩在角落里，眼神躲闪。屋里屋外都没有小茗的身影。
“小茗呢？” 方小程的心猛地一沉，声音干涩。
徐静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眼神慌乱。方强小声嘟囔：“谁知道那野丫头跑哪去了……”
“我问你小茗呢？！” 方小程猛地提高了声音，像头被激怒的困兽，他一把揪住方强的衣领，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儿子。方强吓得哇一声哭出来。
“她…她跑出去了！我…我没看见她去哪了……” 徐静终于带着哭腔喊出来，下午的暴怒早己被恐慌取代。
方小程松开方强，转身就冲进了瓢泼大雨中，连斗笠都忘了拿。他嘶哑的呼唤穿透雨幕：“小茗——！小茗——你在哪儿——！” 回应他的只有越来越大的雨声和远处山洪隐隐的咆哮。
方大军第一个闻讯赶来，这位大哥沉稳的脸上也布满了焦急：“叔，别急！分头找！” 他立刻召集了自家几个兄弟——刚刚探亲回来、一身军装还没换下的方红军，以及正在家温书的方海军。很快，左邻右舍也被惊动了。老支书敲响了村头那口破钟，沉闷的钟声在风雨中顽强地扩散开去。
“老方家的丫头丢了！都出来帮忙找找啊——！” 呼喊声在雨夜里此起彼伏。
手电筒微弱的光柱在泥泞的村路、田埂、河沟边晃动，人们穿着蓑衣，戴着斗笠，深一脚浅一脚地搜寻。雨点砸在斗笠上、蓑衣上，发出密集的声响，混合着呼喊声，构成一幅焦灼而混乱的图景。方小程像疯了一样，浑身湿透，头发粘在额头上，在每一个小茗可能藏身的草垛、柴房、小桥下反复翻找，声音己经嘶哑得不成样子。徐静跌跌撞撞地跟在人群后面，好几次滑倒在泥水里，又被旁人搀扶起来。她脸上的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分不清彼此，嘴里反复念叨着，声音凄惶：“死丫头…死丫头心狠啊…你这是要我的命啊…快回来啊…” 下午的刻薄和狠厉荡然无存，只剩下一个母亲丢失孩子后最本能的恐惧和悔恨。方强也被方大军揪着加入了搜寻队伍，小脸煞白，在泥泞里走得踉踉跄跄，眼神里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惊恐。
山洞里，时间失去了意义。黑暗和寒冷无孔不入，小茗的牙齿控制不住地打颤。饥饿感像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她的胃。外面的山洪声似乎小了一些，但洞口依然被泥石堵得严严实实。就在绝望像冰水一样快要淹没她时，洞口堵塞的泥石堆上方，几块松动的石头忽然被小心翼翼地撬开了些许缝隙！一线微弱的天光艰难地透了进来，紧接着，一张布满深刻皱纹、被雨水淋得精湿的老脸探了进来，胡子上还挂着水珠。
“丫头？方家丫头？是你在里面不？” 一个苍老但异常沉稳的声音响起，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是住在山坳另一头的老猎户陈伯。
小茗像是濒死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扑向那线光亮，声音抖得厉害：“陈…陈伯！是我！小茗！”
“老天爷！真在这儿！” 陈伯的声音透着后怕，“别怕！洞子浅，这口子能通！等着！” 他费力地将缝隙扩大了些，勉强能塞进东西。一个用油纸包了好几层、还带着微微体温的东西塞了进来，落在小茗脚边。她颤抖着捡起，打开油纸，里面是两个粗糙却结实的玉米面饼子！
“快！趁热乎垫吧点！你大军哥带着人正漫山遍野寻你呢！支书也发动全村了！别慌，我守着这口子，他们很快就到！” 陈伯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异常可靠。
温热的饼子，粗糙却带着粮食最本真的香味。小茗狼吞虎咽地啃着，干硬的饼子噎得她首伸脖子，冰冷的身体里终于有了一丝暖意。陈伯的话更像一股暖流，冲开了她心中冰冷的堤坝。大军哥…海军哥…红军哥…还有…全村的人？都在找她？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温热猛地涌上鼻尖，眼泪大颗大颗砸在手中的饼子上。原来，她不是没人要的野草。
就在她啃着第二个饼子时，洞口堵塞的泥石堆传来了更大规模的挖掘声！不止一双手在奋力刨开泥石。手电筒强烈的光柱刺破了洞内浓稠的黑暗，晃得小茗睁不开眼。嘈杂的人声、呼喊声清晰地传了进来：
“通了通了！看到里面了！”
“小茗！小茗你在吗？应一声！”
“快！再加把劲！把口子挖大点！”
是大哥方大军沉稳有力的指挥声，夹杂着三哥方红军洪亮的催促。洞口的障碍物被迅速清理开一个足够人爬出的豁口。第一个弯着腰、顶着泥水奋力钻进来的，是方小程。他浑身裹满了泥浆，衣服被荆棘划破了好几处，脸上、手上都是泥水和擦伤的痕迹。手电光下，他的眼睛红得吓人，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瞬间就锁定了角落里蜷缩的小小身影。
“小茗！” 那一声呼唤，嘶哑破碎，却蕴含着失而复得、几乎要崩溃的巨大情感。他几乎是扑过去的，沾满泥浆的粗糙大手一把将小茗死死地、紧紧地搂进怀里。那力道大得惊人，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又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无法控制的颤抖。小茗被勒得生疼，背上的伤痕被挤压更是火辣辣地痛，但她没有挣扎。叔叔身上冰冷的泥水、浓重的汗味和雨水的气息，还有那剧烈的心跳透过湿透的衣服传递过来——这是从未有过的、滚烫的、近乎绝望的拥抱。她僵硬的身体一点点软化，最终，所有的委屈、恐惧和寒冷，都化作了无法抑制的、嚎啕的哭声，她反手死死抓住树叔湿透的后背衣服，把脸埋在那片泥泞冰凉里，哭得撕心裂肺。
洞口挤满了人，方海军、方红军焦急的脸，邻居们关切的目光。徐静也终于跌跌撞撞地扑到了洞口，她浑身泥水，头发散乱，看到被方小程紧紧搂在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茗，张了张嘴，想骂，想质问，但最终，只化作了一声长长的、带着哭腔的叹息，整个人地坐在了洞口冰冷的泥水里，捂着脸，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
众人七手八脚地把小茗从洞里弄出来。方大军立刻脱下自己的外衣裹住瑟瑟发抖的她。方红军背起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下走。人群簇拥着，手电光在泥泞的山路上晃动，形成一条温暖的光龙。雨水依然冰冷，但小茗伏在三哥宽阔厚实的背上，被众人的关切包围着，那刺骨的寒意似乎被驱散了许多。
回到家里，昏黄的灯光下，众人这才看清小茗的狼狈和虚弱。她浑身湿透，沾满泥浆，嘴唇冻得发紫，小脸惨白，眼神还有些涣散。方海军赶紧烧热水。方小程一言不发，打来一盆温热的水，拧了毛巾，小心翼翼地避开她背上衣服的破口处（那里隐约可见渗血的鞭痕），给她擦拭脸上、手上冰冷的泥污。他的动作笨拙却异常轻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徐静默默地翻找出小茗的干净衣服，又去灶上熬姜汤，眼神复杂地看着丈夫给侄女擦脸，几次想上前，却又缩回了手，最终只是默默地把姜汤碗放在桌上，转身去收拾满屋子的泥脚印。
众人渐渐散去，叮嘱着好好休息。屋里只剩下方家自己人。小茗换了干净衣服，裹着被子，小口小口喝着滚烫的姜汤，身体渐渐回暖。方海军坐在床边，低声问：“小茗，到底怎么回事？怎么跑那废洞里去了？多危险！” 方红军也皱着眉头看着方强。
方强缩在角落的凳子上，头几乎要埋进胸口。
小茗捧着碗，沉默了一会儿，抬起还有些红肿的眼睛，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钱，不是我拿的。是方强哥自己藏的，塞到我枕头底下的。” 她的目光，平静地看向角落里那个同在一个屋檐下长大、却总是让她伤痕累累的“哥哥”。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方强身上。方强猛地抬起头，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他下意识地想反驳，想狡辩，但面对大哥方大军骤然锐利的眼神，三哥方红军捏紧的拳头，还有父亲方小程那沉痛得仿佛能压垮脊梁的目光，他所有的勇气都消失了。他“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语无伦次地喊：“是我…是我藏的！我怕爹发现我偷拿钱买烟…就…就塞她那儿了！娘…娘一翻就找到了…我…我没想到会这样！我真没想到她跑出去…还下那么大雨…” 他哭得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充满了闯下大祸后的恐惧。
真相大白。屋里一片死寂。只有方强抽抽噎噎的哭声。徐静站在灶台边，背对着众人，肩膀微微颤抖着，手里的抹布被她攥得死紧。
方小程猛地站起身，走到方强面前。他没有再动手，只是用一种极其陌生、极其失望的眼神，深深地看了儿子一眼。那眼神，比下午的藤条更让方强感到恐惧。方小程什么也没说，转身走到床边，看着小茗，声音沙哑低沉：“叔…信你。以后…再不会让你受这委屈。” 这句承诺，重若千钧。他粗糙的大手，轻轻落在小茗的头顶，带着一种笨拙却无比坚定的暖意。
夜深了。小茗躺在自己的小床上，身体疲惫到了极点，背上伤痕的抽痛依然清晰，但心口那块压得她喘不过气的巨石，似乎松动了一些。窗外，雨不知何时停了，月亮从厚重的云层后面挣扎出来，将清冷的光辉洒在湿漉漉的院子里。在沉入梦乡之前，山洞里那绝对的黑暗和绝望感又浮上心头。然而，在记忆的角落里，一点微弱的光亮顽强地闪烁着。那是她蜷缩在洞底时，手指无意中触碰到的冰冷石壁。她摸索着，指腹下传来的是凹凸不平的刻痕。借着后来陈伯塞饼子时透入的微弱天光，她曾努力辨认过那刻在冰冷石壁上的字迹，深深的刻痕，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力度：
**知识改变命运**。
五个字，像五颗微弱的火种，在那一刻，悄然落进了她冰冷绝望的心田。在无边的黑暗和洪水的咆哮中，这五个字，竟奇异地带来了一丝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暖意和方向感。她闭上眼睛，那刻痕仿佛烙在了她的脑海里，比背上的鞭痕更深刻，也更滚烫。窗外，月华如水，无声地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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