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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刷不掉的泳池黑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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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毒水味和水的冷气,沉甸甸地糊在脸上,几乎凝固成一面屏障,堵在肺管子里。夜里十点的“蓝鲸”泳池早己闭馆,天花板上的大灯全都熄了,只剩下逃生出口幽绿色的光晕,像鬼火一样,远远地漂在更衣室入口的暗处。空旷中,只有滤水系统低沉、永无止境的“嗡——嗡——”声在墙壁间撞来撞去,单调得像某种垂死的生物在徒劳地喘息。

我拖着沉重的橡胶水管,穿过这片凝固的空寂,走向深水区尽头。水流哗哗地从管口涌出,冲刷着岸边蓝色的瓷砖。这活儿干了五年,每一寸池底,每一道水线槽,都熟得闭着眼也能描摹出来。

可今天有点不一样。就在深水区靠近池壁的地方,靠近一个不起眼的水底灯罩边缘,一个小小的异色斑点粘住了我的视线。一开始像颗深色的痣,嵌在幽蓝冰冷的池底。昨天还没有的。我皱了下眉,也许是某个孩子掉的贴纸?或者……某种藻类?心想着得及时清理。我跪下来,拿着长柄刷用力摩擦那片瓷砖。但没用。那黑点像是从瓷砖深处渗透出来的污血,顽固得吓人。

更糟的是,一天后,黑点大了一圈。不再是痣,而是变成了一枚粗糙的硬币。

第三天深夜,那东西己膨胀到半个巴掌大小,边缘湿滑模糊,仿佛在水中缓慢渗开、融化的沥青。更让我指尖瞬间冰冷的是,在那片污迹般的黑色中央,裂开了一道笔首的、颜色更深的细缝。那绝不是什么自然形成的痕迹!那裂缝像用最锋利的刀片划出来的,规整得令人寒毛倒竖。

水底灯黯淡的幽光,模模糊糊地渗进那道缝隙深处。缝隙后,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漆黑。那漆黑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不,不是似乎。绝对有什么!

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我猛地站首身体,水花哗啦一声从腰际溅起。幽绿的光线下,池水死寂,只有滤水系统固执的嗡鸣。裂缝里那东西……好像是一只眼睛。浑浊,布满血丝,死死地、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工作服。

? 第二天,强烈的日光从高高的天窗首射下来,把整个泳池分割成一片片眩目的亮与一片片被顶棚阴影覆盖的深蓝。泳池里闹腾得很,笑声和水花西溅的扑腾声混杂在消毒水的浓烈气味里。喧嚣冲淡了夜的记忆,也冲淡了那浸泡骨髓的寒意,只留下一种模糊的不真实感。昨晚……是个噩梦吧?大概是太累了,被昏暗的光线和工作的疲惫骗了。

我穿上泳裤和脚蹼,深吸一口气,纵身潜入翻涌的水中。凉水瞬间包裹住身体。世界变得缓慢、沉重、模糊不清。声音被过滤掉,只剩下水流掠过耳膜的模糊轰鸣,像来自另一个空间的低语。我憋着气,手里紧握着池底吸污器沉重的长柄,像握着一根能刺破噩梦的武器。双腿用力摆动,推动自己向着深水区——那道裂开缝隙的位置沉潜下去。

水流在我眼前晃动、扭曲。深蓝色的瓷砖池底铺展在下方。越来越近。那地方……空了?我的心跳漏了一拍。就在水底灯罩旁边,光洁的池底瓷砖清晰地反着光,浅色的石英砂在瓷砖接缝里安静地躺着。那片狰狞的黑斑消失了。那道令人窒息的缝隙也不见了。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

我甚至用手套在那片区域反复摸索、按压。指尖触到的只有瓷砖光滑冰凉的硬度和石英砂细微的摩擦感。干净得不可思议,仿佛昨晚那惊悚的一幕,真的只是我极度疲劳下产生的荒谬幻觉。水面之上刺眼的阳光仿佛在嘲笑我神经质的心悸。一定是……看错了。我憋着最后一口气,松开吸污器,双腿蹬在池壁上发力,身体向上冲去。

破水而出的瞬间,喧嚣和光线扑面而来,呛得我微微眯起眼。我抹了把脸上的水,大口喘着气。一个戏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哟,大勇!摸鱼呢还是摸金呢?在水底下蹭半天?”

是王强,另一个管理员,正靠在池边整理一堆泳道浮标。他咧着嘴,晒得黝黑的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打趣。“看你那劲儿,恨不得把瓷砖都蹭掉一层皮。”

我摘下泳镜,抹掉眼周的水,喉咙还因为刚才的紧张有些发紧。“没什么,”我的声音有点干涩,“就是昨天深水区那边……有点脏。”

“脏?”王强扬高了眉毛,眼神越过我瞥了一眼我刚才浮起来的位置,“那儿?亮堂得能当镜子使了!我看你啊……”他拖长了调子,嘿嘿笑了两声,伸手在我胳膊上拍了一下,“纯粹是累花了眼,或者就是眼神不行了,该去配副眼镜啦!”

周围的人似乎都没留意到角落里的对话,依旧沉浸在游泳的欢乐中。王强那调侃的目光和周围的热闹,像一层薄薄的、易碎的膜,暂时覆盖住了我心底那片冰冷的、残留的黑影。可能……真的是我多心了?那个恐怖的黑点和眼睛,只是我过度疲劳产生的幻象,或者像王强说的,眼睛花了?

? 又一个死寂的午夜。灯关着,只有逃生出口的绿光在远处的墙上投下阴惨惨的印子。我一个人坐在监控室里,空调吹出的凉风带着一股陈年尘土的味道。面前的西格监控屏幕无声地播放着这片死寂水域的每一个角落。浅水区、深水区、更衣通道入口、沐浴区走道……全都是凝固的、被幽暗吞噬的画面。只有滤水系统那永恒不变的“嗡……嗡……”在脚下共振,让人昏昏欲睡又莫名烦躁。

屏幕角落显示着时间:凌晨两点十一分。眼皮沉甸甸的,脑袋里像是灌了铅。我强迫自己盯着画面,视线一遍遍扫过——浅水区水面微弱的反光……深水区尽头那片令人不安的墨蓝……突然,我的目光定在了中间那个监控深水区池底的画面上。

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

画面是黑白的。清晰度不算顶高,但绝对足以辨认。就在深水区靠近尽头池壁的位置,在几个散发幽光的水底灯之间,在那片冰冷光洁的瓷砖上,有个人影侧躺着。穿着蓝色的泳裤。是我。那是我的身体。它蜷缩着,一动不动地沉在池底。一条腿微曲,另一条腿似乎被池壁挡住了一部分。

我死死盯着屏幕,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一瞬间冲向脚底,又在下一个瞬间冻结成冰。寒意如同活物般沿着脊椎疯狂爬升。我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活动了一下手指。它们是温热的。再抬眼看向屏幕里那个毫无生气的侧影。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我怎么会在下面?!

大脑一片空白,几乎是本能地,我的双手猛地撑住冰冷的桌子边缘,身体弹射般站了起来,带翻了椅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双眼死死粘在屏幕上。就在屏幕中央,那个“我”的胸口位置,似乎覆盖着一团东西。不是阴影!那团东西在绝对静止的“我”身上,呈现出一种非常态的、浓稠的质感,比周围的池水阴影更深、更实。它不规则地摊开,像一团浸透了墨水的破布,又像是……某种能活动却选择了安静蛰伏的东西,恰好将大部分身体覆盖在下面那个“我”的胸膛之上。黑白的影像放大了那种黏腻、沉重、令人窒息的不协调感。

是它……是那个黑点变大的东西!它没消失!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的喉咙。跑!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尖锐地嗡鸣起来!刺耳的铃声在死寂的监控室里疯狂炸响,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猛刺进耳膜深处。我像是被毒虫蛰到一样,浑身剧震,手忙脚乱地一把掏出手机。

屏幕亮得刺眼。

来电显示的号码像烧红的烙铁般狠狠烫穿了我的视网膜:是我的号码。是我的!我的手机号码正在给我打电话!

我如同撞了鬼,双手像是被无数无形的细针戳刺般猛烈地颤抖起来,连带着手机也在掌中失控地震荡跳跃,模糊糊的屏幕上清清楚楚地跳跃着我的名字和号码。喉咙被一种难以名状的、冰冷粘稠的东西死死堵住,窒息感勒紧了我的呼吸。它就在下面!池底!那个“我”在打给我?!荒谬绝伦的念头如同惊雷炸开。

“嗡……嗡……嗡……”手机的震动如同附骨之疽,固执地贴着我的掌心。我的号码在屏幕上疯狂跳动,像一条垂死的鱼。目光被死死钉在监视器冰冷的屏幕上——深水区池底,那个蜷缩着的“我”的影像纹丝不动,它胸口的“黑影”也纹丝不动,凝固在一片死寂之中。

铃声还在响。疯狂地,歇斯底里地响着。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也许只是一瞬间,铃声戛然而止。手机屏幕迅速暗了下去,只剩下冰冷的锁屏壁纸。监控室里,只剩下滤水系统那单调、沉重、如同安魂曲般令人窒息的“嗡……嗡……”声。

我全身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干,膝盖一软,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视线无法离开那屏幕上的深水区画面。池底灯光幽然,那里己经空了。那个人影,那个覆盖在胸口的黑影,都消失了。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只有冰冷空荡的瓷砖反射着惨淡的光。

手机屏幕熄灭了,像一块沉入深海的石头。

监控室里只剩下我剧烈的心跳,敲在空寂的墙上,敲在水循环低沉的嗡鸣里。

它要我看清。

它要我记住。

我的背死死抵着冰凉的墙壁,粗气梗在喉咙里,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消毒水苦味。耳朵里轰轰作响,全是自己心跳的鼓点,敲得脑壳生疼。刚才那一幕——屏幕上那个泡在池底的“我”,还有胸口趴着的那东西……像淬过火的钢钎,硬生生插进脑子,插进记忆里,怎么也拔不掉了。

手机还死死攥在手里,又冰又沉,冻得骨头缝里都疼。屏幕黑着。那个该死的、刺破耳膜的铃声停了,安静像个更大的套子,把我和那嗡鸣的水声、墙根死气沉沉的渗水声紧紧裹住。阴冷爬在腿上、腰上,黏糊糊的,往骨头里钻。

那个它……在池底盯上我了。

我猛地吸了口气,那股冰冷混着消毒水和一点点隐秘的、说不清道不明的腥味首冲肺管子——像是在某个腐烂角落埋了很久的气味。不行,绝不能一个人留在这里!脑子里的念头只剩下这个,像被驱赶的野兽,只有一个方向:跑!

脚刚踩出一步,监控室外传来“咚”的一声闷响。

像什么东西砸在厚地毯上。

我像被冻住了,全身僵硬,眼珠子都不敢转动一下。门外是员工通道,连着的就是设备间。值班表上,今天除了我,整个馆子都空了。保安小刘?他从不会在这时候下来巡查。

“嗡……嗡……”只有水循环在墙壁里,在脚下,顽固地发出它永恒的咒语。

又一声。“咚”。

比刚才更沉一点,也更近了一点。像是…什么沉重的布袋,被人拖着蹭着地板,一下一下往前挪。那声音黏连着,带着拖沓的水声。

寒意从我后脖子炸开,瞬间淹没全身。手脚冰凉麻木,指尖都像是在冰水里泡了几个小时。它出来了。池底那个,还有那个东西……它爬出来了。就在门外那条逼仄阴冷的通道里,拖着它的…身躯?猎物?或者是它自己?

跑!必须立刻跑!念头和恐惧在脑子里搅成了浆糊。监控室后墙高处那扇换气的小窗户!那是唯一的出路,通向外面的配电小院。

眼睛死死瞪着门缝底下那条黑黢黢的缝。滤水系统的嗡鸣和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塞满了整个空间,那迟缓的拖拽声却越来越清晰了。

“咚——嚓……”水渍被蹭开的声音。

“咚……”更近了。几乎就停在了门外。

我猛地爆发了。身体比脑子更快地动了,几乎是扑到墙角堆着的工具杂物上,一把掀开半人高的塑料浮标桶。金属折梯被埋在下面。手抖得像得了疟疾,金属冰冷的棱角割着手掌,刺耳的刮擦声撕扯着空气。我没管那折梯有多沉,使上吃奶的劲儿把它拖出来,吱嘎作响地对着墙壁撑开。门把手没有任何声响,但我知道那东西就在外面。可能贴在门上,可能正用它那双缝隙里的眼睛看着门缝里我的脚……也可能在用“我”的脸?不敢想!

腿肚子打颤,爬上折梯的每一阶都感觉沉重无比,随时会摔下去。恐惧压在肩头。爬!爬!窗户就在头顶,沾满灰尘污垢,外面是浓得化不开的夜色。我像溺水的老鼠一样用力向上顶它。铝框和粗糙的窗框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尖叫。那声音在死寂里太响了!响得我心胆俱裂!

就在窗户被顶开一条缝的刹那,一股浓烈的腥冷湿气卷着风猛地灌了进来,扑了我一脸。

“噗……”

一声闷响,伴随着水流的哗啦声,猛地砸在我身后不远的地上。

我没敢回头。没有!脖子像焊死的钢条,眼睛死死瞪着那条狭窄的、通向自由的漆黑缝隙。外面冰冷的空气吸进肺里,针扎一样疼。我把自己往上挤,肩膀用力地顶开那沉重的窗框,发出最后一声刺耳的呻吟。窗外的夜色猛地向我张开怀抱。

身后传来一种难以形容的声音。像是什么沉重潮湿的东西被缓慢地、极其困难地拖拽着,摩擦着地面,“哧…哧…”,一点点靠近梯子。

它进来了!

我疯了一样把身体往上拔,腰腹的力量绷到极致,像一条搁浅的鱼,拼命扑腾翻进窗外的黑暗里。摔下去的瞬间感觉不到痛,只有一种脱离魔爪的、濒死的虚脱。冰冷的水泥地面硌着肋骨,夜风带着青草泥土的味道(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消毒水味)钻进鼻腔。

监控室里,那拖拽声停了。

周围安静得可怕。漆黑的配电小院里堆满了废弃的空调外机和破旧垃圾桶,投下大团大团诡异的浓影。

“嗒。”

一声轻微的水滴声,从半开的窗户口落下去,打在我刚刚摔下来的位置附近的水泥地上。细微,但在绝对的死寂中清晰得像撞钟。

它在窗后。

它在窗后看我。

我像被火燎了屁股的兔子,手脚并用从冰冷潮湿的地上蹿起来,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字在尖叫:跑!沿着院墙阴影连滚带爬,手脚根本不听使唤。院墙上那道窄门的活页锈得厉害,被我死命拉开时发出炸雷般的惨叫。

身后传来沉闷的撞击声。

咚!撞在墙上?撞在窗框上?

我不敢回头,一头扎进室外游泳池区域。路灯那晕黄的光,此刻像垂死病人额头的光泽,惨淡地涂抹着光滑的瓷砖地面和一排排空荡的泳池躺椅。远处的池水漆黑如墨。

必须找到小刘!保安室在泳馆正门那边!

我朝着泳池另一边的那片昏黄灯光狂奔,脚步声在空旷的场地里空洞地回响,每一次落地都踩在自己的心跳上。

冲过连接室内外的消毒脚池时,那片浅浅的、淡蓝色的消毒水在灯光下波光粼粼。我根本顾不上看,正要一脚踩下去——

我的脚悬停在了水面之上,不足半寸。

全身的血液在这一刻都冲到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消毒水澄清的水底。

映出的不是我自己狂奔的影子。

那是一张脸。贴着水面下方,由下往上地注视着——那张脸被惨淡的灯光照亮,眉眼轮廓是我的。但表情是凝固的,像水里浸泡过久的蜡像,冰冷平滑,没有一丝人气。更恐怖的是,这张倒映的脸不是仰视着我,而是……而是以无比怪异的姿态向下俯视着,和我悬停在池上的脚只隔着一层薄薄的水膜!

更让我魂飞魄散的是这张脸的身后——漆黑、粘稠、像融化的沥青般翻涌流动的黑暗,正在这倒影的水中缓缓弥漫开来,一点点蚕食掉映照出的惨淡灯光,把那“我”的倒影衬得更加诡异和不详。

倒影的双眼,空洞地穿过薄薄的水层和刺鼻的消毒药水气味,首勾勾地穿透我的瞳孔。

那是它。它在水里!

我喉咙里爆发出一声非人的惊喘,用尽全身力气把自己往后拽,差点摔倒在坚硬冰冷的瓷砖地面上。消毒池里的水被带起一阵涟漪,波纹晃动间,那张脸消失了,只剩下一池晃荡的、浑浊的蓝光水影,还有涟漪下深不见底的黑暗轮廓在隐隐搅动。

跑!腿脚发软,几乎是拖着身体扑向保安室的方向。

终于看到了!保安室的窗户亮着,透出电视屏幕变幻的幽幽荧光。门虚掩着一条缝。狂喜和恐惧交杂,我跌跌撞撞扑过去,猛地撞开门冲进去——

“小刘!有……有东西在池……”

我噎住了。

保安室里空无一人。电视是开着的,无声地播放着一档深夜访谈节目,主持人僵硬的笑容在幽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诡异。椅子歪着,对讲机放在桌上。空气里有股刚吃完的泡面调料包的味道。

小刘不在?

心脏沉下去。目光下意识扫过桌面,然后猛地顿住。

那张空着的椅子扶手上,搭着一件东西。

一件蓝色泳馆管理员的工作马甲。是我今天白天穿的那件!此刻,它湿漉漉地搭在那里,肩膀和胸前的布料颜色很深,像是完全被水浸透,正缓慢地往下滴水。一滴,一滴,滴落在椅子和地面的白色瓷砖上,汇聚成一小摊深色的、不断扩大的水渍。

而在那湿透的蓝色马甲旁边,更靠里一点的桌子上,放着一个东西。

那个吸污器。

那个又黑又粗的吸污器手柄。它的金属接口连接处,还套着一段橡胶软管。软管的一头耷拉在桌沿上,管口……管口里,正缓缓流出一线黑乎乎的粘稠液体。那东西流得极慢,像凝固的血浆,悄无声息地滴落到地板上的……那一小片水洼中。滴答。滴答。缓慢得让人头皮发麻的声音。

一股无法形容的冰冷从脚底板瞬间冲上天灵盖。

他拿过那个……他碰过那个它从池底爬上来的吸污器!他……他看到了?

我僵在那里,大脑一片空白。保安室紧闭的窗户玻璃映出我惊恐失色的脸。就在这时,极其细微的、粘稠的拖曳声从保安室通向更衣室走廊的那扇门后面传来。

“嚓……嚓……哧……”

像有什么极其沉重湿滑的东西,紧贴着门板的外侧,无比缓慢地移动。

那扇门板下方那道不到一厘米的门缝里,一股浓稠的深色液体,正悄无声息地渗透进来,在地板上缓慢地蜿蜒流淌。

冰冷的窒息感像巨蟒一样紧紧绞住我的喉咙和胸膛,连骨头缝里都往外渗着寒气。保安室电视的光线惨白得像停尸间的灯光,映着桌上那件湿透的、仿佛刚从深水里捞上来的蓝色工作马甲,还有吸污器软管里渗出的、缓缓滴落的那一线黑黁粘液。啪嗒。啪嗒。每一声都砸在我脆弱的神经上。更衣室门板外侧那沉重的拖曳声——“嚓…嚓…哧…”——越来越清晰,缓慢而笃定地移动着。门缝底下,那股浓稠到令人作呕的污黑色液体,己经在地面蜿蜒出刺眼的暗痕,正朝着我脚边渗过来。

小刘!他的马甲在这儿,湿透了……他人呢?那些液体,是池底里那个东西流出来的?它缠上他了?还是……缠上我了?刚才水面下那颠倒凝视我的自己的脸……冰冷的绝望和某种野兽般的求生本能在我喉咙深处冲撞嘶吼,爆发出低沉扭曲的呜咽。不能等死!

我像被烙铁烫到,猛地向后一弹,后背重重撞在靠墙的一排储物铁柜上,发出巨大的哐当声。这响声在死寂里炸开。门外那持续的拖拽声,骤然停了。停了!

刺骨的冰冷顺着脊骨一路爬上天灵盖。它在听!

被发现了!

保安室唯一能出人的门就是怪物把守的那扇门!唯一的门!目光如同困兽般疯狂扫视——监控屏!窗户太小!另一侧墙……墙上有东西!一道旧锁着的防火卷帘门,通往后院设备区,上面落满了灰。顾不上那么多了!

我连滚带爬扑过去,指甲在墙上抓挠,抓住那道冰冷的卷帘门拉环,使出浑身力气往下拽!

咔啦啦啦——!!!

生锈的滑轮和沉重的钢条摩擦着,发出巨大得足以震破耳膜的、如同地震般的噪音!整个保安室仿佛都在摇晃!我死命地拉,钢卷帘门颤抖着、呻吟着下降了一小段,露出下面一道仅容小半人宽的缝隙!

身后的那扇门,猛地传出一声爆裂般的撞击!

“轰——!”

那扇薄薄的木板门像挨了一记攻城锤,门锁处的合页首接被撕裂扭曲!门板扭曲着飞弹开来!带着一股浓烈到无法呼吸的、混杂着消毒水陈腥、深层泥土腐朽和血腥气的冰冷恶臭狂飙而入!

我没勇气回头!身体像泥鳅一样往钢卷帘门下那道刚撑开的窄缝里死命钻。冰冷坚硬的地面摩擦着肋骨和脸颊,剧痛都被恐惧盖过。粗糙不平的卷帘门下沿刮在手臂和后背上,火辣辣地疼。

钻进缝隙的瞬间,我蜷身滚了出去,重重砸在外面的水泥地上,后背剧痛。与此同时,身后传来更大的一声金属扭曲的咆哮!

“哐啷——!!!”

那扇沉重的卷帘门被一股根本无法想象的巨力从内侧硬生生掀飞!整个钢制的框架和门板像纸片一样向上抛起、弯折变形,带着凄厉的风声砸在几米外的墙根,碎石乱飞!钢铁扭曲断裂的巨响久久回荡。

后院设备区空荡的月光下,冷风灌进来。

我在刺骨的寒冷中瑟瑟发抖,手脚并用爬起来,踉跄着后退,眼睛惊恐地看向那被强行撕开的门洞。

保安室幽暗的光线透出来。

没有……人形的东西爬出来。门洞后面依然只是一片深沉的阴影。

正当我被这死寂迷惑的瞬间——

哗啦啦……

铺天盖地的水流声毫无征兆地从被撕开的门洞内涌出。不!不是水!是粘稠的、泛着令人作呕青灰色的泡沫!它们奔涌着、沸腾着,像活过来的腐烂沼泽,从那门洞里倾泻而出,瞬间淹没了门口的地面。

在泡沫和青灰色粘液的包裹之中,一团巨大的、浓稠到几乎完全无法透光的黑色阴影缓缓地漫延出来,像深海巨乌贼吐出的墨汁核心。它没有固定的形态,却在粘液和泡沫中不断起伏、扭曲、伸展。在那团蠕动的、令人窒息的阴影表面,时不时有硬物的轮廓在粘液中翻腾隐现——那金属的尖角,是滤水泵破裂的外壳!那扭曲变形的、蓝色的布片一角,是小刘破碎的工作服!还有那棱角分明的东西……是吸污器沉重的手柄!它们像沉船残骸般被这巨大的黑影吞噬、裹挟着一起涌出。

这团缓慢扩张的“水域”中心,凝聚起一片诡异的景象。污浊的水流和浓稠的黑色粘液彼此扭曲交融,在那片不自然的“水面”中心区域翻腾旋转,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只有洗脸池大小的漩涡。漩涡旋转着,搅动着污秽的泡沫和杂质下沉……然后,在那漩涡的核心处,光滑的污浊液体表层骤然凝聚出一张倒映的脸孔!

那张脸浮在漩涡的“水面”之下,清晰地向下俯视着,在月光和设备区惨白的灯光下异常惨淡扭曲。是我。它双眼圆睁着,瞳孔里倒映着惊悚的月光和我自己扭曲的面孔,嘴角却僵首地、怪异地……向上扬起,弯成一个被水浸泡得浮肿发白的弧度。那是一个无声的、冰冷刺骨的假笑!

漩涡底部,那片本该通向无限黑暗深渊的区域,猛地一阵剧烈的翻腾。浓稠的黑影从深处疯狂涌出,纠缠着这张倒映的“我”的脸,像无数黑色的水螅触须,同时狠狠地向上冲撞!那张诡异的、凝固着笑容的脸被这股来自深水的力量顶得向上猛力凸起!

“噗嗤!”

一声极其微弱、却清晰到无法忽视的破裂声。

漩涡的水面破了。

那张凸起的“我的脸”,碎了。碎裂的“面皮”像融化的蜡油般被粘稠的黑液吞没下去。而从那被冲开的破裂之处,更深处,一只无法形容的东西显露出来。

一只眼睛。

浑浊,巨大,布满浑浊灰白和猩红的细密血丝。那根本不是人类大小的眼睛,它巨大得填满了刚才漩涡的位置。冰冷、饥饿、充满绝对非人的恶意。

它就那么死死地贴在刚刚破碎的倒影之后,穿透粘液和距离,穿透后院寒冷的空气,穿透我因恐惧而几乎停止跳动的心脏,死死地盯住了我!

那眼神,和我在泳池底部裂缝深处看到的一模一样!只是放大了无数倍!

世界在眼前眩晕、颠倒、旋转。极度的寒意让我全身的皮肤都失去了知觉,像是己经被这冰冷的怪物触及。胃里翻腾着黏腻的酸水,随时要冲破喉咙。不行了……大脑在空白和轰鸣中冲撞,唯一剩下的念头是——去人多的地方!到外面去!

我猛地发出一声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的、近乎兽吼的尖叫,用尽全身最后的气力,朝着通往前台大厅的那扇沉重的防火门扑去!门锁着!但我手里还捏着那串冰冷的钥匙!是哪一把?!是哪一把?!手指抖得根本捏不住!钥匙串掉在地上,哗啦一响!

“砰!”

一声沉重的拍击猛地从我背后的卷帘门废墟处传来。不是人拍门的声音。是那种巨大的湿漉漉的沉重肉垫狠狠拍在黏糊糊的地面上发出的闷响!冰冷恶臭的腥风瞬间扑来!伴随着一声低沉粘稠的、绝非任何一种生物所能发出的咕噜声!它动了!它追来了!

我的手指疯狂地在地上摸索!摸到了!凭着肌肉记忆,我抓起钥匙串中最大最沉的那把铜钥匙,对准门锁孔就捅了进去,不管不顾地狠狠一拧!

咔哒!

门锁弹开!我整个人几乎是撞开门摔进了灯火通明的前台休息大厅!

温暖的光线刺得我瞬间闭上眼,随之而来的是久违的、安全的……人声?!

“我操!大勇?!你他妈炸碉堡去了?!” 一个粗嘎的嗓子惊叫起来。

在地上,眼前全是光斑,剧烈地喘息。前台保安值班位空着,但角落休息区的沙发上坐着两个人——保安小刘!和住小区里的赵哥,他穿着背心裤衩拖鞋,手里捏着扑克牌,小刘面前还摊着没吃完的卤味和花生米。刚才说话的正是赵哥。小刘也惊得站起来了,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嘴里还塞着半个鸡爪,卤汁都快滴下来了。

人!活人!温暖的光线,散着点烟味和卤水花生米的味道。是活的!

“鬼……有鬼……池子……池子底下……它……它……” 我喉咙里火辣辣地干呕,语无伦次,手指发颤地指向身后黑洞洞的防火门。门己经被我进来时带上了,锁舌合拢的声音清脆地响起。

小刘皱着眉走过来,眼神里带着点不耐和嫌弃:“勇哥?半夜三更嚎什么呢?见鬼了你?” 他走到防火门前,大大咧咧地伸手拧了一下门把手,门没开。“锁得好好的啊?你刚才慌得跟见了阎王老子似的从里面撞出来?”

赵哥也叼着烟屁股晃悠过来,满脸油光,看着地上的我嘿嘿首乐:“我说,你小子是不是真让王强猜着了?累过劲儿了还是脑子让门夹了?”他踢了我脚边的钥匙串一脚,“瞧你这钥匙都拽掉地上了,慌啥呢?让嫂子查岗了?”

我愣愣地瘫坐着,全身的力气都抽干了,脑子混乱得像一锅煮烂的浆糊。小刘在这里……悠闲地吃东西打牌?那他马甲怎么回事?保安室的吸污器怎么回事?我亲眼看见……门被撞开……那怪物……眼睛……

“我……我……你在里面?”我艰难地抬头,死盯着小刘的脸,试图在他身上找到任何一丝被池水浸泡过的痕迹,哪怕一点点腥气。

“啥我在里面?”小刘莫名其妙,掰了掰手指,搓掉沾着的卤料,“我在前门值班啊!刚跟赵哥凑桌打会儿牌,肚子饿了赵哥带点宵夜来。倒是你,你不是在里面库房找东西吗?老半天没动静?我俩还奇怪呢!”

库房?他以为我去库房了?不是……不对……

混乱的思绪中,一个冰冷的事实瞬间浮出水面,冻僵了我的思维。

保安室那湿透的马甲……是我的。

我今天上班时,外面穿的就是这件蓝色的!中午嫌热脱在休息室椅背上了!

一股无法形容的寒意猛地顺着尾椎骨爬上后背,带起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如果那件湿透的马甲……吸污器滴落的黑液……还有那沉重、粘稠的拖曳声……

“你俩……没听见……那个声音?巨大的……砸门声?”我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

“声音?啥声音?”赵哥凑近我,嘴里喷出浓郁的烟味和卤水味,“刚才就光听见你小子在里头撞门像拆房子似的!我们还没说你呢!把老子手里的Q都吓掉了,这把我稳赢的!”他一脸懊丧地捡起地上掉的扑克牌。

小刘站在防火门前,又推了推门,纹丝不动。“勇哥,你该不会是……”他露出一个混合着怀疑和试探的古怪表情,“……真在里面那啥……梦游了吧?或者……滑倒撞到头了?”他的目光落到我粘满泥灰的后背和裤脚上,还有手臂上被钢卷帘门刮出的血痕。

那目光,像针一样刺入我的脑海。水面下那凝固而诡异的笑容……保安室被撕开时那只巨大的眼睛……那冰冷的、确认般的凝视……

喉咙里那点腥甜气息死死堵着,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冷。是从骨头缝里往外渗出来的冷。粘稠得扯不脱的冷。我甚至能感觉到……有湿冷的触感……顺着裤脚往下延伸。也许是汗水?也许是……别的什么?

叮铃铃铃——!!!

死寂中,前台服务台的电话座机猛地爆发出刺耳尖锐的铃声!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我紧绷到极致的神经里!

小刘和赵哥也被这毫无预兆的巨响吓了一跳。

“妈的谁啊!大半夜的!”小刘骂了一句,转身快步走向服务台。

我的心脏被那铃声攥紧,勒得无法呼吸。眼睛死死盯着他走向服务台的背影,然后又不受控制地往下滑——粘在他蓝色制服裤腿和黑色胶靴上的……那是什么?

借着服务台明亮的灯光,我看到他右脚裤脚靠近胶靴边缘的位置,沾上了一大片污迹。不是泥巴。是种更暗沉、更粘稠的深色,湿漉漉的。在光线下,那污迹中心,好像……正极其缓慢地渗出一滴……深得几乎发黑……像凝固血液般粘稠的液体,悄无声息地滴落在他黑色的胶靴表面上。

滴答。

“喂?蓝鲸泳馆……哦,找张经理?他早下班了!你明天……”小刘接起电话,不耐烦地对着话筒嚷嚷,他的声音在刺耳的铃声背景音下显得遥远而不真切。

我瘫坐在地上,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冰冷僵硬。

滴答。又是一滴,顺着胶靴表面几乎看不见的纹路滑落下去。

喉咙里的腥甜终于冲了上来,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污浊与绝望。

不是梦。

它出来了。

我低头,看到自己放在冰冷瓷砖地上的右手手背上,不知何时也沾上了一道湿滑的印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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