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里那声炸雷般的“够了!”之后,是死一般的沉寂,连窗外的风声似乎都屏住了呼吸。锁孔里透进的那一丝微光,固执地钉在方小茗紧握着钢笔的手上,照亮了冻疮、茧子和那颗小小的、仿佛在燃烧的红五星。小茗的心脏在冰冷的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她屏住呼吸,耳朵紧紧贴着冰冷的门板。
堂屋传来粗重的喘息声,是叔叔方小程。那喘息带着一种压抑太久、濒临崩溃的嘶哑,像拉风箱扯破了洞。紧接着,是徐静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尖利嗓音:
“方小程!你反了天了?!你吼谁?!” 她的声音因为愤怒和惊愕而扭曲,“我为了谁?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为了强子!五十块钱!五十块现钱啊!能起半间屋了!她一个丫头片子,养这么大,不该为家里想想?!”
“啪!” 又是一声更沉重的拍桌声,震得小茗头顶的房梁似乎都落下一缕灰。
“为家?为强子?” 方小程的声音第一次如此清晰,带着一种被砂纸磨砺过的粗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血沫,“那你把她当什么?!牲口?!五十块钱就卖了的牲口?!” 他声音里的痛苦和愤怒像淬了火的针,扎得人心头发紧。
“什么叫卖?!方小程你给我说清楚!” 徐静的声音彻底炸开了,带着哭腔的嚎叫,“我给她找的是正经人家!有工资!吃商品粮!瘸条腿怎么了?年纪大点怎么了?能让她饿着冻着了?!总比跟着我们啃一辈子红薯强!你心疼她?你心疼她这些年让她干多少活儿?!这会儿装什么好人!”
“我……” 方小程的声音猛地一滞,像是被什么狠狠扼住了喉咙。门外传来方强惊慌失措的声音:“爹…娘…你们别吵了…” 随即是徐静一把推开他的呵斥:“滚开!没你的事!”
小茗的心沉到了谷底。叔叔的沉默像一盆冰水浇熄了她刚刚燃起的一丝希望。是啊,婶婶说得对,这些年,脏活累活,不都是自己干的吗?叔叔…他默认了。那声“够了”,大概只是一时之气吧?绝望的冰冷重新包裹上来,她攥着钢笔的手骨节发白,笔帽上的红五星硌得掌心生疼。
就在这时,堂屋里的沉默被一种更沉重、更决绝的声音打破。
不是怒吼,不是争吵。
是脚步声。
那脚步声沉缓,却带着一种山岳移动般的重量,一步一步,从堂屋走向厨房的方向。每一步,都像踩在人心上。
厨房里传来一阵翻找的声响,金属碰撞的叮当声,钝器摩擦地面的刺啦声…那声音陌生又熟悉,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
门外的方强似乎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声音带着哭腔:“爹?爹你拿斧头干啥?!娘!爹拿斧头了!”
“斧头?”徐静的声音陡然变调,充满了惊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方小程!你疯了?!你想干什么?!放下!”
回答她的,是那沉重的脚步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是径首朝着小茗的房门而来!越来越近!每一步都像踏在心脏的鼓点上!
小茗惊恐地瞪大了眼睛,身体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紧贴着冰冷的墙壁。锁孔里透进的光线被一个高大而沉默的身影完全挡住,屋内瞬间陷入彻底的黑暗。只有那沉重的脚步声停在门外,近在咫尺!
下一秒!
“哐——!!!”
一声震耳欲聋、撕裂一切的巨响猛然炸开!
不是砸门,是劈砍!带着金属撕裂木头的刺耳尖叫!
门板剧烈地颤抖,木屑和灰尘如同爆炸般簌簌落下,扑了小茗满头满脸!一道刺目的寒光伴随着骇人的力量,狠狠劈进了厚重的门板!那是斧刃!冰冷的、闪着寒光的斧刃!
一下!两下!三下!
“哐!哐!哐!!!”
每一下都伴随着方小程从胸腔深处爆发出的、野兽般的低吼。那不是愤怒的宣泄,而是沉默积蓄了十数年的力量,是绝望中迸发的唯一生机!是父亲被逼至绝境后,为女儿劈开囚笼的决绝!
沉重的铁锁链哗啦作响,在狂暴的力量面前脆弱不堪。门栓发出痛苦的呻吟,木屑像雪花一样飞溅。锁孔透进的光线被劈开的缝隙割裂、放大,刺眼地投射进来,照亮了空中飞舞的尘埃,也照亮了小茗脸上混杂着灰尘、泪水和极度震惊的表情。
“方小程!你这个疯子!住手!门要坏了!”徐静在门外发出凄厉的尖叫,扑上来撕扯,却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推开,踉跄着摔倒在地。
方强吓得哇哇大哭:“爹!别砍了!别砍了!”
“哐嚓——!!!”
最后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伴随着金属断裂的刺耳悲鸣!厚重的门锁连同被劈碎的一大块门板,轰然向内崩裂飞溅!
刺骨的寒风裹挟着堂屋昏黄的光线,瞬间涌入这间黑暗的囚笼!门口,站着方小程。他高大的身躯像一堵沉默的山,微微佝偻着背,剧烈地喘息着,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团团雾。他手里紧握着一柄沉甸甸的劈柴斧,斧刃在灯光下闪着冰冷、决绝的光芒。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平时总是低垂、浑浊的眼睛,此刻像烧红的炭,死死地、首首地穿透门洞,钉在了蜷缩在墙角、如同受惊小鹿般的方小茗身上。
那目光,沉重如山,却又滚烫如火。里面翻涌着小茗从未见过的情绪——深不见底的痛苦,被压抑到极致的爱,还有此刻破釜沉舟、不惜一切的决绝!
没有一句话。方小程猛地将沉重的斧头“哐当”一声丢在地上,砸得地面一颤。他一步跨过碎裂的门槛,巨大的阴影瞬间笼罩了小茗。带着厚茧和裂口、沾着木屑和寒气的大手伸了过来,没有一丝犹豫,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一把将浑身冰冷僵硬的小茗从地上捞起!
小茗只觉得天旋地转,冰冷僵硬的身体落入一个同样冰冷却异常坚实的怀抱。叔叔身上浓重的汗味、柴火味和一种铁锈般的、属于男人的凛冽气息瞬间包裹了她。他双臂如同铁箍,将她牢牢地、几乎是粗暴地背到了自己宽厚但同样单薄的脊背上!
“抱紧!” 方小程只从喉咙里挤出两个沙哑得不成调的字,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小茗几乎是本能地伸出冻僵的手臂,死死搂住了叔叔的脖子。她的脸紧贴着他冰冷的、粗布棉袄的后领,能感受到他颈侧血管在剧烈地搏动,像擂鼓。他背上嶙峋的骨头硌着她,却奇异地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战栗的安全感。
方小程背着小茗,像一头负伤的猛兽,迈着沉重而迅疾的步伐,径首冲出了破碎的房门,冲过堂屋,对瘫坐在地上哭嚎的徐静和吓傻了的方强视若无睹,一头撞开了虚掩的堂屋大门!
凛冽的北风如同冰刀,瞬间裹挟了两人。外面,天己经黑透了。小镇的冬夜,寂静而寒冷。
“站住!方小程!你给我站住!你要把她弄哪儿去?!反了!都反了!”徐静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哭喊着追出大门,方强也惊慌失措地跟了出来。
方小程充耳不闻。他背着小茗,大步流星,朝着镇口石桥的方向奔去。他的脚步有些踉跄,呼吸粗重得像破旧的风箱,每一步都深深陷入冰冷的泥地里,但速度却丝毫不减。小茗伏在他背上,颠簸着,耳边是呼啸的风声,身后是婶婶越来越近、越来越凄厉的哭骂声,还有方强惊恐的呼喊。她紧紧闭着眼,把脸更深地埋进叔叔的后背,只感觉那颗在绝望中几乎停止跳动的心脏,在叔叔奔跑的颠簸中,重新开始猛烈地、狂野地撞击着胸膛。
快接近镇口的石桥时,一阵异乎寻常的喧嚣声浪突然盖过了身后的哭喊,扑面而来!
石桥旁,生产队废弃的打谷场上,此刻竟是人头攒动!几盏昏黄的马灯高高挂着,在寒风中摇晃,投下幢幢人影。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亢奋、紧张、又充满希望的热烈气息。人群中央,一张破旧的桌子旁,围着镇上几乎所有当家的男人,人人脸上都泛着红光,眼神激动地盯着桌上几张盖着红戳的纸。
“快!按了手印!按了手印这地就真分到各家各户了!”有人兴奋地大喊。
“老天爷!盼了多少年啊!终于不用吃大锅饭了!”一个老汉声音颤抖,老泪纵横。
“我家劳力多,这下可算能吃饱了!”一个壮硕的汉子搓着手,咧着嘴笑。
“张会计!快!笔给我!我按!”有人迫不及待地伸手。
是包产到户!在这个寒冷的冬夜,F镇的人们,正用颤抖的手指,在决定他们命运的土地承包书上,按下鲜红的手印!这是挣脱束缚、拥抱温饱的希望之火,在死寂的冬夜里熊熊燃烧!
方小程背着小茗,如同一颗沉默的炮弹,轰然撞入了这片充满未来憧憬的人潮边缘!巨大的动静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奔跑的喘息,背上女孩惊恐苍白的脸,身后追来的徐静披头散发、状若疯魔的哭喊:“拦住他!方小程!你把我闺女放下!天杀的!你要害死我们全家啊!”,以及吓傻了的方强,构成了一幅与现场喜庆氛围格格不入的、充满冲突的奇异画面。
人群的喧闹戛然而止,无数道惊愕、疑惑、探究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过来,像聚光灯打在桥头这小小的一家人身上。
方小程在石桥的桥头猛地刹住了脚步。他剧烈地喘息着,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团团浓雾。他没有放下小茗,反而将她更紧地往上托了托,仿佛她是世间最珍贵的易碎品。他缓缓地转过身,面对着追到近前、哭天抢地、伸手就要来拉扯小茗的徐静。
昏黄的马灯光线下,方小程那张平日里总是木讷、逆来顺受的脸,此刻紧绷得像一块生铁。他额角青筋暴起,眼睛因为充血而赤红,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那火焰,照亮了他脸上深刻的皱纹,也照亮了他此刻不容侵犯的决绝。
徐静被他这从未有过的眼神慑得一滞,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就在这死寂的、只有寒风呼啸和远处人群压抑呼吸声的瞬间,方小程开口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像砂轮摩擦着生铁,每一个字都带着撕裂般的沙哑和一种令人心悸的穿透力,清晰地砸在冰冷的桥面上,砸进每一个围观者的耳朵里:
“徐静!”
他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如此生硬地、连名带姓地吼出妻子的名字。
“你听清楚!”
他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妻子,背着小茗的身体像一张拉满的弓,微微前倾,带着一种不惜与整个世界同归于尽的惨烈气势:
“逼她嫁人——”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然后用尽全身力气,从灵魂深处迸发出那声石破天惊的嘶吼:
“——就先把我埋了!!!”
“埋了!!!”
“埋了……!!!”
嘶哑的尾音在空旷的桥头回荡,带着血沫的气息,撞在冰冷的石桥栏杆上,又反弹回来,震得人心头发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打谷场上,按手印的笔停在半空,人们脸上的兴奋凝固成惊愕。寒风卷着方小程嘶吼的余音,卷着徐静骤然失声的呆滞,卷着小茗滚烫的泪水滴落在叔叔冰冷的棉袄领口,卷着方强惊恐的抽泣,在石桥上空盘旋。
徐静像被一道无形的霹雳击中,踉跄着后退一步,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她看着丈夫那双赤红的、燃烧着毁灭火焰的眼睛,第一次感到了深入骨髓的恐惧。那不再是平日里沉默的、可以任由她揉捏的丈夫,而是一头被彻底激怒、守护幼崽而准备拼命的孤狼。
方小程吼完那句决绝的话,不再看妻子一眼,仿佛用尽了最后的气力。他猛地转过身,背着小茗,在无数道复杂的目光注视下,在身后死一般的寂静中,迈开沉重却异常坚定的步伐,一步一步,踏上了那座古老的石桥。桥下的河水在黑暗中呜咽流淌,桥面上厚厚的寒霜,被他钉着铁掌的破旧棉鞋,踏出一个个清晰、孤独、却无比坚实的脚印。
他背着他的女儿,朝着桥对面更深的、未知的黑暗走去。打谷场上,不知是谁带头,按下了第一个鲜红的手印,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那象征着新生的、微小却充满力量的声音,噼啪作响,如同遥远的背景音,送着桥头那对沉默的父女,走向他们的抗争之路。
小茗紧紧搂着叔叔的脖子,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浸湿了他后颈粗糙的皮肤。她感觉到叔叔的步伐虽然沉重,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她悄悄地从棉袄口袋里,摸出那支冰冷的英雄牌钢笔,笔帽上那颗小小的红五星,在微弱的天光下,映着桥下幽暗的河水,闪烁着微弱的、却不肯熄灭的光芒。
身后的F镇,灯火点点。前方的黑暗,深不可测。但伏在这个为她劈开生路的脊背上,小茗心中那片被绝望冰封的世界,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有凛冽的风灌入,却也带来了生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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