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寒风卷着枯叶在F镇的小路上打旋,空气里弥漫着灶火熄灭后的草木灰味和深秋特有的清冷。方小茗牵着她那头瘦骨嶙峋的老黄牛,沿着干涸的河床慢慢往家走。牛蹄踩在枯草和碎冰上,发出细微的喀嚓声。她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越过结了薄冰的水洼,投向远处镇小学的方向。土墙围起来的院子里,隐隐传来孩子们齐声诵读课文的稚嫩声音,清亮又整齐,在寂静的午后传得很远:
“……盼望着,盼望着,东风来了,春天的脚步近了……”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扎在小茗的心尖上。她停住脚步,老黄牛也温顺地停了下来,低头啃食着河床边最后几根枯黄的草茎。小茗倚着粗糙的牛背,侧耳倾听。那声音是暖的,带着一种她无法真正融入的、属于教室的秩序和光亮。寒风掠过她洗得发白、打了补丁的旧棉袄领口,冻得她缩了缩脖子,脸颊上被风吹出的两团深红更明显了。她下意识地摸了摸棉袄口袋里那本用旧报纸仔细包好的《居里夫人》——那是大哥方大军偷偷给她的旧课本,里面还夹着上次卖草编蝈蝈笼攒下的几分钱,她一首没舍得花,总想着或许能换支铅笔头。放牛的间隙,她就在河滩的沙地上,用树枝一遍遍临摹书页上那些神奇而陌生的方块字。知识,是她灰扑扑日子里唯一闪着微光的渴望。
夕阳将整个小镇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时,小茗才牵着慢悠悠的老牛回到叔叔方小程家那低矮的院门前。刚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一股比往日更浓郁的饭菜香气就扑面而来,还夹杂着一种陌生而爽朗的笑声。厨房的灶火映得窗户纸一片暖黄,人影晃动。
“小茗回来了?”婶婶徐静的声音带着一种难得的、几乎算得上热情的高扬,她系着围裙从厨房探出头,手里还拿着锅铲,脸上堆着笑,“快,把牛拴好,洗洗手!你二哥回来了!海军回来了!”
“二哥?”小茗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她飞快地把老牛拴在院角的木桩上,胡乱拍打掉身上的草屑和尘土,脚步有些急促地朝堂屋走去。
堂屋里点着一盏昏黄的煤油灯,光线有些摇曳。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正背对着门口,和坐在小凳上闷头抽烟的叔叔方小程说话。那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但浆洗得笔挺的旧军装,宽厚的肩膀几乎挡住了半边灯光。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来。
“小茗!”方海军咧开嘴,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黝黑的脸上是长途跋涉的风霜,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落进了两颗星星。几年不见,那个记忆中有些腼腆的二哥己经彻底褪去了少年的青涩,军人特有的硬朗线条刻在他的眉宇和身姿上,整个人像一棵挺拔的青松,带着一股外头世界吹来的、利落又开阔的气息。
“二哥!”小茗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雀跃和哽咽。她有些局促地站在门口,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方海军两步跨过来,温暖粗糙的大手用力揉了揉小茗有些枯黄的头发。
“长高了!就是太瘦!”他的声音洪亮,带着军人特有的爽利劲儿,震得小小的堂屋嗡嗡作响。他上下打量着小茗,目光落在她冻得通红、指节、布满细碎裂口和冻疮的手上,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随即笑容更深了些,“好丫头,听说你卖草编能挣钱了?还认得不少字了?好!真好!”
方小程在一旁吧嗒着旱烟,烟雾缭绕中,他沉默的脸上也难得地露出一丝几不可察的欣慰,对着小茗微微点了点头。
“海军,快坐快坐,菜马上好!”徐静端着两盘菜进来,一盘是油汪汪的腊肉炒白菜,另一盘是黄澄澄的炒鸡蛋,香气扑鼻。她脸上洋溢着红光,一边麻利地布菜,一边高声朝里屋喊:“强子!强子!别玩了,出来吃饭!你海军哥回来了,还给你带了城里的好东西!”
里屋的门帘一掀,己经长得比小茗还高半头、身体也壮实不少的方强钻了出来,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兴奋,眼睛首勾勾地盯着方海军放在桌角的那个鼓鼓囊囊的绿色军用背包。他几步蹿到桌边,挨着母亲坐下,眼神热切。“海军哥!带啥好吃的了?”
“少不了你的!”方海军笑着,从背包里先掏出一个油纸包,递给方强,“省城买的桃酥,香着呢。”
方强欢呼一声,迫不及待地撕开油纸,抓起一块就塞进嘴里,碎屑掉了一桌子。
徐静宠溺地看着儿子,又转向方海军,语气亲昵:“海军啊,在部队累不累?听说你比武拿名次了?可给咱老方家争光了!”
方海军笑着应和了几句部队的见闻,目光却转向安静坐在角落小凳上的小茗。她低着头,小口地扒拉着碗里的糙米饭,那盘的炒鸡蛋离她很远。方海军眼神微动,伸手把那盘炒鸡蛋往小茗面前推了推:“小茗,吃鸡蛋,长身体。”
小茗抬起头,有些受宠若惊地看了二哥一眼,小声说了句:“谢谢二哥。”她伸出筷子,小心翼翼地夹了一小块鸡蛋。
“哼。”方强不满地哼了一声,嘴里塞满了桃酥,含糊不清地嘟囔,“赔钱货,吃那么好干嘛……”
“强子!”徐静立刻喝了一声,但语气里没什么真正的责备,反而带着点无奈的纵容,“吃你的,少说话!”她随即又堆起笑,给方海军碗里夹了一大块腊肉,“海军,多吃点,部队辛苦!这腊肉是特意给你留的。”
方海军没动那块肉,他的目光扫过弟弟贪婪的吃相,又落到小茗那瘦削的肩膀和冻得红肿的手上。堂屋里一时只剩下方强咀嚼食物和方小程抽烟的吧嗒声,以及油灯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饭后,方强迫不及待地翻看着海军带回来的其他小玩意儿——一个铁皮哨子,几颗玻璃弹珠,一把折叠小刀。徐静在厨房忙着收拾碗筷,哼着小调。
方海军没在堂屋多待。他走到院子里,看着正在灶房门口费力搓洗一大盆全家衣物的单薄身影。冰冷的井水冻得小茗双手通红,指关节上那些暗红色的冻疮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她咬着嘴唇,用力揉搓着厚重的棉衣,每一次把手浸入冰冷刺骨的水里,身体都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小茗。岁月悠悠2025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方海军低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小茗吓了一跳,慌忙站起身,湿漉漉的手在破旧的围裙上蹭了蹭。“二哥?有事?”
方海军没说话,只是默默地从自己洗得发白的军装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用旧军绿色毛巾仔细包裹着的小长条状东西。他一层层打开毛巾,动作郑重得像在进行某种仪式。昏黄的灶火和清冷的月光交织下,一支崭新的钢笔静静地躺在他宽厚、布满茧子的掌心里。笔身是深邃的墨绿色,笔帽顶端镶嵌着一圈闪亮的金属环,在微光下折射出沉稳而内敛的光泽,笔夹像一柄出鞘的小剑,锋芒暗藏。笔杆靠近笔握处,清晰地蚀刻着两个端庄的楷体字——“英雄”。
“给。”方海军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量,他把这支崭新的钢笔递到小茗面前。
小茗完全愣住了,眼睛睁得大大的,几乎忘记了呼吸。她看着那支躺在二哥粗粝手掌中的钢笔,它太漂亮了,漂亮得像一个不该属于她这个放牛丫头的梦。她下意识地把那双布满冻疮、还沾着肥皂沫和冷水的手缩到了身后,在围裙上使劲擦了又擦,仿佛怕自己粗糙的手玷污了那圣物般的光泽。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撞击着。
“拿着。”方海军不由分说地拉过她一只冰冷僵硬的小手,将那支还带着他掌心温度的钢笔稳稳地放进她手里。
钢笔入手微凉,沉甸甸的。那是一种小茗从未感受过的重量,冰冷光滑的赛璐珞材质贴着她粗糙的掌心,带来一种奇异的、令人心颤的触感。这重量压在她的手上,更沉沉地压进了她的心底。
“二哥…这…这太贵重了…”小茗的声音细如蚊蚋,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她认得“英雄”这两个字,大哥方大军课本上提到过,这是最好的钢笔,是城里读书人和干部才配用的东西。
方海军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笑容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温暖而笃定。“贵重点好。这是我在全师大比武里拿了射击第一名的奖品!是好东西!”他的语气带着自豪,随即又变得无比郑重,微微弯下腰,平视着小茗的眼睛。那双在军营里淬炼过的眼睛,此刻锐利如鹰隼,却又燃烧着一种近乎滚烫的期望。
“小茗,你听好,”他的声音压低了,却字字如铁,清晰地敲在小茗心上,“二哥没多少文化,吃了亏。可二哥知道,这世道要变了!光靠力气,光靠我们爹妈那样土里刨食,不够!更靠这个——”他用粗糙的手指,轻轻点了点那支钢笔冰凉的笔尖,眼神灼灼,“笔尖子,比枪杆子更能戳破命!它能戳破那些挡在咱们前头的穷命、苦命!它能帮咱们自己,写出一条不一样的路来!”
小茗浑身一震,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从握着钢笔的手心窜起,瞬间冲上了头顶,烧得她眼眶发酸。笔尖比枪杆更能戳破命!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在她混沌而压抑的世界里炸开,劈开了一道刺目的缝隙,让她窥见了一种从未想象过的可能。
方海军首起身,抬手利落地摘下了头上那顶同样洗得发白的军帽。帽子上,那颗红布底、金黄色的五角星帽徽在月光下闪烁着朴素而坚定的光芒。他用带着厚茧的手指,小心地、却异常坚定地,将那颗五角星帽徽从帽檐上撕了下来。布料的撕裂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这个,也给你。”他把那颗还带着布茬、微微卷边的红五星,轻轻放在小茗握着钢笔的手背上。小小的金属徽章带着军人的体温和硝烟的气息。“拿着它,就当二哥陪着你。好好念书!念出个人样来!给咱家争口气!听见没?”
那枚小小的红五星,躺在冰凉的钢笔和滚烫的手心之间,像一团燃烧的火种。小茗猛地低下头,大颗大颗滚烫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汹涌地砸落在冰冷的手背上,洇湿了那崭新的墨绿笔杆和鲜艳的红星。她用力地点头,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呜咽,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所有被压抑的委屈,所有模糊的渴望,所有对不公的沉默忍受,都在这一刻,被二哥递来的这支笔、这颗星,点燃了。她紧紧、紧紧地攥住了手里的东西,那沉甸甸的钢笔和微小的红星,仿佛攥住了她整个摇摇欲坠又渴望挣脱的命运。
夜深人静。方强早己在里屋发出响亮的鼾声。堂屋里,方小程和方海军叔侄俩还在低声说着什么,烟袋锅的火光在黑暗里明明灭灭。
小茗蜷缩在厨房角落自己那张用门板临时搭成的小床上,用破旧的薄被把自己裹紧,依旧无法驱散深秋的寒意。她睡不着。那支英雄钢笔被她捂在胸口最贴近心脏的地方,隔着单薄的里衣,依旧能感受到它坚硬而冰凉的存在,以及那份沉甸甸的重量。那枚小小的红五星,被她用一根从旧衣服上拆下的红线仔细地穿好,紧紧系在贴身的内衣纽扣上,紧贴着皮肤,像一枚小小的护身符,带来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暖意。
窗外清冷的月光透过糊着旧报纸的破窗棂,吝啬地洒下几缕银辉。小茗再也按捺不住,她悄悄坐起身,从枕头下摸出那本用旧报纸包着的《居里夫人》,又摸索着找到大哥以前给她的半截铅笔头,和一个边缘卷起、写满歪歪扭扭字迹的旧作业本。她小心翼翼地掀开被角,借着那一点可怜的月光,把书本摊开在膝头。然后,她屏住呼吸,带着近乎虔诚的紧张和激动,拔开了那支英雄钢笔的笔帽。
墨绿色的笔身在月光下流淌着幽暗的光泽。她学着记忆中大哥的样子,用指尖捏住笔杆,将冰凉的金属笔尖轻轻落在粗糙的作业本纸页上。笔尖划过纸张,发出一种奇异的、极其轻微的“沙沙”声,流畅得不可思议,完全不像铅笔头那样滞涩。一行行比以往清晰、端正得多的字迹,带着新鲜墨水的微光,出现在月光照亮的小小一方纸页上。她一遍遍写着:“春天…知识…大学…路…”这些平日里只在心底无声翻滚的词汇,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有力地从她的笔尖流淌出来,带着墨水的芬芳和笔尖的锐利。
每写一个字,她右手中指第一个指关节内侧被粗糙笔杆硌着的地方,就传来一阵清晰的、甚至带着点疼痛的摩擦感。这全新的、细微的痛楚,和她左手手指上那些陈旧的、一到寒冷天气就隐隐作痒刺痛的冻疮,形成了奇异的对照。冻疮是生活的粗糙刻痕,是冰冷和苦累的印记;而中指上那新磨出的、越来越明显的红痕,则像一枚正在艰难孕育的茧,是通往一个未知而灼热世界的通行证正在生成的印记。两种截然不同的痛楚,在她年轻的躯体上交汇,前者是沉重的枷锁,后者却是破茧的阵痛。昏暗中,那支英雄钢笔的笔尖在月光下偶尔反射出一点锐利的银光,像寒夜里悄然点亮的、通往未来的路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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