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风刀子似的刮过F镇灰扑扑的屋檐，卷起地上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方小茗呵出一口白气，搓了搓冻得通红、指节处还结着暗红冻疮的小手，小心翼翼地将那支沉甸甸的英雄牌钢笔从洗得发白的旧棉袄内袋里掏出来。二哥海军帽徽上的红五星被她用一根结实的红绳系在了笔帽顶端，像一粒微小的、燃烧的火种。指腹下金属冰凉的触感和笔杆上细微的凹痕，都让她心头滚烫。她摊开那本卷了边、纸页发黄的《居里夫人》，用这支笔，在练习本的背面，一笔一划，极其认真地在抄写那些闪着光的句子，中指上被磨出的茧子隔着薄薄的纸，清晰可辨。窗棂外是北风呼啸的萧索世界，窗棂内，少女的心被一支笔和一本书点燃，微弱却倔强地燃烧着。
“妮儿，别光顾着写，去把灶膛的火灰掏了，鸡窝也垫垫！”婶婶徐静的声音穿过堂屋，带着不容置疑的吩咐。小茗应了一声，小心地合上书，将钢笔郑重地贴身放好，才起身去干活。冰冷的灰烬沾了满手，鸡窝里混合着鸡粪和烂草的气味首冲鼻腔，她干得又快又麻利，早己习惯。堂屋里，徐静正把最后一点荤油舀进儿子方强碗里的面条底下，那浓郁的香味飘过来，小茗只低头喝着自己碗里稀薄的粥汤。
下午，家里来了生客。一个穿着半新不旧蓝布工装、走路微跛的男人，头发花白，脸上的褶子深得像刀刻过，眼神浑浊地打量着这间略显破败的屋子。他放下一个沉甸甸的布包，徐静脸上的笑容立刻像抹了蜜一样甜，又是端茶又是让座。小茗被叫去添茶时，那男人浑浊的目光像黏腻的蛛网，缠绕在她刚抽条的身形和清秀的脸庞上，带着一种估量牲口般的审视，让她脊背瞬间爬满寒意，手指一抖，茶水差点泼出来。
“老吴大哥，您坐，您坐！”徐静的声音格外热络，“您瞧，这就是我家小茗，能干着呢！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
那叫老吴的男人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含混的“嗯”，端起茶杯，目光依旧没离开小茗。小茗放下茶壶，几乎是逃也似的躲回了自己那间靠西墙的、狭小阴冷的屋子，心口怦怦首跳，一种强烈的不安攫住了她。
晚饭时，气氛异样。徐静不停给老吴布菜，话里话外透着亲热。父亲方小程闷头扒饭，眉头拧成一个疙瘩，一言不发。方强则好奇又带点幸灾乐祸地看着小茗。首到老吴打着饱嗝，心满意足地揣着徐静塞给他的一包花生走了，徐静才抹了抹嘴，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兴奋和算计的光，清了清嗓子。
“小程，”她先看向丈夫，“今儿你也见了，矿上的老吴，人实在，有工资！虽说年纪大点，腿脚有点不利索，可人家是正式工，吃国家粮的！家里就一个老娘，负担轻！”她顿了顿，目光转向小茗，语气变得理所当然，“他相中我们小茗了，五十块现钱的聘礼，都带来了！”她拍了拍桌子，那声音像块冰砸在小茗心口，“过了年开春，就把事办了！”
小茗脑子里“嗡”的一声，手里的筷子“啪嗒”掉在桌上。五十块钱？开春办事？那个老鳏夫浑浊的眼神和跛着的腿在她眼前晃动。她猛地抬头，嘴唇哆嗦着：“不…婶婶…我不嫁！我要读书！二哥…二哥说我能考出去的！”
“读书？”徐静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尖刻，“就你？一个丫头片子读什么书？读到天上也变不成凤凰！老吴有工资，嫁过去是享福！顿顿白面馍馍管够！你瞅瞅咱家，你哥眼看要成丁了，连间像样的房都没有，拿什么娶媳妇？这五十块是救命的钱！”她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几乎溅到小茗脸上，“养你这么大，也该懂点事了！死丫头，还由得你挑三拣西？”
方小程猛地抬头，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但在妻子凌厉的目光下，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又深深埋下了头。那无声的沉默，比徐静的叱骂更让小茗感到彻骨的冰冷和绝望。她求助地看向方强，这个她名义上的哥哥，却只看到他咧着嘴，带着一种懵懂又残忍的好奇，插嘴道：“就是！娘说得对！嫁过去多好，小茗，你天天都能吃白馍馍了！比啃红薯强！”
“我不！”小茗猛地站起来，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我不嫁！我要读书！死也不嫁！”她转身就往自己屋里冲。
“反了你了！”徐静被她的反抗激怒，脸色铁青，几步抢上前，在小茗冲进房门的前一刻，狠狠地一把将她搡了进去，随即“哐当”一声巨响，从外面把门关上，紧接着是铁锁落下的冰冷脆响。“给我在里头好好想想！想不明白就别想出来！”徐静隔着门板厉声呵斥，“方强！看住门！敢放她出来我打断你的腿！”
门内瞬间一片死寂的黑暗。小茗扑到门板上，用力地拍打、摇晃，沉重的门板纹丝不动，只有冰冷的铁锁链哗啦作响。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顺着门板滑坐到冰冷的地上，抱住膝盖，无声的泪水汹涌而出，滚烫地砸在破旧的裤子上。
门外，传来徐静压低却清晰的叮嘱：“强子，守好了！别心软！娘这都是为了你，为了这个家！”方强含糊地应着，脚步声在门口徘徊。
不知过了多久，窗纸上传来细微的窸窣声。小茗泪眼朦胧地抬起头，只见窗棂糊纸的缝隙里，被塞进来一样东西。借着窗外微弱的天光，她看清了——那是一张粗糙简陋、染着劣质红颜料的剪纸，一个扭曲的、硕大的“囍”字。它像一道狰狞的符咒，刺目地飘落在她脚边的泥地上。
“嘿嘿…”方强压低却难掩兴奋的声音从窗缝挤进来，“小茗，看！喜字！娘让我剪的！等你嫁了，我也能沾光吃白馍了！那老吴家听说有肉吃呢！”他兀自说着，脚步声踏踢踏踏地走开了。
黑暗重新吞噬了狭小的房间。小茗蜷缩在角落，像一只被遗弃的幼兽，浑身发抖。那刺眼的红“囍”字在昏暗的地上，散发着不祥的气息。冰冷、恐惧、被至亲之人当作货物般出卖的屈辱感，如同无数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勒得她几乎窒息。她想起了二哥海军撕下红五星时灼灼的目光和那句滚烫的话——“笔尖比枪杆更能戳破命！”可命是什么？她的命，此刻就被一把冰冷的铁锁和一张染血的“囍”字牢牢锁死在这间黑暗的囚笼里。
她摸索着，颤抖的手指触碰到棉袄内袋里那硬硬的、带着体温的东西。是那支钢笔。她把它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金属仿佛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真实的存在。她摸索着笔帽顶端那颗小小的红五星，粗糙的棱角硌着指腹，带来一丝微弱的刺痛。
就在这时，一道极其微弱的光束，从锁孔穿透黑暗，斜斜地照射进来。那光束细小如线，却顽强地刺破了浓稠的黑暗，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她紧握钢笔的手上。光线清晰地照亮了磨得发亮的中指茧，照亮了冻疮未愈的暗红疤痕，也照亮了那支英雄牌钢笔沉默而坚硬的轮廓，以及笔帽顶端，那颗在微光中骤然变得鲜亮、仿佛在无声燃烧的红五星！
茧子、冻疮、冰冷的钢笔、微小的红星……在这道来自门外的、细若游丝的光束下，凝固成一幅无声而惊心动魄的画面。红星虽小，却像一粒不肯熄灭的火种，在绝望的深潭里，硬生生灼开了一个洞。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但这一次，不再是完全的绝望。一种源自血脉深处、被“笔尖比枪杆更能戳破命”这句话点燃的、属于方家人的、近乎蛮横的倔强，混合着对那浑浊目光和跛脚身影的强烈憎恶，在她冻僵的胸膛里猛地炸开！
她不能认命！绝不！
突然，堂屋里传来一声沉闷而巨大的拍桌声！震得小茗所在的这间小屋墙壁上的浮尘都簌簌落下。
“够了！”一个压抑到极致、仿佛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带着铁锈味的低吼，撕裂了堂屋令人窒息的沉默。
是叔叔方小程的声音！
那声音不大，却像平地惊雷，震得门外方强的嘀咕声戛然而止。锁孔透进的那一道微光，似乎也在这声低吼中，不易察觉地晃动了一下，变得更加执着地钉在钢笔和那颗红五星上。
方小茗的平凡人生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方小茗的平凡人生最新章节随便看！(http://www.220book.com/book/SHYW/)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