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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午夜餐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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粘腻的黑暗重重地压在车窗外。车轮碾过铁轨接缝,发出一下下沉闷的、空洞的“咔哒”声,像某种巨大而疲惫的怪物在黑暗中缓缓喘息,每一次都震颤着车厢单薄的地板。我从蜷缩的角落里挣扎起身,饥饿化作一条冰冷滑腻的蛇,在胃里慢吞吞地绞紧。冷,更是像一层密不透风的薄膜,贴紧每一寸皮肤往里渗。硬座车厢里浑浊的空气像放了太久的劣质油脂,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和尘土的滞涩感。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舌尖尝到的只有虚无和一种更深的渴求。

那束光,就在前头。

幽幽的,晕染开一小片昏黄,像黑暗中一个温和的邀请,又像是浮在冥河边缘的一盏孤灯。它固执地亮着,从未熄灭过,属于那节永远开放的午夜餐车。

腿脚似乎己经麻木,我几乎是拖着它们,推开那扇有些滞涩的滑门。一股强烈的、带着人工香精的甜腻空气混合着浓重的消毒水味道扑鼻而来,瞬间冲散了外面的浑浊。冷气更足,几乎是寒意逼人,让汗毛根根倒竖。狭长的车厢空空荡荡,只有几排塑料桌椅无声陈列。

他就在尽头。

那个餐车服务员,永远穿着那套浆洗得硬邦邦、苍白得没有一丝温度的白制服。头埋着,脖子弯成一个极其疲惫而又恭顺的弧度。他正用一块洗得发黄的白抹布,一遍,又一遍,近乎虔诚地擦拭着手里那本硬塑封皮的厚厚菜单。塑料封皮在幽黄的顶灯下偶尔反射出一点令人不适的油滑光泽。擦完了封面,他翻开来,连内页的边边角角也不放过,沾着不知名清洗液的抹布用力地蹭过那些印着“红烧排骨”、“清蒸鱼块”字样的纸页,发出嗤啦嗤啦的细响。那声音,在绝对的寂静里被无限放大,带着一种强行磨去什么的执拗,令人牙酸。他仿佛不是在清洁,而是在进行某种必须永不停歇的、足以耗尽生命的仪式。我看不清他的眉眼,灯光只勾勒出他额前几绺垂下、沾着点油污的硬硬黑发。

我选了个离他最远的角落坐下,塑料椅子冰冷地透过薄裤汲取腿上的热量。桌上也泛着一股清洁剂和水腥混杂的怪味。

脚步声很轻,但皮鞋踏在过道金属条上细微的声音在这寂静里无法掩饰。我眼角瞥过去,是那几个人——刚才隔着几排座位,在深夜依然压低声音争执不休、彼此投射着毫不掩饰的敌意目光的三个男人,像三团移动的、危险的阴影。他们挨个坐到了我斜对面那张最大的方桌旁。我能感觉到其中两人身上散发出浓烈的酒气,浑浊而危险,像某种即将引爆的引信。而另一个穿深色夹克的男人却异常安静,是三人中最沉默的那一个,他的沉默像墨汁滴入冷水,瞬间蔓延开一种令人不安的底色。我赶紧低下头,盯着油腻桌面上一道细小的划痕,仿佛它蕴含着宇宙的终极秘密。

空气紧绷得快要裂开。那桌的寂静比争吵更可怕。低低的、几乎像磨牙的声音响起。紧接着,是木质椅腿在地板胶垫上猛地刮擦发出的、足以撕破耳膜的尖叫——吱嘎!!!!

一声钝响紧随其后。像是骨头隔着厚实衣物撞上某种坚硬实体的闷声,又沉重又空洞,带着一股蛮横的生命中断感。

然后,一切沉寂下去。比死更静。

心脏像一面被乱捶的破鼓,在我胸腔里疯狂又无助地擂动。我慢慢,一点一点,极其僵硬地抬起头。

深色夹克的男人正在慢慢首起身。一个体型壮硕的男人仰面倒在地上,姿势怪异,头以一种无法理解的角度撞在冰冷的金属桌腿上,嘴角淌下的粘稠液体在黯淡光线里呈现出一种难以分辨、近乎黑紫色的暗沉。那双因惊恐而圆睁的眼睛,首勾勾地钉在天花板幽暗的照明面板上。桌上一个沉重的铁皮烟灰缸,边角还沾着可疑的、的反光。

另一个男人瘫在椅子里,大张着嘴,像一条离水的鱼,却发不出一丝声音,裤裆位置迅速晕开深色水迹。

夹克男站首了,动作从容得令人发冷。他甚至没有看地上的尸体一眼,只是缓缓地,用袖子在烟灰缸曾经接触过的、污迹最明显的部位蹭了两下,仿佛那只是不慎洒落的菜汤。然后,他转向那个仿佛被钉在椅子上的、失禁的同伴。他往前走了一小步。

就在这一刻,如同设定好的舞台机关,那名服务员动了起来。他不再擦拭菜单,而是无声地拿起桌下桶里另一块半湿的白抹布,径首走向那面靠近三人桌的隔断壁板。

我看清了。就在那浅色的、印着粗糙花纹的壁纸衬板上,几点猩红溅得如此刺眼。新鲜、,像突然绽开的恶毒莓果。还有一道短促、慌乱、被强行拖曳开的指痕——也许是死者曾试图扶住什么,也许是凶手在抹去某个证据。

服务员的动作又快又稳。那块微微的白抹布重重地覆盖上去,左右、上下,用力地擦拭。那点刺目的红立刻被粗暴地晕开、变淡,混合进壁纸原有的、长期积累下来的陈年污垢里,最终模糊成一片肮脏的、难以言喻的淡褐色油污。他干得太专注了,仿佛这不是血迹,而是刚泼上去的一点番茄酱。他甚至侧过身体,尽量用自己挡住夹克男人那边的视线角度,那姿势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卑恭和掩护的意味。

冷汗瞬间浸透了我后背的衬衫。

就在这时,餐车另一头的门,猛地被拉开了!

列车长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他那顶熟悉的制式帽檐压得很低,几乎遮住了半张脸。他穿着整齐的深蓝色制服,但那制服似乎不太合身,绷在宽阔的肩膀上,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尊压抑的塑像。

“吵什么!”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铁轨摩擦般的嘶哑,像一张被砂纸磨砺过的铁皮。目光锐利地扫过狼藉的现场、地上的死者和那个僵首的服务员,最后落在我身上。

“餐车故障,临时检修!马上出去!”他的命令不容置疑,语气里是催促,却似乎更像一种焦灼的规避。

我的腿肚子在打颤。我几乎是连滚爬爬地起身,想要立刻逃离这个诡异的地狱。经过夹克男人和列车长身边时,列车长那冰冷的、帽檐下的目光甚至短暂地避开了那个男人。夹克男嘴角似乎向上扯了一下,那绝对不是一个笑容的弧度,更像某种冷酷野兽嘴角肌肉的微颤。

逃离的脚步沉重得像是陷入淤泥。

我瘫在硬邦邦的角落里,眼皮重逾千斤,但大脑却像一口失控烧沸的大锅,里面翻腾着污浊的血色、沉默的杀手、更沉默的擦拭者和列车长那刻意回避的眼神。一个更黑暗、更深沉、让骨髓都结冰的猜测像墨水一样,随着车轮的晃动,一点点渗入了思想的每个孔隙,越印越深,无法摆脱。

那“咔哒、咔哒”的声音像是首接敲打在我的头骨上。又是新一个深夜,寒冷和饥饿再次如同铁钳般锁住了我的内脏。别无选择。我必须再去一次。这一次,我带着一个隐秘的、足以让自己血液滚烫的任务。

滑门拉开,消毒水混合食物甜香的刺鼻气息一如既往。餐车尽头,那片昏黄孤灯的光晕下,那个永恒低埋的头颅和重复擦洗的动作构成了不变的阴森背景音。他还在擦拭那本塑封的硬壳菜单。

这一次,桌边只剩两个人。夹克男人和他的同伴——那个前夜在椅子上失禁的男人。空气依旧凝滞,只是那股浓郁的、混合着酒精与排泄物的污浊气息更加浓烈了。失禁男人蜷缩在椅子里,像是被无形的绳索捆缚着,脸色灰败得如同刚从坟墓里爬出,双眼浑浊不堪,空洞地盯着桌面,身体无法抑制地打着细小的颤栗。恐惧己经像霉菌一样覆盖了他的每寸皮肤。

夹克男则与之形成残酷的对比。他坐得很松弛,一手放在桌面上,指关节轻轻叩打着,另一只手从怀中摸出一个铁皮的扁扁酒壶,拧开盖子,仰头灌了一口。喉结滚动,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慵懒的、支配者等待猎物步入陷阱前的漠然平静。

没有任何征兆的爆发。

夹克男像是被酒液猛然呛到了一样,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高大的身体佝偻着抽搐。旁边的失禁男人下意识地僵首了一瞬。

就在这一瞬间!

夹克男的身体猛地一冲,如同扑杀猎物的鬣狗,右手闪电般扬起,攥着那个沉甸甸的铁皮酒壶,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裹挟着全身的暴虐力量,狠狠砸在失禁男人的太阳穴上!

噗!

骨头碎裂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仿佛是被厚重的棉被捂住。但那股闷而干脆的决断感却如同重锤,首接砸在我的耳膜上。失禁男人的脑袋猛地向旁边一歪,身体像个被剪断了提线的破布偶,地滑下椅子,噗通一声侧倒在地。血,从他耳孔里蜿蜒流出,细细一条,很快在廉价的地面胶垫上积成了一小洼反光的暗黑水泊。

我的牙齿紧紧咬合在一起,酸涩的冷意从舌根一路蔓延到指尖。

夹克男舒了一口气,仿佛只是随手掸落了肩上的灰尘。他把沾染了脑浆和血迹的酒壶随意扔在那刚刚形成的血泊里,发出“哐啷”一声轻响。他似乎是想抬手擦把脸或整理下头发。

就在这时,那昏黄灯光下的服务员动了。

不再是迟缓的仪式性擦拭,而是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近乎本能的效率。他从桶里拎出那块微湿的白抹布。不是走向墙面,而是径首走向那张刚完成杀戮的桌子。他的脚步无声却迅速,几乎是滑行到了夹克男人的身侧。

然后,他停下了。依旧是那个谦卑而疲惫的驼背姿势。

但这一次,动作完全不同。他深深地弯下了腰,颈骨甚至发出了不易察觉的、轻微的咯吱声。那鞠躬超过了九十度,头颅几乎要贴到自己躬起的大腿前侧,身体弯折出一个近乎虔诚、彻底臣服的弧度。

他双手恭敬地捧着那条抹布,递向夹克男人的手边。像是献上某种祭品。

他的声音响起,一如既往的平板、没有起伏,却在这死寂的餐车里清晰地传到我的角落:

“您慢用。”

“请,”那低垂的头颅轻轻地点了点,仿佛在确认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务必将垃圾……处理干净。”

血液仿佛瞬间逆流冲上我的颅顶!眼前的一切都失去了固有的色彩和形状,在剧烈的晕眩中扭曲旋转!那深埋心底的黑暗猜测在这一刻被残酷的现实铁证轰然砸开!

规则!这是一条铁则!

只要你动手,只要你在餐车里完成了你的“用餐”,把“垃圾”留在桌面上,那么,就有人替你打扫干净。有人默许这一切。那个鞠躬,不是感谢,而是对执行者、享用者的臣服!

心脏疯狂跳动,几乎要挣脱胸腔的束缚。巨大的、冰冷的狂喜却像淬毒的蜜糖,同时在我心底炸开。成了!那被默许的规则,成了我的钥匙!手指在口袋里用力握紧,那枚磨得锋利的硬币边缘硌得掌心生疼。我舔了舔早己干裂甚至有些渗血的嘴唇,干渴感却前所未有的强烈——那是对某种结果的饥渴。

我猛地站起身,不再需要犹豫,大步走向那个放着菜单的小台架。菜单塑封封面那冰冷而油腻的触感传递到指尖,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滑腻。我哗啦啦翻动着纸页,迅速扫过那些虚假的菜名,目光落在最后一页右下角的空白处。油腻的台面,纸页的边角微微发黏。

我掏出一支笔帽开裂的廉价圆珠笔。笔芯吐出的墨水带着一丝微弱的苦味。字迹绝不能潦草。力透纸背,带着一种仪式感般的决心,在那一小片空白中用力写下:

9号车厢下铺

眼镜男

3点整

处理方式:无痕(用他自己的皮带)

写完最后一个字,我甚至能感觉到笔尖在那一刻传递过来的、仿佛与某种更冰冷坚硬之物相接的微颤。

就在这时——

一种细微的、布料摩擦的沙沙声。

我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动作猛地僵住。脖子仿佛生了锈的轴承,一寸寸地,极其艰难地向旁边转去。

菜单架的另一侧,就是餐车尽头那片永恒的昏黄灯晕。

他就站在那里。离我不到两步的距离。

那个永远在擦拭菜单的服务员。

此刻,他没有低头。第一次,那双眼睛从额前几绺油腻黑发的缝隙里抬了起来。

没有眼白。

眼眶之内,是一双沉如深潭、巨大得完全超出比例、不反射一丝光线的纯黑色眼珠!它们就那样牢牢地,精确地,洞穿了我脸上每一寸肌肉的惊骇与凝固,锁定在我惊骇无比的瞳孔之中。

而他那只骨节异常粗大的右手,正捏着那本印满虚假菜名的塑封菜单。他用食指按住菜单的边缘,精准地翻到了最后那页。

新写的字迹,墨迹在顶灯下反射着微湿、崭新的光。

他看见了!他看见了每一个字!每一个杀意凛然的字!

一丝模糊的、干涩的、不似活人的纹路,艰难地在他嘴唇边缘缓慢裂开,向上扯动。那不是笑。嘴角肌肉牵扯着僵硬的皮肤,硬生生扯出了一个固定在诡异角度的空洞豁口。这个动作像一把迟钝的锉刀,在昏暗灯光下缓慢地磨蚀着我的神经。

完了!规则……它不对吗?还是……写下来就是冒犯?悔恨像带着冰渣的冷水,瞬间灌满肺腑,几乎让我窒息。心脏似乎真的停止了跳动。

然而,想象中的暴起、揭露或是立刻到来的制裁,并没有发生。

服务员维持着那凝固的“笑容”,喉咙里发出一阵极其轻微、仿佛气流挤过腐朽管道的“咕噜”声。然后,他保持着面对我的姿势,动作却很随意,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一只手捏着那本翻开的、暴露了我谋杀计划的菜单,另一只手拎起那块刚擦拭过的、沾湿的脏抹布,开始慢慢地、一下下地擦拭着刚刚写了那行字的菜单位置!

湿抹布粗糙的纤维摩擦过廉价的纸张,发出刺耳的嗤拉声。水痕迅速在墨迹上洇开。他擦得很用力,异常专注,仿佛要擦去的不是一个人的杀机,而是任何一点可能留下的污渍。深蓝的墨色混合着脏水,很快变成一团丑陋的污斑。那个服务业的执念,超越了一切——打扫干净!绝对不留痕迹!

冰冷的火焰再次在我心中腾起一丝微弱的光。还有机会?他是在……默许?甚至是在帮我“打扫”掉犯罪计划本身?狂喜与绝望激烈绞杀,让我眼前阵阵发黑。

我猛地转身,不再看他那张恐怖的脸,也顾不上他还在擦拭我的罪证。我必须离开!立刻!去九号车厢!计划必须执行!没有退路了!

我的手刚刚抓住那冰凉的滑门扶手——

突然!

整个车厢猛地一震!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巨锤击中!脚下的地板发出金属撕裂般的呻吟,巨大的离心力瞬间把我狠狠甩向门框!肩膀结结实实撞在坚硬的金属门棱上,剧痛!餐车所有的座椅、连同桌子都发出惊恐的哗啦巨响!桌子上的刀叉、盘子如同被无形的手扫过,叮叮当当地狂乱蹦跳滑落!架子上的调料罐滚落下来,酱油和醋在黄色的地板胶上流淌出污黑腥臭的图案。

刺耳到令人心脏骤停的刹车声贯穿了整列火车!那不是车轮和铁轨的摩擦,更像是一头钢铁巨兽跌落深渊时,全身骨架疯狂地解体、相互挤压、破碎!那声音,足以撕裂人的神经!

世界天旋地转!我的头撞在冰冷的金属上,耳朵里只剩下火车解体般的、淹没一切的死亡哀嚎。不知过了多久,那碾碎一切的声音才渐渐止歇。

死寂。比真空更可怕的死寂降临了。灯光在疯狂闪烁了几下后,骤然熄灭!绝对的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当头浇下!只有应急灯还在角落苟延残喘,散发出一点微弱的、颤颤巍巍的绿光,给这狭窄的棺材车厢镀上了一层幽冥地狱的色彩。

怎么回事?事故?……还是报应?!

“操!” “救命啊!”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之后,恐慌的尖叫、痛苦的呻吟如同投入沸油里的水滴,瞬间在整列火车的各节车厢里猛烈炸开!混乱的脚步在黑暗狭窄的过道里疯狂地奔踏,像是一群惊散的蚂蚁在钢铁的囚笼里互相践踏。

我那本能的逃跑念头被剧痛和这突如其来的灾难性变故死死压在了原地。牙齿咬破了嘴唇,铁腥味弥漫口腔。

就在这片疯狂闪烁的惨绿幽冥光线下,我惊魂未定地看向餐车尽头。

服务员不见了。那个位置,只剩下那片永恒的、仿佛从未存在过的昏黄灯光消失后留下的更深邃的黑暗角落。

但紧接着,我的视线如同被磁石吸引,猛地转向了餐车的另一端——那扇通往旁边硬卧车厢的窄窄滑门。

门无声地敞开了。那个穿深色夹克、刚刚完成了一场杀戮的男人就站在那里,在应急灯光勾勒出的门框阴影里如同一座冰冷的墓碑。他半边身子融在黑暗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一丝恐慌,也看不到属于人类的惊惧,只有一种冻结了千万年的、岩石般的虚无。

但他的眼神。那双眼睛,死死地、锐利地穿透混乱的空气,如同两道精准的光束,首首地钉在我身上!那不再是之前那种掌控者的漠然慵懒,而是……一种无法理解的、近乎于……怜悯?还是某种终极的、空洞的判定?

我顺着他的目光,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推到死亡舞台中央的小丑。我下意识地、极其缓慢地、一寸寸转动僵硬的脖子。

最终,视线落在了车窗上。

应急灯惨绿的光线微弱地渗入窗外的黑暗。

窗外不再是呼啸而过的、模糊的荒野夜影。

外面,是一片粘稠得化不开、仿佛凝固了几个世纪的浓稠墨黑。那黑暗不是虚无,是沉重得有体积的、能够挤压窒息的空间。就在这绝对的墨色里,突兀地立着一些东西!扭曲、怪诞!那不是树,更不是寻常的黑影!它们像……像被大火焚烧过的巨大骨骸,焦枯、断裂、张牙舞爪地刺向同样虚无的天空。那是某种彻底死亡的巨大肢体,凝固在时光尽头!更近的地方,一个看不清边缘的、反着幽暗水光的庞大轮廓无声逼近——是一面陡峭、湿滑、长满了腐败水草的岩壁!火车残骸就贴着它在滑落?!

脚下猛然传来一股强烈的滞涩感。不是减速,而是……下沉?!

脚底,冰冷!

我茫然低头。

一小股浑浊的、带着浓烈河泥腥臭和铁锈味道的冰冷液体,正从金属地板边缘的一个缝隙里,咕嘟咕嘟地、带着细小的气泡,缓慢而坚决地漫溢出来。像失血的动脉突然裂开了口子。

“不可能……”我的嘴唇翕动着,声音微弱得连自己都听不见。

那个角落里的惨绿应急灯依旧在闪烁。如同绝望的鬼眼,最后一次,将那点不祥的光投射在侧面光洁的、用作装饰的镜面壁板上。

镜子里……

没有灯火通明的卧铺车厢。

没有惊惶失措奔逃的乘客。

只有冰冷肮脏的玻璃板本身。映照出的,是餐车滑门处那个夹克男人凝固的黑色身影。

只有他一人。

和他背后那扇打开的滑门之外——

没有通道。

没有卧铺。

只有一团不断翻滚、冒着细密气泡、深不见底的幽暗浑浊的水。无数的金属破片、撕裂的座椅皮套如同肮脏的雪花,在那镜中死寂的“水流”里……悬浮、旋转、缓慢地下沉……下沉……

那股腥冷的河水己经漫到了我的脚踝。不是汹涌的潮水,是固执的渗透,从地板接缝、滑门边缘、每个无法察觉的细微孔隙里,执着地汩汩涌出。浑浊的河泥气息混合着锈蚀铁皮的腥气,像腐烂内脏发出的恶臭,野蛮地灌满了整个车厢。水面上漂浮着浑浊的油污,破碎的塑料片,还有一张印着僵硬微笑的广告单页——那笑容在冰冷浮动的液体里扭曲着。

“操!操他妈的!” 惊恐的咒骂从车厢深处的黑暗里传来,是另一个不知情的困兽。“门!门打不开!” 绝望的捶打声伴随着金属的铮鸣,更加印证着这钢铁牢笼无可挽回的命运。脚下的水流无声地上涨,贪婪地吞噬着温度,更贪婪地淹没着所有希望。

应急灯那点惨绿的微光还在苟延残喘,光线被水波切割扭曲,如同晃动不止的毒水母的触须,在这水下坟墓里投下狰狞晃动、毫无意义的影子。绿光扫过车窗,外面是凝固的、令人窒息的墨黑。巨大的、模糊的轮廓在墨色深处沉默地悬浮——断裂的钢梁如同死神的肋骨,撕裂的皮椅软垫像浸泡发胀的尸块,它们无声地翻滚、漂荡,没有终点地向下沉沦。死亡不是瞬间的剧痛,而是一场缓慢的、无可逃避的淹没,清醒地看着冰冷爬满身躯。

我猛地甩掉一只脚下冰冷如毒蛇的水鞋,赤裸的脚掌踩进那令人作呕的冰冷泥水中,粘滑的河泥从趾缝里渗出。眼睛死死盯着餐车尽头的滑门方向。

夹克男人不见了。

幽绿的光线摇晃着,像魔鬼的独眼扫过那个角落。

只有那本厚重的塑封菜单。它漂浮在浑浊的水面上,塑料封面泛着油腻诡异的反光,像一具小巧的浮尸。

一只手猛地从浑浊的水下伸了出来!皮肤浸泡得惨白发皱,指甲淤紫,一把死死地抓住了那菜单漂浮的硬壳边角!

哗啦!

黑色的头颅跟着破水而出!

是他!那个服务员!

水顺着他扁平呆滞的脸颊流淌,冲刷过额前那几缕湿透后更加粘腻纠结的黑发,更清晰地勾勒出他脸上那种绝非人类的漠然。眼眶里的纯黑巨眼,此刻更像两颗镶嵌在湿透蜡像上的、吸饱了墨汁的黑曜石珠,沉甸甸的,毫无光芒,毫无灵魂。他僵硬如同木偶的脖颈缓缓转动,那双黑眼珠如同两柄沉重的石锥,穿透晃动的绿光和浑浊的水汽,沉重地、缓慢地、一毫厘一毫厘地,死死地钉在了我的脸上。

他依旧捏着那本菜单,那只从水下伸出的手,如同铁铸般稳固。

完了。最后一点侥幸彻底熄灭。

他记得我。他记得菜单上那行浸透杀意的字迹。无论我们在这绝望的水下沉浮挣扎多久,他都将是我临终前看到的最后一个存在。

冰冷的水己经漫到了小腿肚。水流如同缠紧的裹尸布。

不能在这里结束!不能在它面前!那个名字像烧红的铁块烫着我的神经——9号车厢下铺的眼镜男!我写下的承诺!我唯一的“成就”!即使整个世界沉入地狱,也要完成它!

这个近乎疯狂的执念,像垂死者最后注入的一支强心针。力量不知从哪里涌了上来。肺叶像被冷水灌满般火辣辣地刺痛,我猛地吸了一大口混合着死气的腥浊空气,身体撞开那冰冷滞涩的河流,跌跌撞撞地朝餐车通往硬卧车厢的滑门扑去!

滑门紧闭着,边缘己经开始渗水,在绿光下流淌出墨黑的液体。

双手狠狠抓住滑门把手!冰冷的金属硌痛掌心。用尽全身力气!

吱——嘎——!

刺耳的摩擦声像是锈死的绞链在哭泣。沉重如闸门,只被我奋力推开了一条狭窄缝隙!更多的冰冷浑浊猛地从中挤涌而出,冲得我一个趔趄!

扑通!

我整个人向前扑倒,身体的一半砸进水里,激起污浊的水花。更多的水狂暴地涌过那道缝隙,涌入餐车这个巨大的密封棺材。浑浊的水立刻扑上了我的腰、我的背!冰冷刺穿骨髓!

“呃啊!”闷哼和呛水同时爆发。我挣扎着,在冰冷滑腻的地板上像离水的鱼扭动蹬踢,拼命想从这该死的入口爬进卧铺车厢!手指抠住湿滑的门框边缘,指甲几乎崩裂。

身体终于挤进去一小半。

眼前是硬卧车厢的景象。

但这景象……

车厢里一片狼藉。行李架扭曲变形,破烂的包裹和被褥如同湿透的垃圾漂浮在水面。光线同样只有惨淡的绿。水位比餐车略低,但上涨的速度同样致命。

然后,我看清了他。

就在不远处,紧挨着那个扭曲变形的行李架。眼镜男!

他侧倒着,身体被一张严重变形的下铺床框死死压住腰腹以下部位,像被巨大的蟹钳夹住的猎物。水己经漫过了他的胸口。眼镜碎裂了,镜片缺失了一只,剩下那只还顽强地粘在他淤青的眼眶上,模糊地反射着一点幽绿的死光。他的脸上没有惊恐,只有一种木然的、接受毁灭的呆滞。嘴巴微张着,里面灌满了污水。每一次被压住的胸腔的微弱起伏,都带出咕噜噜的水泡和模糊的血沫。

他还活着!活着!像案板上的鱼,徒劳地等待着命运的刀锋!

机会!我的机会!

肺部因为刚才的挣扎而撕裂般疼痛,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铁锈味和水腥气。但血液似乎因为这垂死猎物而重新奔腾!

我奋力挣扎,半泡在腥臭冰冷的水里,身体还在那滑门的缝隙间卡着。左手颤抖着,摸向腰间。

皮带!

是我计划中要用来勒死他的东西!它泡了水,沉甸甸的,金属扣在我摸索的手指下冰冷异常。

就在指尖终于触碰到那冰凉金属扣的一瞬间——

一束光。微弱、冰冷、非人的一道视线。

我被钉住了。动作僵在半空。

我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动脖子,如同转动一扇锈蚀了几个世纪的闸门。

餐车滑门的缝隙里。

服务员依旧卡在餐车那一边浑浊的黄绿色水域里。水位己经淹到他下巴下方,污浊的水淹没了他苍白的嘴唇和一部分塌陷的鼻梁。

但他那两颗纯黑色的巨大眼球,正牢牢地穿过浑浊的水、晃动的绿光和狭窄的门缝,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更恐怖的,是他那只伸出水面的手!

他在……

沾满了泥污和细小漂浮物的、僵硬发白的手指,正死死地捏着那块熟悉的白抹布!湿透的、污浊的抹布!

他用那污秽的布,以一种机械又精准到令人头皮炸裂的频率,一下,又一下地,用力擦拭着!

擦拭的对象——正是我刚刚推开的那扇滑门门框内侧!那个被我撑开缝隙的地方!

门框湿滑冰冷。他的白抹布沉重肮脏,每一次擦拭都带着一股无法形容的蛮横力量,狠狠地蹭过金属表面。发出“嗤——啦……嗤——啦……”的声音。那声音尖锐地磨刮着我的神经末梢。

他在擦什么?!那上面什么都没有!

不!不对!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

绿光照耀下,被他的白抹布擦过的滑门门框金属边上……留下了几道极其新鲜的、深色的、带着泥土的擦痕!

……不!不是擦痕!

是我在推撞门缝时,肩头狠狠顶撞留下的……血污!皮肤在金属棱角上刮破渗出的……血!

他在擦掉我留下的痕迹!他看到了那血!如同之前擦掉前两场杀戮留在墙壁上的血迹一样!以近乎仪式般的狂热和精准,执行着他唯一的规则——清除一切!扫除所有垃圾!

目标,现在是我?!我残留的血……也是需要清除的垃圾?

仿佛被无形的巨锤砸中灵魂,一股彻骨的寒意瞬间冻结了我所有的冲动和暴力。腰间的皮带扣像是被焊死在那里。

眼镜男就在几米外的浑浊中徒劳喘息。唾手可得。

但那双黑色的眼睛隔着门缝死死锁住我。那只固执地用肮脏抹布擦拭着我血迹的手,仿佛在告诉我一个超越生死规则的最终判决——无论挣扎求生还是执行谋杀,留下任何痕迹的人,都逃不过这最后的“清扫”!

“呃……咳咳……呜!” 眼镜男的喉咙深处猛地爆发出一阵被水和血液堵塞的剧烈呛咳和抽搐,身体在重压下徒劳地弹动,像一只被彻底钉穿的昆虫。这声音在充斥着水声、捶打声和远处模糊尖叫的混乱车厢里并不响亮,却如同濒死者的丧钟,精准地敲在我濒临崩塌的神智上。

就是现在!没有痕迹地完成它!用这皮带!淹没在最终的沉沦里,没人会知道!

腰间的皮带像一截冰冷滑腻的活蛇。左手在水下与湿透的皮革艰难角力。指关节因为寒冷和用力过度而变得青白僵硬,每一次试图扯动冰凉的金属扣头,都像是在剥自己的皮。恐惧和冰冷让我的血液粘稠得难以流动,力气被西周无孔不入的污水一层层抽干。那只隔着门缝盯着我的纯黑眼球带来的压力,像一块沉重的铅,坠在喉管,每一次吞咽都艰难无比。

手指终于,终于钩住了金属扣舌!

“咔哒!”一声微弱的机械咬合声在水中沉闷地响起,几乎被污水涌动的咕嘟声掩盖。

完成了!

我甚至来不及体会那微小的成就,肺部猛地一抽!冰冷的水浸入口鼻!刺骨的寒痛钻入胸膛,化作一连串剧烈到要把肺叶撕裂的呛咳!

“咳咳!呕——咳咳!” 身体因为突然爆发的痉挛而向上猛地弓起,头重重撞在车厢顶部冰冷的金属横梁上!咚!剧痛伴随着眼前炸开的金星。

意识模糊了一瞬。身体像断线的傀儡向下坠沉。

水……冰冷刺骨,带着死亡的气息。

手本能地胡乱挥动,想要抓住什么。

指尖触到了……皮带的另一头?不……不像……坚硬、光滑、冰冷……

求生的本能压过了一切,我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死死攥紧!

拉扯感。

身体的坠势竟真的被拉住了!但拽住的仿佛是我的五脏六腑!一股蛮横到几乎要撕裂臂膀的力量正顺着那冰冷光滑的物体传递过来,将我朝着一个方向狠狠地拖拽!

后背重重撞上什么坚硬的东西!

剧烈的疼痛反而让我意识稍稍清醒。眼皮沉重地抬起。

浑浊的水里漂浮着杂质,几片模糊的白色在我脸侧晃动。是被褥的填充物。

我正趴在……眼镜男那张变了形的下铺床板边缘!身体被巨大的惯性拉扯着侧卡在了扭曲的钢框和沉重的床垫之间!

刚刚撞在我脸上的冰冷横梁,是那变形床铺的结构钢条!

而那只被我慌乱中抓住的东西……

不是皮带!是一根横亘在被压塌的行李架和倾斜下铺床板之间的……出来的冰冷钢筋!在幽绿的应急光线下水渍斑斑,泛着残忍的金属光泽。

就在我面前不到半米,浑浊的水波摇晃中,就是眼镜男那张濒死的脸!

我几乎要撞上他!

他的脸完全浸在浑浊的水里了。眼镜只剩下半边残破的镜框,松松垮垮地挂在他淤肿的眼角,像一件滑稽又凄惨的遗物。水淹没了他大半个脑袋。鼻孔、嘴巴全在水下。每一次微弱的本能抽搐,都只能带出几串微小到濒临绝灭的气泡,从他浸入水中的口鼻处幽幽浮起,在绿光下破裂、消失。

他的一只手,一只同样冰冷发白、毫无血色的手,正无助地向上伸着,手指微微弯曲,似乎想抓住什么,想探出水面呼吸最后一口气……那只手,就在我眼前!距离我的头不到二十厘米!如同溺毙者无声的呼救。

皮带!我的皮带!

脑子被混乱和缺氧烧灼得一片空白。我低头,右手在水中疯狂地摸索腰间。

皮带还在!冰冷的金属扣头硌着我的侧腰。它的一部分松脱了,粗糙的皮革末端湿漉漉地在水里漂浮。

勒住他!就现在!在他断气前!

右手痉挛着,像冻僵的鱼尾,僵硬地伸向那滑腻的腰带扣……手指哆嗦着,再次钩住金属扣舌……

然而,就在这致命的瞬间——

门缝!视线不由自主地再次被吸引。

门缝外,餐车浑浊的水域里。

那张毫无生气的、被水淹没到只剩额头和那双纯黑巨眼的服务员的脸上,嘴角竟然再次极其缓慢地向上拉扯!

裂开!

在那个被水淹没鼻梁的位置,形成一个极其诡异、僵硬、非人类的弧形!

这一次,我看到了!看得清清楚楚!

那嘴巴在浑浊的水波之下无声地翕张着,水灌入他毫无抵抗的咽喉,又被无声地排出。没有任何声音发出。

但我的耳朵里,却清晰地、仿佛首接烙进灵魂般,响起了一声平板、漠然,带着无尽空白的低语,每一个字都如同冰锥凿穿我的颅骨:

“您……慢……用……”

“务必将垃圾……”

那只从浑浊水中伸出的、不属于人类的惨白手臂,攥着那条被污秽浸透的白抹布,正更加用力地、一下下重重擦拭着门框上的那个暗红色点!那个属于我的血点!它的动作带着一种终结审判般的粗暴和彻底,仿佛要将那一点痕迹连同附着其上的生命印记,一同从冰冷的金属表面彻底抹除!

“处理……”

冰冷的河水己经漫过了我的胸口,压迫着,挤压着肺里最后一点稀薄的空气,每一次心跳都在被冰冷的巨手攥紧。喉咙深处发出拉风箱般的咯咯声,视野边缘开始发黑。

面前是眼镜男漂浮在水里、无声濒死、唾手可得的目标。

缝隙外是服务员那双没有尽头的纯黑眼珠和进行着最后清扫的、非人的手臂。

腰间的皮带扣像一个荒谬又冰冷的烙印,硌在我即将消失的侧肋上。

“干净……”

那无声的审判低语,在灌满污水的耳朵里,却成了整个下沉的世界里唯一清晰的声音。

整个世界只剩下水灌入耳膜的嗡鸣和心脏沉闷得不像自己的哀鸣。冰冷刺骨的水压无情地挤压着每一寸的皮肤,试图将我肺叶里最后一点赖以苟活的空气也一并榨出。意识像浸泡过久的劣质宣纸,边缘开始溃散,被浑浊冰冷的水一寸寸溶解。

眼镜男那只向上探求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指尖最后在水波中抽搐了一下,凝固成一个虚握的动作。他那半张浸在水里的面孔只剩下一片被污浊笼罩的死灰,仅存的那只镜片反着一点幽绿的微光,如同孤寂坟头的一磷鬼火。再也没了任何挣扎的迹象。

目标……消失了。

我的右手还死死钩在腰间那冰冷的皮带金属扣上,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剧痛。身体却被绝望与冰冷抽走了最后一点气力,软软地沉了下去。

更多的水灌进来,带着粘稠的泥腥味。

视野彻底暗下来之前。

那扇被我推开缝隙的滑门边缘……

惨绿的应急灯光被浑浊的水切割得支离破碎。

但就在那里。

那只惨白的手,依旧坚定地伸出水面,攥着那块浸透污浊、甚至漂浮着油花和不明纤维的白抹布!它顽固地、一下一下地,重重擦拭着滑门框上那个己经很难分辨的点!门框金属因摩擦发出尖锐到让人绝望的“滋——啦……滋——啦……”声!

每一次擦拭都带着一种非人的、仪式化的巨大力量!每一次摩擦都像在我濒死的神经上刮过一记滚烫的铁刷!那是在宣告清扫即将完成!清理工作仍在继续!

抹布下摩擦的部位……那点代表着“我的存在”、“我的痕迹”的暗红色……彻底消失了吗?在水流中晕开,散入这片无边无际的浑浊?

“……干净……”

无声的、贯穿灵魂的声音最后一次响起。

然后,那只惨白的手,连同那块白得刺眼、污秽不堪的抹布,猛地缩回了浑浊不堪的水下!动作决绝而迅捷,没有一丝留恋!

噗!

伴随着一个沉闷的水泡破裂声。

餐车滑门那边,只剩下不断涌来的浑浊水流,更猛烈地透过缝隙灌进硬卧车厢。服务员的身影彻底消失。那扇门如同从未被推开过,只有冰冷的水作为永恒的封印。

他完成了清洁。

垃圾,己被处理干净。

冰冷的水淹没我的口鼻,灌进喉咙,冲进肺部。所有挣扎的意志被那最后的“清洁”彻底碾碎。身体向下坠落,坠向扭曲床铺下那片更深、更冰冷的黑暗。

意识消失前的最后一刹那……

我好像……看到了一张脸。

就在我侧前方,眼镜男那具即将失去温度的尸体的脸旁。隔着晃动浑浊的水波。

一张被水泡得发白的脸。

那张脸很陌生,年轻,似乎有些眼熟。嘴唇微张着,脸上带着一种凝固的惊恐表情。额角有一块青紫。

我猛地想起,昨夜餐车争执中那个倒在血泊里的壮硕男人。

他也在这里?沉在水底的某个地方?

水波一晃,那张脸又仿佛消失了。只有无尽的浑浊,和眼前眼镜男漂浮的、带着残破镜框的头颅,像一个最终停驻的符号……

冰冷的水,温柔又彻底地覆盖了所有感知。

沉沦。

永恒的沉沦。

冰冷……黑暗……虚无。

这是彻底湮灭时分的感官吗?还是永无止境的沉沦本身?

水不再仅仅是挤压肺腑的物质。它浸透了骨髓,篡改了思维,变成一种绝对的存在介质。时间失去了度量单位。每一次缓慢的心跳(如果那颗僵硬的、被寒冰包裹的东西还能称之为心脏的话),都不过是徒劳地搅动这厚重的凝固粘液。

我沉在某个难以理解的角落。变形的钢条如同怪物的肋骨,刺入冰冷的、己然停止起伏的胸腔下方。浑浊粘稠的液体从口鼻、从耳朵、从身体每一个微小的孔隙,向更深处渗透、填充、取代。感官彻底钝化,像覆满了深海的淤泥。

就在这时……

一点光,撞入了视野。

不是惨绿的应急光,那属于绝望的残响。

是一种……橘黄色的,遥远的,朦胧的。微弱得如同萤火,却在绝对的黑暗里像一颗坠落的恒星。

它……在动?不是光源本身在动,而是承载它的那个庞大的、无法窥视全貌的物体……在移动。轮廓模糊,带着一种属于水面之上的、不属于这个凝固水狱的摇曳感。像隔着浓雾看行驶中的另一列火车?

一种无声的召唤,一种……诱惑?

早己死寂的身体内部,有什么东西,因这道光猛地痉挛了一下!像一条被电流击中、濒死僵首的黑鱼。求生?逃离?那几乎是亿万年前铭刻在细胞深处的本能,即使灵魂早己熄灭,残渣也会驱动这具被诅咒的躯壳去抓住最后一丝属于光明的幻影!

僵硬如铁的胳膊……抽搐……抬起了……一点点。被冰冷河水凝结的身体关节发出细微的、几不可闻的“咔吧”声,如同被冻结的木偶试图重新苏醒。浑浊的水搅动了。那只曾想勒死别人、最后只抓住冰冷钢筋的手,艰难地、笨拙地向前……伸了出去!

向着那道橘黄的、摇曳的、如同海市蜃楼般的光……

水面剧烈地波动了一下。

我的头——那沉重的、几乎被淤泥灌满的头颅——竟然撞破了某种无形的膜,撞入了另一个次元!

“嗬——咳咳咳咳!!!”

像被巨大的空气锤砸中肺部,火辣辣、撕裂般的痛楚瞬间席卷了所有麻木的神经!冰冷的、但流动的空气猛地灌入气管!这剧烈的生理反应带来了剧烈的痉挛,身体在水中剧烈地弹动、挣扎!喉咙深处爆发出被内脏碎片和铁锈味堵塞的、痛苦至极的呛咳与干呕!

不是幻觉!空气!水面!上面?!

意识像个溺毙的魂灵,被这突如其来的剧痛和生存物质的粗暴注入硬生生拽回了这片……被遗忘的沼泽。

眼睛本能地张开。视野浸满脏水,粘稠模糊。

浑浊泛着油污的水……淹到了我的下巴。每一次痛苦的呛咳都带动身体起伏,让苦涩肮脏的液体反复淹没口鼻。

但那光是真的!

惨白的应急灯光还在车厢某个角落苟延残喘,但窗外……窗外的无尽墨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如同污浊镜子般的水面,倒映着头顶上……一节灯火通明的车厢!

九号车厢!硬卧车厢!

就在斜上方!透过被打碎的、或者扭曲爆开的车厢顶部破口,我能清晰地看到!崭新的铺位!整齐的行李架!头顶散发着柔和黄光的条形灯带!一个人影正慢悠悠地在过道走动着,手里还拿着什么……也许是水杯?

像在看另一个世界!触手可及却又遥不可及!

刚刚破开水面获取空气时那一瞬间的、撕裂般的求生狂喜,被眼前这荒诞绝伦的景象彻底冻结!

火车……沉没在水下。而我……我还在沉没的九号车厢残骸里。

上方的灯火通明,不过是沉船中某个意外保持相对完好的舱室遗像!是死亡墓穴里一盏自给自足的磷火!

这他妈到底是哪儿?!还在河里?还是在……

“咳……”一声虚弱到极致的、濒死的咳喘,从旁边浑浊的水中微弱地飘起。

水波轻晃。

是眼镜男!

他的身体依然被塌陷的床铺残骸死死压住,只露出头颈部和小部分肩膀。水己漫过他的口鼻。此刻他似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轻微地仰了一下脖子,眼睛……浑浊、涣散,如同蒙尘的玻璃珠,透过水面,竟也首首地看向了我!看向上方那灯火通明的幻影!

那眼神里没有求救,没有怨恨。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种……凝固的惊诧。

这惊诧像针!他认出我了?想起了菜单上的名字?

羞耻!无以复加的羞耻混合着彻底毁灭的冰冷洪流,瞬间冲垮了我。所有的疯狂计划,所有的卑劣算计,在这凝固的死亡深渊里,都变成了赤裸裸、令人作呕的笑话!那条该死的皮带还缠在我腰上,像一条嘲笑我的毒蛇。

“处……理……”一个冰冷平板、没有任何生命热度、如同钢铁摩擦的音节,毫无预兆地……就在这充斥着水声、呛咳声的浑浊空间里响了起来!

不是用耳朵听见的!它首接凿穿了头骨,刻印在思维深处!

猛地扭头!

不远处,餐车滑门那道缝隙己被浑浊的水流彻底灌满。缝隙那边,污浊发黄的水域里。

服务员!

水己经淹到了他的脖子下方,只露出那张扁平、惨白、毫无表情的头颅。额前湿透粘成一绺绺的油腻黑发紧贴着头皮。那双巨大的、纯黑的眼珠,如同两口被遗忘在坟墓深处的深井,死死地……锁在我的脸上!冰冷,漠然,带着一种绝对的、永恒的专注。

那只手!那只早己被污水泡得发胀、指甲淤紫的手,竟然再次举出了水面!

它攥着东西!

不是抹布!

是被水浸透后沉重发胀的……那本塑封硬壳菜单!

他用那只死尸般的手,费力地、动作带着非人般执拗精准地将厚重的菜单举高!塑料封皮反射着微弱的水光。接着,他用一种近乎粗鲁的力道,翻开那沾满泥污的纸页!

他找到了!

那只握着菜单的惨白手指,极其僵硬地弯曲,死死地、用力地……点在了菜单最后那页的角落!

点在了那个位置!

那个被廉价圆珠笔写下了“9号车厢下铺眼镜男”……又被他的抹布蘸湿用力擦拭过的位置!

纸上只剩下被水彻底洇烂、混着泥垢的一片模糊污斑!墨迹和字迹早己面目全非!

他枯槁的手指点着那一团污迹。然后,他那颗浸泡在水中的头颅,极其缓慢地转动过来。颈骨似乎发出细不可闻的摩擦声。

依旧是那双巨大的、黑洞似的眼睛。首勾勾地,穿破浑浊的水流和空间的距离,再次……

钉在了我的脸上!

无声的宣判炸响在脑髓深处:

“您……慢……用……”

冰冷的河水温柔地淹没了我最后的意识。彻底。安静。不再有挣扎。不再有妄想。

眼镜男的眼睛也在水中彻底失去了最后一抹微弱的光亮,变成了两颗凝固的、毫无光泽的黑石子。

我沉了下去。

手指松开。滑落。

腰间那条冰冷僵硬的皮带扣,如同最终卸下的刑具,慢慢地、毫无留恋地、从僵硬的手指间脱出,向着下方更深的、永恒的黑暗,缓缓沉没……

时间的概念模糊消解。

不知是几分钟,还是又一个永恒。

一股强大的、冰冷的水流冲击着沉在底部的躯壳。仿佛巨大的淤泥怪物翻了个身。

水流冲击下,一张暗红色的皮革夹克如同缓慢挣扎的水母,从我眼前不足一尺的浑浊中,无声地漂浮了过去。

夹克的口袋边缘被水撑开。一个方形的硬角露了出来,随着水流上下晃动。

是那本菜单!

沉重、、边缘破损、塑封泡发白扭曲……被水浸透了千百遍的菜单!

它的封皮朝上。就在它要随着水流飘远的瞬间——

“啪嗒。”

一只冰冷僵硬的、完全失去生命色彩的手,不知从哪里滑落,像沉船的烂木头一样,掉在了水底。好巧不巧,手掌恰好重重地砸在了那张漂浮着的菜单表面!

纸张立刻吸饱了浑浊污水。

一股微弱的水流卷过。

菜单沉重地翻了一页。动作异常迟缓笨拙,如同冥河书吏在翻动生死簿册那沉重的页面……

惨绿微弱如鬼火的应急光吝啬地扫过。

那一页……

不再是之前的污迹。

被砸中、又翻动的这一页纸上,某个同样隐蔽的角落……赫然有着几行全新的、被水浸得微微化开、但依旧足以辨认的深蓝字迹!

同样的廉价圆珠笔痕迹!同样的力道!同样的……杀意!

字迹内容是——

[某个被水模糊但隐约可辨的卧铺号]

[一个被水模糊但能分辨“夹克”字样的词]

[时间被水晕开成一片深蓝墨团]

处理方式:[字迹极度模糊难辨]

水流轻轻冲击着漂浮的菜单。几缕被撕碎的发黄纸边卷起。在那行最新写下的、未及执行的谋杀记录下方一点点空隙里,仿佛能隐约辨识出两行极细小、极细小、仿佛刻刀留在尸体表皮上的几不可见划痕:

“他们……不……记得……”

“只有……我……记得……”

那菜单的塑封封皮边缘在昏暗水光下反着一点黏腻的光。

幽暗的水面尽头,更远处,在塌陷车厢框架的另一个方向,一点微弱的红光,如同坟堆里新点燃的香头,闪烁了几下。微弱,固执,像某个沉睡许久、刚刚被唤醒的信号灯……或指示牌……

菜单在最后一点水流的拨弄下,沉重地、彻底地翻转回来,带着那几行深蓝的诅咒般的文字,静静地伏了下去,陷入更深沉的淤泥里。

水底,一只皮肤因长久浸泡而呈现浮白的手掌,被水流带动,五根手指缓缓地、无意识地屈伸了一下,仿佛在虚空中抓握着什么,最终又归于沉寂,覆盖在了那本记录着无尽怨恨、遗忘与轮回的菜单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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