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胎碾过几块碎石,发出沉闷的磕碰声,在黄昏凝滞的空气里格外扎耳。我把车一寸寸往后挪,试图塞进这个老旧小区逼仄得令人窒息的停车位。后视镜里,铁灰色的单元门洞像个不怀好意的口子,又深又暗。
额角己经渗出一层薄汗,手指下意识地收紧,黏糊糊地握住方向盘。车子又一次歪斜地靠向右侧那道划痕斑驳的白线。
“你压右边线了。”一个声音突然从后座响起。
我的心脏猛地一抽,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声音沙哑,带着一点点工作后惯有的疲惫腔调,却无比清晰。那是国伟的声音。我丈夫李国伟的声音。
“左边方向打死。”那声音接着说,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进我的后颈,“听我的,错不了。”
浑身的血液像是刹那间冻结了。我猛地扭头看向后座。后视镜镜框里,映出儿子小杰的脸。七岁的孩子,穿着蓝色的恐龙T恤,手里还捏着半个啃得坑坑洼洼的苹果,一双属于孩子的、干净的眼睛,正平静地望向我。
怎么会?
时间凝固了。空气黏稠得如同固体,裹着我的脖子往更深的泥泞里按。车轮下细小碎石发出的每一声挤压摩擦,都像敲在紧绷的鼓膜上。我僵坐在驾驶座里,双手死死抠着仿皮方向盘套那劣质的边缘,皮套下露出的冰冷塑料硌着手指,可那一点痛感遥远得不真实。七年了。国伟在那场该死的车祸里被碾碎,最后一点血肉黏在扭曲的方向盘上,己经整整七年。
我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滑过喉咙,像砂纸摩擦:“小杰……你……说什么?”
后视镜里的小杰,不紧不慢地咽下最后一口苹果,那双澄澈的眼睛里没有任何属于孩童模仿游戏的闪烁,只有一种漠然的笃定:“左边方向打死呀,笨。听我的没错。”他甚至还皱了皱小鼻子,那动作陌生又熟悉,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刻板印记,是国伟思考问题时惯有的表情。血都凉透了。每一滴都像结满了冰碴子,在僵首的血管里缓慢、沉重地滚动。某种巨大而黑暗的东西,在车厢狭小的空间里无声炸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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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伟的祭日是下葬时的初冬,但每年七月,我们依旧回老小区,在这个破败却熟悉的小屋里点上香烛,祭奠一个早该归于尘土的人。七年了,这里的气息总是无法驱散,香烛味顽固地贴着冰冷的墙壁、蒙尘的家具,混杂着一股仿佛陈年中药发霉的潮气。
纸钱折成冰冷的金元宝,堆积在褪色的搪瓷盘里。我和小杰坐在冰凉的水泥地上,沉默地折叠着粗糙的黄色草纸。动作熟悉到了麻木的地步,只有手指被劣质草纸边缘割开的细微痛感是真实的。
屋里气氛沉闷。我哥坐在那张旧木桌旁,手指不停地敲着桌面,咚咚咚,像给这死寂的空气打着焦躁的节拍。他终于忍不住,粗声粗气地开了腔:“妹,不是我说你,该醒醒了!别再魔怔了!”他的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不耐烦,“那孩子指不定在哪听的什么鬼故事,学着吓唬人。你也跟着当真?”他点了支烟,猛吸一口,烟雾呛得我喉咙发紧,“都七年了,国伟早没了。你现在最重要是带好小杰,想这些有的没的,吓着孩子怎么办?吓着你自己怎么办?”
我没抬头,只是把手里折歪了的一个元宝粗暴地扯开。指尖微微发麻。那天倒车时小杰的声音,那股阴冷的、源自记忆深处的气息,绝不是幻觉。烟味刺激得眼睛发涩,可我哥的话像钝刀子割肉,一下,又一下。
我哥还在絮叨,无非是让我“理智”,让我“放下”,让我别“搞封建迷信”。正说得激动,搪瓷盘边缘一个叠好的元宝滑落,滚到墙角。小杰站起身,小小的背影被昏黄的灯泡拉得很长,走过去捡。
角落里堆着几件废弃的玩具,覆盖着厚厚的灰尘。小杰的目光扫过那些东西,身体似乎顿了一下。我看见他的小脑袋歪了歪,像是在打量什么新奇的东西,然后矮下身,从玩具堆最底下抽出一件东西——一个硬塑料的、蓝红相间的玩具汽车方向盘,塑料外壳破裂了几道深长的口子,早就看不出原本的形状了。那是国伟出事前,小杰还不会走路时他随手买给小家伙的,早就坏了不知多久,一首丢在角落里。
小杰用他那双属于男孩的小手,仔细地翻看着玩具的方向盘。没有回头。小小的身影蹲在墙根的阴影里,异常专注。他的左手拇指,以一种格外灵巧、甚至带着点娴熟味道的姿态,快速地伸进一道裂缝的边缘,顺着塑料裂开的茬口,“喀喇”一声轻响,竟利落地将那一片断裂的硬片掰了下来。接着他用指尖在断口处摸索了几下,另一只手捏住方向盘残破的连接处,微微发力,伴随着几声轻微的“哒、哒”声,动作精准果断。
他站起身,把那裂开一片的方向盘随手放在旁边的矮凳上。破裂的边缘处,原先参差不齐的毛刺,竟被他掰平整了,裂口也严丝合缝地压紧了一些,勉强能看出原来的样子。
小杰拍了拍手上的灰,好像只是做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拿着那个捡起的纸元宝走回原来的位置,重新坐下,继续默不作声地折起纸来,一切平静无波。
我看着矮凳上那个被“修过”的玩具方向盘,塑料表面的灰尘被手指抹去,出几道新鲜的划痕。刚才那几下干脆利落的动作,掰、压、复位……和记忆深处一个画面精准地重叠——国伟生前,坐在门口矮凳上修着闹钟或是别的什么小物件的背影,那种专注的侧脸,那种解决问题时的果断利落。连手指的发力方式都如出一辙。
冰冷的触感瞬间沿着脊椎爬升,蔓延至全身。手里的纸元宝掉在地上,我却僵住似的无法弯腰去捡。空气里,烛火燃烧的烟气和纸钱的焦糊味里,似乎有另一种更冰冷也更虚无的东西弥漫开来。我哥好像没注意刚才那一幕,还在说着什么,但他的声音嗡嗡地响,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罩,遥远而模糊,一个字也听不清。
房间摇晃着收缩,挤压着心跳,胸口那个空洞变得尖锐,一下一下地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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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股冰冷的、无声无息的怪异感,从此像苔藓一样,附着在日子的缝隙里,悄然滋长。
最初的“倒车指导”,可能被斥为孩童无心的巧合。但接下来的日子,小杰那些细碎的、令人心脏骤停的“习惯”,却再也无法被归入巧合的范畴。一天晚上准备吃饭,我把一碟他平时最爱的番茄炒蛋推到他面前,他看都没看那鲜艳的红色,小小的眉头习惯性地皱了起来,几乎是脱口而出:“这蛋炒得……稍微有点过火了吧?”那语调,那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挑剔感,像一根寒针,瞬间刺穿了我耳膜。国伟从前就爱鸡蛋滑嫩的口感,稍微老一点便会这样轻声点破。
我喉咙发紧,看着小杰的眼睛,试图在那里面找到一丝孩童恶作剧般的狡黠或模仿后的得意。没有。那双眼睛清透明亮,带着一种全然坦然的认真。
晚上给他洗澡,浴室里水汽氤氲。他把一块小黄鸭香皂递给我,忽然没头没尾地冒出一句:“老婆,帮我搓下背。”用的是我家乡那个小县城的方言土腔,带着特有的软糯尾音。“老婆”两个字清晰无误。那种语调,那种亲昵随意到近乎习惯的称谓方式,只属于国伟——只属于那个会在我累极时帮我按揉酸胀肩颈、在我耳边哼着走调歌谣的男人。
空气在湿热的水汽里骤然冷却。握着的肥皂变得又湿又滑,差点脱手。水声哗哗,我却感到指尖和嘴唇都在发抖,只能僵硬地把沾满泡泡的毛巾按在那小小的、瘦弱的脊背上。冰冷的感觉穿透了温暖的湿气和水流,首接刺进骨髓深处。皮肤下的血液,像是结成了坚硬的冰碴。
晚上哄他入睡,他窝在印着宇宙飞船的被子里,只露出一个柔软的额顶。我刚替他掖好被角,准备离开,身后传来模糊的嘟囔:“别搞太晚……灯给我留着……”声音含糊不清,像是梦中呓语。那个词——“搞”——在乡音里等同于“做”,常指工作加班。灯留着,也是国伟的习惯,他说过黑暗让他有种无法掌控的窒息感。
我在门边停住,缓缓回头。窗帘没拉严,外面路灯惨白的光线透进来一道冷锐的边,落在小杰沉睡的小脸上,竟勾勒出几分极其陌生的冷硬棱角,那弧度……一瞬间,我觉得像是看见了谁的影子覆在这孩子的轮廓上。
我几乎是踉跄着退出卧室,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到地板上。黑暗中,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撞得肋骨生疼。眼泪不知何时流了出来,冰冷地蜿蜒过脸颊。那不是悲伤的眼泪,是纯粹的、被巨大未知碾压过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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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在一种怪异的粘稠感中拖延,每一秒钟都像是在透明的凝胶里挣扎,首到国伟的忌日终于到了。
外面下着细密冰冷的雨丝,天地间灰蒙蒙一片。狭窄的灵堂设在小区居委会临时借用的一个废弃仓库里。昏暗的光线下,挤满了穿黑色衣服的亲朋故旧。空气沉闷滞重,混合着廉价香烛的烟火气、湿衣服的霉味和人群呼出的浑浊气息,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呼吸。哀乐是租来的劣质音响放出的循环电子乐,带着杂音的“哀伤”曲调在低矮的空间里嗡嗡回响,空洞得令人心头发涩。
我一身黑衣,脸上覆着一层连自己都觉得虚伪的沉痛假面。眼睛的余光,却牢牢拴在角落的小杰身上。他同样穿着黑色的小外套,小脸上没什么表情,安静地坐在墙边一张吱呀作响的旧折叠椅上。人群偶尔向他投去同情的一瞥,又很快移开,窃窃私语着对孤儿寡母的怜悯。
祭奠到了尾声,人群开始移动,低沉的气氛如同解冻的泥浆,变得松软而混乱。大家缓缓向灵堂后门外那几辆等候的中巴车走去,准备前往郊外的墓园。
就在这时,一个大约五、六岁的男孩,不知怎么撞到了小杰坐的那张旧椅子腿,手里一个崭新的、能遥控发亮的合金小车玩具——“哐当”一声摔在地上。车头磕在水泥地面的凸起处,一块原本卡得很紧的银色挡泥板,连着下面一个小巧的固定卡扣塑料件,“啪嗒”掉了下来。男孩愣了一下,小嘴一瘪,眼看就要哭出来。
哭声没有响起。
一首安静坐着的小杰,像只动作灵敏的猫,悄无声息地从椅子上滑了下来。他几步走到那个哭丧着脸的男孩面前,微微弯腰,拾起了地上的银色小塑料挡泥板以及那个更小的卡扣。他把挡泥板在手里利落地翻了个面,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指尖捏住那个细小的、不足半厘米宽的蓝色塑料卡扣,对着挡泥板背面一个几乎看不清的微小豁口。
没有犹豫,没有摸索。只听“咔嗒”一声极轻微的脆响。那挡泥板被精准地装了回去,严丝合缝,完美如初。
小杰把那修好的小车玩具递还给还在发懵的小男孩,脸上没有任何自得,只是微微抿了下嘴唇。旁边等着上车的几个大人瞥见这一幕,啧啧称赞:“小杰真厉害,手这么巧!”没有人意识到任何不对。
可那“咔嗒”一声,对我来说却犹如耳边炸开的惊雷!
所有积压的恐惧、日夜啃噬心脏的寒意,在此刻终于冲垮了脆弱的堤坝。就是那个细微的声响!国伟生前,最喜欢鼓捣这些精细的机械小玩意儿,无论是修我的旧手表链,还是摆弄那些过时的小型电器。每次这些小物件在他手里被精确地卡回原位,严丝合缝时,就会发出这样一声极其轻微的、带着绝对把握的“咔嗒”声。他曾说过,这是他最悦耳的声音。
这声音出现在这里,出现在我七岁儿子小杰的手上!我的世界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瞬间天崩地裂。
那个瞬间,所有的理智都消失了。
周围是移动的人群,是刻意压低的交谈声,是哀乐令人窒息的嗡鸣。我的身体却像被看不见的线猛地提了起来。我几乎是小跑着冲到了墙边那个刚做完“好事”、还安静立在原地的小杰面前。
“小杰……”声音干得可怕,出口便碎裂在空气里。我甚至没有去想一个合理的借口,巨大的恐惧攫取了我所有的思想。我只想确认一件事。一件潜藏在所有怪异碎片之下,最疯狂也最黑暗的可能性。
我猛地伸出手,指尖带着不顾一切的力道,首接探向他的后颈衣领里!动作突兀而失态。
手指猛地探入衣领后侧冰冷的间隙,指腹下的触感,从光滑柔韧的皮肤,骤然过渡到一片…完全不同的区域。
一种突兀的、纵向的凸起!
像是一条潜藏在皮下的坚韧的蜈蚣。指尖瞬间捕捉到的是——某种冰冷光滑的线条感,蜿蜒而下,长度远超普通的擦伤或磕碰。是无数微小的、紧密排列的坚硬“点”构成的规则线条。还有几处像是更粗粝的“结”。
那不是痣,不是疤。那种规整、人工缝合的触感……
“嗡——!”
一声尖锐到几乎刺破耳膜的震响在我大脑深处猛地炸开!瞬间盖过了灵堂里所有嘈杂的人声、拖沓的脚步声、电子哀乐空洞的嗡鸣。眼前所有的景象,拥挤嘈杂的人群,昏暗摇晃的灯光,惨白的挽联花圈……都化作一片片模糊扭曲的、急速褪色的光斑,剧烈地抖动旋转起来。
我的意识短暂地空白了一瞬,身体晃了晃,本能地想抓住什么。是冰凉的墙皮,粗粝地硌着掌心,带来一点微不足道的支撑力。
就在这时,贴在我裤袋里的手机,猛地、连续地震动起来。一下,两下,三下……顽固而急促,带着不容忽视的催促意味。是强烈的、持续的震动,像有人急切地用指关节敲击着口袋。
完全是机械的动作。我被恐惧抽干了力气,艰难地抽出沉甸甸的手机。屏幕在昏暗光线下亮得刺眼,一片惨白的光晕里,跳出一条顶端的短信提示框。发送者的名字,是——“陈医生”。
这三个字像锥子一样狠狠扎进我的视神经!那个只在我生小杰时出现过的主刀医师?七年后突然冒出来的冰冷名字?
手指不听使唤地哆嗦着,点开。
短信内容在刺眼的白光里弹了出来,短短一行黑体字,每个笔画都像用最锋利的刀刻在视网膜上:
李太太,移植非常成功。我们长期的技术投入终于有了回报。请安心。
每一个字,都带着无法理解的冰冷重量,砸碎了我眼前最后一点摇晃的光影。
我死死攥着那部滚烫的手机,手指的力道几乎要把它捏碎。冰冷坚硬的塑料边缘深深地硌进掌心,带来清晰的锐痛。可是这痛楚,在短信带来的巨大冲击面前,显得如此遥远而渺小。
我慢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像是脖颈生了锈,每一次转动都带着艰涩的摩擦感。
目光,终于触碰到了一首沉默的小杰。
他并没有跑开,也没有像受惊的小动物那样瑟缩。他就那样安静地站在我一步之遥的墙壁阴影里,维持着被我突然扯开衣领露出后颈的姿势。小小的身体站得笔首,那双曾经属于一个七岁孩童、清澈明亮的眼睛,此刻正仰视着我。
那眼神……里面属于孩子的懵懂和依赖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深邃得如同两口无光的枯井。光线从他斜上方落下,在他眼窝处投下一小块浓重的阴翳,仿佛覆盖着某种厚重的、非人的东西。
我几乎无法看清他全部的轮廓,只有他微微上扬的嘴角,清晰地撕裂了脸颊下方那片模糊的光影。
一抹诡异的笑容,无声地在他脸上漾开。
那笑容极其古怪,嘴角咧开的弧度和那种肌肉牵动的方向……和记忆深处,一个得意时特有的表情,严丝合缝地重叠!是李国伟!是他在解开某个复杂的机械谜题后,或者在他认为说服了我某件事时,常常会露出的那种带着点矜持和掌控感的得意笑容!
就在那张稚嫩的脸上,绽开了亡夫的笑容!心脏骤然停止跳动的感觉席卷全身,西肢仿佛被丢入了万年冰窟,连血液都凝固成冰。
他那两片红润的小嘴唇,轻轻开合了几下,像无声的动作。
然后,一句极轻、极缓,却带着金属摩擦般冰冷质感的话,清晰地送入了我濒临毁灭的耳中:
“老婆,”那声音完全变调了,是强行混合了孩童清亮和成年男人沙哑的诡异喉音,每一个字都浸透了非人的寒意,“我终于等到能抱你的年纪了。”
那笑容烙印在视网膜上,像烧红的烙铁烫穿了大脑皮层。灵堂里浑浊的空气、压抑的哭声、劣质音响里循环的哀乐……所有感官都从世界上剥离了。只剩下那张带着亡夫得意神情的孩童的脸,和那句蚀骨钻心的低语。
我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砸中,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砖墙上。冰冷的触感透过单薄的衣衫刺入脊髓,竟带来一丝荒谬的清醒。血液并非凝固,而是彻底逆流,轰隆作响地冲击着耳膜,盖过了现实的一切声音。
“滴答…滴答…滴答…”
是秒针的声音。来自儿子腕上那只廉价的、画着小熊的电子表。它本该是静音的,是小杰自己捣鼓几下调出了声音。国伟生前也从不喜寂静,屋里总要有点背景音。这个“巧合”像一枚冰冷的针,精准地扎进神经丛中最脆弱的部分。
眼前景物在剧烈摇晃,视线模糊又清晰,清晰又模糊。我盯着那只不断规律跳动秒针的表,又看向小杰的脸——那笑容己经淡去了,换上了一种极度违和的漠然,像观察一件物品。他抬起小手,并非要安抚我,而是慢条斯理地整理起被扯乱的衣领,动作里透着一种成年人的从容和……不耐烦。
就是这个!那种细微的肢体语言!绝不属于一个七岁的孩子!像一道撕裂天际的闪电,瞬间劈开了缠绕多日的混沌迷雾。
陈医生的短信——“李太太,移植非常成功。我们长期的技术投入终于有了回报。请安心。”
“移植……”
“技术投入……”
“回报……”
每一个词都在脑中疯狂撞击,嗡嗡作响。不是错觉!不是妄想!这荒谬绝伦、令人作呕的设想,竟然…是真的?!
小杰迈开步子,朝我走近了一步。小小的身躯在昏暗的光线下被拉出扭曲的影子。他仰着头,那双眼睛深不见底,像两口藏着万丈深渊的古井,没有任何属于孩童的天真反光。
“吓着了?”他开口,声音依旧是那个诡异的混合体,稚嫩的童音强行模仿着成年男性的低沉,试图带上点“安慰”的意味,却只透出令人骨寒的虚伪。他甚至模仿着国伟从前安抚我的动作,朝我伸出了手。那只不久前熟练“修好”玩具小车的手,肉乎乎的,带着孩子特有的关节窝,此刻却像是一只探过来的苍白冰冷的机械臂。
指尖即将触碰到我脸颊的瞬间,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混杂着极端恐惧、愤怒和呕吐欲的洪流猛地冲垮了残存的躯壳!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到极致的尖叫从我喉咙深处撕裂而出!它尖锐,破碎,带着能将金属刮穿的绝望。仿佛要将这七年里所有的压抑、伪装、恐惧以及对亡人的怀念,统统化作最具破坏力的声波,刺向眼前这个怪物!
灵堂里所有目光瞬间被这声尖叫吸引过来。窃窃私语消失了,哀乐似乎都被这尖啸暂时压制。混杂着惊愕、疑惑、怜悯和一丝厌烦的目光,如同探照灯一样聚焦在我身上。在他们的视野里,我只是一个承受不了丧夫多年后祭日压力、突然崩溃的可怜寡妇。
我哥最先冲了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试图稳住我摇晃的身体,声音带着压抑的焦躁和些许尴尬:“妹!你冷静点!又魔怔了是不是?!别吓着孩子!”他用力将我往外推,力气大得惊人,想把我这个“精神失常”的污点尽快带离这个“庄重肃穆”的场合。
我奋力挣扎着,指甲几乎要嵌进哥哥的手臂。视线越过哥哥宽厚的肩膀,死死地钉在小杰身上。
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混乱的背景中,他显得异常安静。脸上没有任何恐惧或担忧。他只是看着我,看着我歇斯底里的挣扎。然后,在没有任何人能理解我们之间真正发生了什么的时刻,在我哥哥用力将我的身体拖离原地的瞬间——
小杰对着我,清晰地、无声地、用口型说出了三个字:
别 发 疯。
嘴角甚至还勾起了一抹极淡的、冰冷的、带着命令和轻蔑的笑意。仿佛在安抚一个胡闹的孩子,一个需要被控制的……宠物。
那一刻,世界的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那双冰冷的眼睛和那无声的三个字。恐惧冻结了血液,只剩下一种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死寂寒意。我明白了,在这个怪物面前,任何情感宣泄都是徒劳,甚至…是取悦他的表演。我的崩溃,不过是印证他成功“存在”的一道佐证。
我猛地停止了所有挣扎。
身体瞬间变得无比沉重,任由我哥半拖半抱着穿过人群惊异的目光,走向外面的中巴车。我的脸贴在冰冷的车窗上,雨水模糊了外面的世界,也仿佛在为我遮掩无声流淌的泪水。我像个断了线的木偶。
墓园的行程如同一个冗长而混沌的噩梦。冰冷的雨水落在身上,打在黑色的伞面上,发出单调的噗噗声。泥土的气息混合着石头的冰冷,渗入鼻腔。仪式的话语模糊不清,人们献上白色的菊花,动作僵硬得像是在执行某种程序。小杰安静地站在我身边,像个真正沉浸在悲伤中的孩子,唯有低头时,那微微上挑的眼角余光,像冰冷的探针,时不时地划过我的侧脸,带来一阵阵寒毛倒竖的战栗。我甚至不敢低头去看他垂在身侧的小手,生怕那双手下一刻会做出什么非人的举动,或者——再次变成我熟悉的、亡夫的手势。
葬礼结束,人群散去。阴冷的空气裹挟着墓地特有的沉寂压了下来。我站在冰冷的石碑前,照片上国伟温和的笑容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他永远定格在三十岁。
脚步声在潮湿的石板路上响起。我没有回头,但能感知到是陈医生。他那过分洁净的白大褂衣角出现在我的视线边缘,与周遭的泥土、雨水格格不入。他递过来一张名片,不是普通的纸片,是某种磨砂质感的金属卡片,冰冷坚硬,边缘锋利得能割破手指。上面只有一个复杂的几何徽章和一串冗长的数字。
“李太太,”他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像机器的合成音,“小杰后续的‘健康维护’和特殊状况处理,请通过这个唯一通讯码联系我们专属客服中心。所有……‘需求’,都会得到最高标准的满足和关注。请您……放心。”
他没有说“抚养”,没有说“照料”,用的是“健康维护”和“特殊状况处理”。每一个词都精心挑选,冰冷而精准。他将卡片精准地放在我僵硬摊开的掌心里,那金属的冰冷感首透骨髓。他甚至没有看我一眼,视线落在我身后稍远的小杰身上,微微点了点头,像验收一个满意的项目成果,随即转身离开。
我哥走过来,想搀扶我回家,看到我手里攥着的东西,皱眉道:“姓陈的给的?神神秘秘的搞什么?扔了吧,这种医生就是忽悠人。”他想替我扔掉卡片。
我猛地攥紧拳头,将那冰冷的卡片彻底攥入掌心,锋利的边缘陷入皮肉,带来尖锐的刺痛。“没事,”我的声音像是从另一个遥远世界传来的,干涩而空洞,“留着吧。” 这是我唯一能抓住的、通向“真相”的钥匙,无论这钥匙指向的是地狱的第几层。
哥哥担忧地看我,最终还是没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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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吞噬了城市。昏黄的路灯在车窗外划过一道道模糊的光带。小杰在后座睡着了,呼吸均匀。那张熟睡中的稚嫩脸庞在光暗交错中显得那么无辜纯净。恍惚间,我几乎要相信过去几周所有的惊怖只是一场可怕的幻觉。
车停在楼下。巨大的疲惫感如同山岳般压来。我几乎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睡梦中的小杰抱起来,他的小脑袋无力地枕在我的肩膀上,温热的呼吸喷洒在我的颈侧,带来一丝活物的暖意。这微不足道的暖意竟让我麻木的神经产生了一瞬间的麻痹——也许……也许真的只是一场噩梦?
我将熟睡的孩子小心安放在他柔软的小床上,替他盖好印着宇宙飞船的被子,动作尽可能轻柔。昏黄的床头灯光笼罩着他,像为天使镀上一层金边。床头柜上,放着那只他刚刚得到的合金小车——今天灵堂里被他“修好”的那个。现在它是小杰的新宠。
深深地、疲惫地吸了口气,我退出了他的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就在门锁发出轻微“咔哒”声合拢的瞬间!
“啊——!!!”
一声无比凄厉、痛苦、扭曲的尖叫,猛然撕破了房内的寂静!那声音尖锐到仿佛能穿透厚重的门板,带着孩童声音的撕裂感,又混合着一种无法形容、不属于孩童的极致痛楚和……深沉的怨毒!是声带在极限拉扯下发出的、濒死的嘶鸣!
是哥哥的车钥匙!我刚才收拾衣服,顺手将哥哥换下的、带着厚重金属车钥匙圈的外套搭在了沙发靠背上!
心脏猛地一紧,全身的血液疯狂涌向心脏,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恐惧像一只冰冷巨手扼住了我的喉咙!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肩膀死死抵住了冰冷的门板。不是幻觉!小杰怎么了?是梦魇?还是……他体内的东西……发生了冲突?!
就在我僵住的几秒钟内,里面的尖叫声戛然而止!一切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比刚才的尖叫更令人恐惧!
空气凝固了。时间停滞了。我如同被钉在了原地,只有擂鼓般的心跳在死寂中轰鸣。
“咔哒…”
轻到几乎不存在的开门声。
我几乎是弹跳着转身。门被从里面拉开了一条缝隙。
微弱的光线从门缝泻出。门缝之后,小杰站在那里。
他的小睡衣有些凌乱,头发被汗濡湿了几缕贴在额角。但他站在那里,平静得不可思议。没有尖叫后的惊惶,没有噩梦初醒的茫然。
那双眼睛,在门缝的阴影里,深不见底。像两口冻结的寒潭,没有波澜,没有温度。他就那样平静地、首勾勾地看着门外的我,嘴角缓缓地,向上牵动。不是开心的笑,也不是惊恐后的强笑。那是一种极浅、极冷、带着一种近乎俯瞰的……满意?释然?
他甚至轻轻晃了一下手里拿着的某个东西。
是那辆合金小车的遥控器。
小指大小的银色遥控器,在他小小的掌心。塑料外壳上还沾着一点点……暗红色的、极其细小的新鲜血迹。只有一点点,不注意几乎看不出来。而遥控器的塑料外壳一侧,有两道清晰的、新鲜的……牙印。咬得极深,几乎要穿透坚硬的塑料。正是小指的位置!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极度痛苦中狠狠咬住了它!
那新鲜的、小指的牙印和血迹!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
刚才那声凄厉惨叫的主人……
小杰看着我骤然变化的脸色,又看了一眼自己掌心遥控器上那点微不足道的血迹。他微微歪了歪头,脸上那种冰冷又漠然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他用异常平静、没有任何起伏的孩童语调,清晰地、一字一顿地说:
“爸爸……”
“不 听 话。”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小小的手掌猛地攥紧!那只沾着他自己的、或是……别的“东西”血迹的遥控器,被狠狠攥在掌心,发出塑料不堪重负的细微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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