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的寒风卷着雪粒子，刀子般刮过Z大第三食堂锈蚀的铁门。方小茗踮脚钉紧最后一块挡风棉帘时，冻僵的指尖被锤子砸得紫胀。后厨飘来猪油熬过头的焦糊味，混着消毒水刺鼻的气息——这是清晨五点，勤工俭学的第一百零三天。
“白菜垛浸冰水了！”王师傅掀帘吼着，寒气裹着雪沫扑进操作间。
小茗冲向院角的竹筐，积雪没至小腿。拖拽时筐底冰棱刮过水泥地，发出刀片剐骨般的锐响。筐绳勒进肩胛骨的旧伤里，她想起九岁那年的秋收——堂哥方强躺在树荫下啃西瓜，她却要独自把三十捆稻谷拖回仓房，麻绳在肩上磨出的血痕至今未消。
十一点的人潮涌进学校食堂，小茗换上袖口结着油痂的灰围裙。她垂眼站在打菜窗口，机械地重复舀菜、收餐券的动作，避开那些黏在补丁棉鞋上的目光。
“喂！”涂着丹蔻的手指敲响餐台。周媛裹着米白羊绒大衣，狐狸毛领簇着妆容精致的脸，“糖醋排骨，肥肉剔干净。”
不锈钢勺擦过餐盘，一滴酱汁溅上雪白袖口。时间骤然凝固。
“贱骨头！”尖利咒骂声中，隔壁窗口滚烫的紫菜汤泼向小茗面门。她本能护住胸前校徽——叔叔方小程用半月工资换的——滚烫液体却灌进右臂袖管。剧痛炸开的瞬间，她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漫过齿间。
油花在廉价棉布上晕开，蒸汽灼烧皮肉。哄笑声里，周媛高跟鞋的脆响渐远。小茗在蒸腾热气中发颤，烫伤处火辣辣的疼，竟比不过十二岁那年——堂哥抢她学费买玩具枪，她反抗时抓破了他的脸。婶婶徐静拧着她胳膊最嫩的肉转了三圈，紫痕月余未消。
“需要帮助吗？”温煦的英文穿透嘈杂。金发女士拨开人群，蓝眼睛盛着碎冰般的关切——经济系客座教授玛格丽特。
“Thank you, I manage.”脱口而出的英语流畅得令小茗心惊。
教授眼中掠过讶异，换作中文：“你的爆破音很标准。去医务室，我扶你。”
医务室消毒水的气味钻进鼻腔。校医剪开衣袖，红肿起泡的皮肉暴露在冷空气里。“会留疤。”镊子夹着棉球按上伤口时，小茗攥紧了口袋里的硬物——半块冷硬的窝头，她的午饭。
“你在读《华尔街日报》？”玛格丽特突然用英文问。
“是港岛影印版，”小茗忍着疼，清晰复述对深圳股市的观察，“政策导向比市场波动更关键...”
教授蓝眸渐亮。穿过覆雪的梧桐道时，她将厚书放进小茗完好的左掌：“下周五留学生联谊会，我缺位翻译。”
烫金书名灼着眼——《华尔街风云》。油墨香混着寒风涌入肺腑，小茗忽然想起F镇夏夜的灶台。八岁的她赤脚蹲在炉火边，借着火光读课本，以为考上初中便是人生巅峰。
图书馆顶窗楼下的天光里，小茗指尖抚过烫伤的凸起。这道蜿蜒在右臂的烙印，终将成为她穿越荆棘的勋章。当她捧着《华尔街风云》走过书架，管理员喊住她：“玛格丽特教授给你换了岗——以后在这儿编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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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塔纳急刹在图书馆台阶前。方大军摇下车窗，军大衣领结满冰霜：“快！驾校加考名额抢到了！”
训练场积雪没至脚踝。小茗裹着大哥的旧棉袄坐进驾驶座，离合器踏板冻得像铁坨。
“慢抬离合...给油！”车身猛蹿出去，熄火在单边桥前。
“再来！”方大军拍她后背，“当年哥把教练车开进河沟，爹抽断皮带都没拦住！”
黄昏时分，小茗攥着墨迹未干的驾照走出考场。大哥把钥匙串抛过来：“明儿帮哥送五斗柜去省城！”
国道在暮色里延伸。小茗紧握方向盘，发动机的震颤顺着手臂爬升。后视镜里，方小茗的平凡人生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方小茗的平凡人生最新章节随便看！大哥蜷在副驾睡着了，鼾声混着收音机咿呀的戏曲。她忽然笑出声——这是她十九年人生里，第一次握住自己的方向。
……
寒假回家。F镇老屋的煤油灯在风雪中摇曳。徐静掀开锅盖，炖肉的香气裹着白雾涌出。
“锴子尝尝这蹄髈，”她把最大的肉块夹进李锴碗里，眼角堆起笑纹，“小茗在省城念书，多亏你常送腌菜去。”
李锴黝黑的脸涨得通红：“顺、顺路的事...”
桌下，徐静的脚狠狠碾过丈夫方小程的布鞋。方小程喉结滚动几下，终究闷头扒饭。
院门被风雪撞开。小茗拎着帆布包进来时，徐静突然拔高嗓音：“锴子等了你两个钟头！快给人盛碗热汤！”
搪瓷碗硬塞进小茗手里，滚烫的碗沿烙着掌心。她抬眼撞上李锴亮得灼人的目光，想起上周在图书馆门口——他拎着腌菜罐子傻等三小时，肩头积了层薄雪。
“这棉鞋你试试，”徐静变戏法似的掏出新鞋，“锴子娘纳的千层底，费了整冬工夫呢！”
小茗盯着鞋帮细密的针脚，寒意却从脚底漫上来。她太熟悉这样的算计：十西岁生日，徐静也这样笑着递给她一件方强的旧棉袄，转头就向邻居哭诉养女费布料。
……
夜深雪重。小茗蜷在柴房改的卧铺上，月光透过窗纸破洞，照见臂弯里的《华尔街风云》。书页间滑出个小布包——褪色的红绒布里裹着枚银铃铛。
“废车场捡的，”李锴那日耳根通红，“修好了...你带着玩。”
她着铃铛裂痕，窗外忽然传来压低的争吵。
“...下月就定亲！”徐静的嗓音穿透门板，“大学生有啥用？早晚要嫁人！”
“孩子才十九...”叔叔方小程的声音闷得像地底传来。
“十九？我嫁你时才十七！”徐静声调陡然尖利，“李锴家愿出三转一响当彩礼，够给强子娶媳妇了！”
寒风卷着雪粒子扑进破窗。小茗攥紧铃铛，金属棱角硌进掌心。七岁那年的暴雨夜也是这样——堂哥诬陷她偷钱，徐静抄起笤帚抽得她满院跑，叔叔蹲在屋檐下抽旱烟，烟雾笼着他低垂的头。
院外突然传来引擎声。方大军裹着风雪撞开门：“小茗！省城客户要验货！”
她弹簧般跳起，棉袄反穿就往外冲。徐静的咒骂被风雪吞没，桑塔纳碾过积雪冲出巷口。
卡车灯光如巨兽扑来时，小茗猛打方向盘。桑塔纳擦着防护栏刮出刺眼火花，后座未固定的五斗柜轰然前倾。
“刹车！”方大军嘶吼。
车轮在冰面打滑旋转。挡风玻璃蛛网般裂开，温热血线从额角滑落。
死寂中，方大军突然大笑：“好丫头！救了两条命！”他抹了把脸上的血，掏出皱巴巴的烟盒，“当年哥第一次跑长途，撞塌了供销社半堵墙...”
烟头红星在黑暗里明灭。小茗凝望远处省城的灯火，指尖无意识抚过小腹——那里平坦依旧，却己压着千斤重担。
“哥，”她声音散在风雪里，“要是...我休学一年...”
方大军弹烟灰的手顿住。车厢里只剩引擎盖冷却的咔嗒声，像命运齿轮转动的节拍。
雪幕深处传来微弱的铃响。小茗倏然抬头，见风雪中亮起摩托车的独眼——李锴的旧摩托歪在路沟，他正深一脚浅一脚奔来，怀里紧捂着什么。
挡风玻璃上的裂痕渐被新雪覆盖，如同正在弥合的伤口。那铃声越来越近，清脆击打着1990年寒冬的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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