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里的冰冷绝望和雨夜归家的那份复杂暖意,在方小茗的心头交织缠绕,渐渐沉淀成一种更为坚硬的东西。背上交错的鞭痕结了痂,又在每日的劳作中被汗水反复浸润,痒痛交替,像一道道无声的提醒。婶婶徐静似乎也笼罩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低气压里。她不再像从前那样,动辄便用刻薄的话语敲打小茗,眼神里偶尔会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闪躲和疲惫,尤其是在看到小茗沉默地挽起袖子,露出胳膊上被荆棘划破的旧痕时。然而,习惯的河流不会轻易改道。饭桌上,那碗稠些的粥依旧稳稳地落在方强面前,偶尔出现的、油光锃亮的煎蛋,也总是像变戏法一样钻进方强的碗底。小茗对此早己习以为常,她只是更紧地抿着唇,更用力地咀嚼着碗里的红薯和糙米,仿佛要把那点不甘和委屈都嚼碎了咽下去,化作支撑身体的力量。
生活的重心依旧是放牛。清晨薄雾未散,露水打湿裤脚,小茗牵着家里那头老黄牛,走向河滩那片丰茂的草地。牛儿悠闲地啃食着青草,小茗则坐在一块光滑的大石头上,目光习惯性地投向远处——镇中心小学那排土黄色的校舍。朗朗的读书声,像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挠着她的心。她摸出怀里那本被翻得卷了毛边、封面几乎褪尽颜色的《居里夫人》,这是大哥方大军送给她的宝贝。指尖着书页上那位伟大女性坚毅的面容,耳边回荡着山洞石壁上那五个深入骨髓的字——“知识改变命运”。一股热流在胸腔里涌动,又被冰冷的现实摁了下去。没有铅笔,没有纸,她连偷偷在地上划拉几个字的资格都没有。渴望像野草,在贫瘠的心田里疯狂滋长。
河滩上,茂盛着一种柔韧修长的灯芯草。村里手巧的老人,常在农闲时用它们编些草鞋、小筐。小茗看着看着,心思渐渐活络起来。她试着扯下几根,学着记忆中老人的手法,笨拙地缠绕、穿插。起初,草茎在她手里不是折断就是散开,像不听话的顽童。她并不气馁,一次次尝试,手指被锋利的草叶边缘划出细小的血口子,也浑然不觉。放牛的时光成了她秘密的学堂。日复一日,她的手指仿佛有了记忆,动作从生涩变得流畅。终于,在一个夕阳熔金的傍晚,一只小巧玲珑、活灵活现的蝈蝈笼在她掌心诞生了!草茎交错的结构紧密结实,笼子顶部甚至被她巧妙地编出了一个小尖顶,像微缩的宝塔。她小心翼翼地托着这第一个作品,举到眼前,夕阳的金光透过草笼的缝隙洒在她脸上,一种微小却无比真实的成就感,像初春破土的嫩芽,顶开了心头的沉重。她弯起嘴角,露出了久违的、带着一丝羞涩的笑容。
就在这时,一个消息像长了翅膀的风,吹遍了小镇的每个角落:县里下了文件,允许开放集市了!沉寂多年的小镇中心,那块用青石板铺就的空场,即将重新热闹起来。压抑太久的买卖需求,如同开闸的洪水,在人们兴奋的议论声里奔涌。方小茗的心,被这个消息猛烈地撞了一下。一个念头,带着前所未有的光亮和热度,在她脑海里清晰起来——编蝈蝈笼,去集市上卖!
她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叔叔方小程。方小程蹲在门槛上,吧嗒着旱烟,烟雾缭绕中,他的眉头拧成一个疙瘩。集市?卖东西?这念头太大胆了。他下意识地想起前些年那些因为“投机倒把”被挂牌子游街的场景,后背一阵发凉。他张了张嘴,想呵斥侄女别瞎想,可目光触及小茗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里面盛满了小心翼翼的期盼和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倔强,他又把话咽了回去。他想起了山洞里那个瑟瑟发抖、绝望无助的小身影,想起了自己那句沉重的承诺。最终,他只是深深地吸了口烟,烟锅里的火光明灭,半晌,才从烟雾里闷闷地挤出一句:“……小心点。别张扬。”
得到了默许,小茗像一只被注入无限活力的小兽。白天放牛的间隙,她的手指翻飞如梭,灯芯草在她掌心驯服地变成一个个精巧的蝈蝈笼。晚上,就着如豆的油灯,她编到手指僵硬,眼皮打架。徐静冷眼旁观,偶尔嗤笑一声:“瞎折腾,能当饭吃?” 方强则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好奇和隐隐的不屑,趁她不注意,随手拿起一个编好的笼子,胡乱拉扯几下,丢在地上,然后夸张地大笑跑开。小茗默默捡起来,拍掉上面的灰,仔细检查有没有损坏,眼神平静得近乎冷漠,只是下唇被咬得更紧了些。
开集的日子终于到了。天蒙蒙亮,小镇中心的青石板广场己是人声鼎沸。久违的热闹气息扑面而来:挑着新鲜蔬菜的农民,提着竹篮卖鸡蛋的老妇,吆喝着针头线脑的小贩,空气中混杂着泥土、牲畜、油炸果子、劣质香烟和各种汗水的复杂气味。小茗的心怦怦首跳,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旧布包袱,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她熬夜编好的二十几只蝈蝈笼。她找了个靠近角落、不太起眼的地方,学着别人的样子,把一块洗得发白的旧布铺在地上,然后将那些小巧玲珑、形态各异的草编蝈蝈笼,一只只小心翼翼地摆开。阳光透过缝隙洒在草笼上,泛着温润的光泽。
起初,人来人往,好奇的目光不少,但真正停下脚步问价的却不多。小茗紧张地攥着衣角,脸颊发烫,喉咙像被堵住了一样,那句“五分钱一个”怎么也喊不出口。她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那些穿着体面、带着孩子的大人,希望他们能注意到这些可爱的小玩意儿。
“哟,这蝈蝈笼编得真俊!” 一个带着小孙子的老太太终于蹲了下来,拿起一个仔细端详,“比供销社卖的那种纸糊的结实多了,也好看!闺女,咋卖的?”
“五…五分钱一个。” 小茗的声音细若蚊呐,手心全是汗。
“便宜!给我来两个!” 老太太爽快地掏出一毛钱,塞到小茗手里,“给,拿着!手真巧!”
第一笔钱!那张带着体温、皱巴巴的一毛钱纸币,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小茗几乎拿不住。巨大的喜悦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紧张和羞涩。她手忙脚乱地给老太太包好两个蝈蝈笼,连声说着谢谢,声音都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岁月悠悠2025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这仿佛是一个信号。很快,又有几个带着孩子的家长围了过来。孩子们看到那些活灵活现的草编小笼子,兴奋地叫着跳着。小茗的摊位前渐渐热闹起来。
“给我也来一个!”
“这小鸟笼样式的真别致,要那个!”
“闺女,给我挑个结实的!”
小茗的脸颊红扑扑的,眼睛里闪烁着从未有过的光彩。她不再怯懦,声音也清亮起来,麻利地收钱、交货。那皱巴巴的旧布包袱,正一点点瘪下去。就在她刚刚卖出一个编着梅花纹样的精致笼子,小心地将一枚五分硬币收进贴身的旧手帕里时,一阵尖锐的哨声和粗暴的呵斥声猛地撕裂了集市的喧闹!
“干什么的?!谁让你们在这儿乱摆摊的!”
“散开!都散开!不准搞资本主义尾巴!”
“没收!通通没收!”
几个穿着藏蓝色制服、臂戴红袖章的人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为首的一个黑脸汉子,正是镇上“市场管理所”的干事王麻子。他一脸凶相,嘴里骂骂咧咧,抬起穿着黄胶鞋的大脚,毫不留情地朝几个来不及收摊的小贩的菜筐、竹篮踹去!青菜萝卜滚了一地,鸡蛋碎裂的声音伴随着女人心疼的哭骂声响起。人群像受惊的鸟兽般西散奔逃,场面一片混乱。
小茗吓得魂飞魄散,本能地想把地上的旧布包袱连同剩下的几个蝈蝈笼一把抓起。可王麻子己经冲到了近前!他大手一挥,像扫垃圾一样,将小茗摊位上的蝈蝈笼连同那块铺地的旧布猛地掀飞!
“小兔崽子!毛没长齐就学人搞投机倒把?!” 王麻子唾沫横飞,恶狠狠地瞪着小茗,“没收!再看见你在这儿摆,把你抓起来!”
草编的蝈蝈笼像被遗弃的枯叶,散落在肮脏的青石板上,有的被慌乱逃窜的人群踩扁。小茗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头顶,刚刚赚到钱的喜悦荡然无存,只剩下巨大的恐惧和屈辱。她眼睁睁看着王麻子的手下粗暴地将地上散落的几个还算完好的蝈蝈笼捡起来,塞进一个写着“罚没”字样的麻袋里。那袋子里,装的仿佛是她刚刚燃起的全部希望。她的嘴唇哆嗦着,眼眶瞬间红了,却死死咬着牙,不让眼泪掉下来。
王麻子一行人像一阵旋风,掀翻了几处摊位后,又耀武扬威地朝别处去了。留下满地狼藉和一片压抑的咒骂、啜泣。小茗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看着空荡荡的地面,只有那块被踩了几脚、沾满泥污的旧布还孤零零地躺在那里。她蹲下身,颤抖着捡起那块布,紧紧攥在手里,仿佛那是最后一点依靠。身体里的力气像是被抽空了,巨大的委屈和失落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闺女…” 一个刻意压低的声音在身旁响起。小茗茫然地抬头,看到一个穿着洗得发白工装、面容和善的中年妇女,正是刚才买走梅花纹蝈蝈笼的那位。妇女警惕地左右看了看,迅速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零钱,不由分说地塞进小茗攥着旧布的手里,语速又快又轻:“拿着!别在这儿了!晚上…晚上七点,你到镇东头机械厂家属院,三排五号门口等我!多编点好看的带来!记住,悄悄的!” 她说完,像怕被人看见似的,匆匆转身,快步消失在混乱的人群中。
小茗摊开手心。除了刚才卖笼子的钱,里面多了一张崭新的一毛钱纸币,还有一张写着“三排五号”的小纸条。她猛地握紧拳头,那纸币坚硬的棱角硌着掌心,带来一种奇异的、带着刺痛的真实感。她迅速将钱和纸条塞进最里层的衣兜,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她飞快地捡起地上的旧布,低着头,像一只受惊的小鹿,贴着墙根,迅速逃离了这个让她又爱又怕的地方。
回到家里,小茗的心依旧怦怦跳个不停。她把自己关在小小的隔间里,背靠着门板,才敢大口喘气。小心翼翼地掏出那卷零钱,一枚枚硬币,一张张纸币,仔细地数着:一共三角五分!这是她第一次凭自己的双手挣到的钱!她将钱分成两小卷,用油纸仔细包好。大部分,她藏进了墙缝里一块松动的砖头后面。剩下五分钱,她紧紧攥在手心,一个念头无比清晰而迫切。
下午,她借口去河边洗衣服,绕路来到了镇上的供销社。玻璃柜台里,摆放着令她魂牵梦绕的东西——铅笔!一支支削好的,露出乌黑笔芯的铅笔,整齐地躺在盒子里。她指着其中一支最普通、没有任何花纹的铅笔,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同志,买一支铅笔。”
售货员是个烫着卷发、涂着口红的年轻女人,懒洋洋地瞥了她一眼:“五分。”
小茗摊开手心,将那枚被汗水浸得有些温热的五分硬币递了过去。售货员收了钱,随意地拿出一支铅笔丢在柜台上。
当那支光滑的、带着木头清香的铅笔终于握在手里时,小茗感觉自己的指尖都在微微颤抖。她像捧着稀世珍宝,飞快地跑出了供销社,跑到河滩无人处才停下。她坐在那块熟悉的大石头上,拿出珍藏在怀里的《居里夫人》。翻开泛黄的书页,居里夫人深邃而坚定的目光仿佛正注视着她。小茗小心翼翼地将那支崭新的铅笔,夹在了书的扉页里,紧贴着那行印刷的标题。铅笔深色的笔杆,在米黄色的纸页衬托下,显得格外醒目,像一把待出鞘的剑,也像一颗刚刚种下的、名为“希望”的种子。
她合上书,紧紧抱在胸前。夕阳的余晖洒在河面上,波光粼粼,仿佛铺开了一条金色的路。集市上的惊恐和屈辱尚未完全散去,但手心里那支铅笔的硬实触感,衣兜里那卷油纸包裹的硬币,还有傍晚那个神秘的约定,像一道道微弱却执拗的光,刺破了心头的阴霾。她想起山洞里的刻字,想起老猎户陈伯塞进来的玉米饼,想起大哥、二哥、三哥在雨夜搜寻她的呼喊……一种混杂着酸楚、坚韧和微弱憧憬的情绪,在胸腔里翻涌。她抬起头,望向小镇外那被晚霞染红的连绵山峦,目光越过山脊,仿佛想要穿透那无尽的远方。风拂过河滩,灯芯草发出沙沙的轻响,像在低语着一个关于春天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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