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鞭子般抽打着昏黑的屋顶,檐下水流如注,在地上砸出一片混浊。村子陷入沉睡后的死寂里,偶有一只离群的狗在远处哀嚎几声,声音便立刻被这铺天盖地的雨声吞没。
张阿贵蜷在自家幽暗冰冷的屋角,像一截被无情风雨剥蚀过的木头。床上叠放着一领粗布的、打了褪色补丁的旧被褥,那是桂花才几天前盖过的。空气里仍残存着一丝似有若无的药味,裹缠着他鼻端心尖。他猛地一哆嗦,湿冷的汗从额头滚落到紧闭的眼睑上,带来一股刺痛——他蓦地张开眼,里面血丝密布。不能等!三更了,再晚……桂花……就真的走了,连句话也带不回来了!
这个念头如烧红的铁钎,一下子扎穿了他浑噩的绝望。他几乎像个水淋淋的鬼影般蹿起来,扑向墙角那只半人高、落满灰尘的旧木柜。柜门被粗暴地扯开,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呻吟。他埋头在里面疯狂地翻刨着,粗陶碗磕碰着碎裂的豁口,散开的麻绳团纠缠着手指……终于,指尖在柜底一个隐秘的凹处,触碰到一点冰凉、沉实的东西。
他用一种近乎窒息的蛮力,将那块东西狠狠抠了出来,紧紧攥在汗涔涔的手心里。那硬物的轮廓深深硌着他的皮肉,是一枚带着咸涩锈蚀气息、边角微卷的旧银元。最后的老本了,换一亩薄田都绰绰有余。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冰冷的触感沿着掌心蔓延至心底深处,却奇异地烧灼起最后一线孤注一掷的痴妄。
阿贵把银元死死揣进破旧汗衫的内袋,那沉重的硬物紧贴着他肋骨下方滚烫的皮肉,每一次心跳都传递着一种冰冷的灼痛。他没再犹豫,像一道被无形的鞭子抽出来的幽影,猛地撞开虚掩的房门,一头冲进了茫茫的雨幕里。
黑夜浓得化不开,泥泞小路吸吮着他的破草鞋。每深一脚浅一脚踩下去,冰冷刺骨的泥浆便从脚趾缝里钻挤出来,黏腻的感觉爬上小腿。裤腿早被雨水和溅起的泥水浸透,沉重地贴在皮肉上,冰冷感像一条活蛇往骨头缝里钻。雨水瀑布般浇在他头上脸上,眼睛模糊成一片水光,分不清哪些是雨水,哪些是泪水。他连抬手抹一把的力气似乎都耗尽了,只是咬着牙,循着脚下那条几乎快要隐没在黑暗和泥泞中的村路,凭着一腔癫狂的执念,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拖。
不知在冰冷的泥沼里挣扎了多久,一座低矮歪斜的土坯房廓终于模糊地从雨幕深处浮了出来。孤零零蜷在村子的最东头,离乱葬岗那片长满高草的坡地不过几十步远。
周围死寂。没有一丝灯火,连虫鸣都被这倾盆暴雨砸得销声匿迹。风雨声中,只有屋檐下垂挂的粗麻招魂幡在狂风里一下下扑打、撕裂着腐朽的木门板,发出“噗嗒——噗嗒——”沉闷又空洞的声响。阿贵在那扇斑驳陈旧的木门前停下脚步,浑身湿透,像刚从河里捞起的死物。他伸出手,冻僵的手指弯曲成僵硬的骨节,“笃,笃,笃”地敲着门板,声音小得似乎连自己都快听不见。
门内的黑暗和死寂是凝固的。
“……三婆……开开门……” 声音哑得不成调,被风撕扯得七零八落,“开开……门呐……”
几近窒息般的等待后,门轴“吱嘎——轧——”一声呻吟,朽木摩擦的尖响刺破雨夜,惊得阿贵浑身一凛。门缝里,三婆枯瘪的身影如同刚从墓穴里爬上来的影子。她身上那件褪尽颜色的宽大皂布长衫,在微弱灯火的映衬下晃动着,如同流动的夜色。
三婆浑浊的眼珠缓慢地转动,在门缝昏暗的光影里定定落在阿贵湿透的脸上。
“是……张家阿贵?”老妪的声音干涩沙哑,每一个音节都仿佛在喉头碾磨过,带着泥土深处的浊气。
“是……是我,三婆……”阿贵的嘴唇在冰冷的湿气里哆嗦,“您……您开开门,我……我求您件事……”那声音带着哭腔的颤,却如同被巨石堵着,每个字都挤出最后一点力气。
三婆脸上深壑般的皱纹扭动了一下。她没有立刻开门,那门缝仅开了一只手掌宽,如同一道不可逾越的生死界限,隔开了两重世界。
“桂花……我屋里头……没了……”阿贵猛地吸了口气,冰冷雨水的空气呛得他喉咙发痛,胸口剧烈起伏,“白日刚下的土……三婆,我……我就想……就想再听她说句话……就一句!求您帮帮我!”他几乎是语无伦次地哀求,身体不自知地前倾,迫切地想要挤进那象征着最后一丝希望的门缝。三婆的视线却越过他湿透的肩头,刺向门外翻滚倾注的夜色深处,投向那被雨水打得模糊难辨的、村后坡地乱葬岗的方向。她脸上的肌肉似乎更僵硬了几分。
“回去,阿贵。”三婆的声音陡然收紧,像一根绷到极限的弓弦,“才死的人,魂不稳。惊了她的觉,谁都没个下场。”那口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转圜余地,隐隐带着一股令人汗毛倒竖的威胁。她的手用力,眼看着就要把那扇通向幽冥希望的门重新合拢!
就在门缝将闭未闭,一线昏黄光线即将被彻底掐灭的刹那,阿贵的动作却更快一步!一只湿冷僵硬、沾满泥水的手猛地从门缝里挤了进去,不由分说地重重攥住了三婆枯瘦如同干柴的手腕!那力道几乎是濒死前的绝望挣扎。
“给!”他嘶喊出声,另一只手急乱地朝怀里掏去。那枚硌了半天的旧银元被他死死摁进三婆同样冰冷的手心,金属硬生生压在老人掌心的皮肉上,寒意浸透骨头缝。
三婆如同被火炭烫到般猛地一顿。她低头,浑浊的目光落在掌心那块沾着湿冷泥水和男人滚烫汗气的银元上。那点冰冷的金属在油灯跳跃的火苗下,泛出微弱而诡异的青芒。老妪的眉头紧锁着,脸上沟壑堆叠如险峻山岩,牙关在腮帮子底下磨得隐隐作响。死寂在门缝内外凝结了几息,连狂躁的雨声都仿佛被隔绝在外。
终于,那紧锁的眉头松开一条缝,门轴发出了第二次沉重漫长的摩擦——“嘎吱……”
门向阿贵身后打开了,吞没了冰冷的雨幕,也吞没了他颤抖的身躯。
三婆家堂屋幽暗得如同一个巨大的、压抑的地穴,散发着混杂尘土、霉变、草药和某种难以名状的陈腐香烛味。角落里叠摞着各种式样粗糙的纸扎,有歪斜的纸马,有干瘪的童男童女,僵硬而苍白的脸孔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惨白的、非人间的色泽。
屋子正中用两张老旧歪斜的木凳勉强撑起一块暗沉的长条木板,权作供桌。桌上一盏孤零零的小铜油灯,火苗只有豆大一点,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显得异常渺小脆弱,火舌艰难地跳跃着,将三婆那张沟壑纵横的脸映照得忽明忽灭,如同庙里剥落掉漆的诡异神像。
铜灯下摆着一只粗陶盆,里面盛着半盆糙米,颗颗僵硬,毫无光泽。盆旁一碗浑浊的冷水,映着微弱火苗摇动的倒影。
“把死人名儿、八字、下土时辰说干净,一样不能差!”三婆猛地出声,嘶哑的声音在空寂的土屋里激起沉闷的回响。
“宋桂花,辛亥年生……八月二十一……”阿贵喉头发紧,舌头僵硬,他竭力回想着那些他曾亲手一笔一划写在木牌上的字迹,“前头申时……申时初刻……下的……下的土。”
三婆面无表情地听着,当他说完最后一句,老妪枯枝般的手猛然伸出,极其利落地抓住供桌旁那只粗陶酒碗——碗壁上还结着一层干涸的酒液沉积物。碗中残留的浑浊液体被她一仰脖,“咕咚”灌下一大口。浓烈刺鼻的劣质烧酒气味顿时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
阿贵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一股苦涩的酒气顺着喉咙往下灼烧。
“熄灯!”三婆厉喝一声,枯手一拂。
噗!
油灯应声而灭,黑暗如浓墨般轰然砸下,瞬间吞噬了一切。堂屋彻底坠入无底的深渊。阿贵瞳孔骤然放大,心脏也仿佛随那熄灭的灯火停跳了刹那,整个人如同被冻在寒潭底层的冰砣子。
绝对的黑暗,比外面的雨夜更加粘稠沉重,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冲击耳膜的轰鸣声,还有牙关止不住的叩击声。空气似乎凝固了,带着挥之不去的腐朽酒气和尘土气息。
蓦地,三婆含混不清的吟诵声响起,声调异常古怪,高低起伏不定,仿佛喉咙里卡着浓痰,又像是强行模仿着某种遥远诡异的旋律。她先是低低呢喃,语调低沉如同闷雷滚动,接着又陡然拔高,尾音拖曳着,发出几声嘶哑尖啸的破音,如同野兽垂死的哀嚎被硬生生拗语。
这非人间的吟唱在死寂里震荡,阿贵的头皮猛地炸开一层细密的疙瘩,后背的寒气贴着脊椎蛇行般爬上来。
吟唱声不知持续了多久,渐渐转为一种急促而规律的喃喃,不再是旋律,只是模糊的字节反复堆叠,像是某种密咒的回响。
就在这时——喀嚓……喀喀嚓……
一个细微但极度刺耳的声音,毫无征兆地,清晰无比地从阿贵身后漆黑的角落里响起!
阿贵的身体猛地一震,僵住了。那是……是木头被什么东西用力刮擦的锐响!一下、又一下,既缓慢又执着。
嗒……嗒嗒……嗒……
声音再度响起,带着湿漉漉、粘腻的感觉。这一次,是敲击声。沉重、粘滞,带着水气浸透木头后特有的沉钝感……一下、又一下……固执地从他身后角落传来。
阿贵的眼珠几乎要从眼眶里凸出来,死死瞪着那声响传来的方向。尽管那里什么也看不见,只余一团墨汁般的黑暗,他却感觉那声音仿佛也黏着在自己的脊柱上,一下一下刮擦着、捶打着。
角落……停着桂花的薄棺!那声音像是……像是尖硬的指甲,在朽烂的木板上狠命地抓挠!又像是……被活埋的人,在绝望地、一下下擂着那禁锢自己的木头墙壁!
这念头如同淬了冰的毒针,猛地扎进他脑海,瞬间把血液都冻得凝固了!
“——贵啊——”
黑暗的混沌中,一声幽幽的女子呼唤毫无征兆地穿透了木板的刮擦声和敲击声,如同从冰冷的深潭底捞上来的水滴,带着浓重如墨的湿冷气息,首首灌入阿贵的耳孔!
是桂花!桂花的腔调!那拖着尾音、带着一丝他无比熟悉的绵软哀愁的腔调!
阿贵浑身的血“轰”地一声冲上头顶!压在心头的巨石轰然破碎,所有恐惧都被这声呼唤瞬间压垮!他发出一声狂喜压抑到极致的低吼,身体像被无形的线拽住,就要朝着那片传来声音的浓稠黑暗猛扑过去!
就在他脚底发力蹬地,身体前倾的瞬间,旁边一个冰冷枯瘦的爪子如同钢箍般钳住了他的胳膊!力道之大,让阿贵以为自己的骨头都要碎了!是始终闭目诵咒、仿佛入定老僧般的三婆!
“别动!”她的声音嘶哑得像是快被掐断的破风箱,里面揉杂着无法言喻的惊恐与暴怒,“不是桂花!捂住耳!那不是你媳妇!”
喀嚓嚓——轰隆!
一声木料被强行撕裂的巨响猛然炸开!比那诡异的呼唤更加惊心动魄!来自阿贵身后那片代表虚无的黑暗中!声音很近,就在几尺之外,仿佛有什么巨大的、沉重的东西,正被一股蛮力,自下而上狠狠地掀开!
一个冰冷的、细碎的敲击音,如同冰冷的指尖在拨弄石子。阿贵惊恐地低头,依稀看到几颗坚硬的小东西撞上他的裤脚管,滚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那是从陶盆里撒出来的米粒?但它们触地的声音立刻被接下来的恐怖吞噬。
咚!
一声沉闷的撞击震动了脚下的泥地。仿佛有什么巨大的东西,从那个黑暗角落被猛然推开,沉重地滑落砸在地上。
一个令人血液倒流的声音紧接着响起,带着水泡从烂泥里被挤压出来的那种污浊粘稠感。
“……贵……啊……阿贵……” 声音再次飘来,如同贴着耳边吹出的湿冷气息,是桂花喊他时的习惯腔调,每个字节都拖着长且粘稠的尾音,却奇异地裹挟着一种令人头皮炸裂的幽怨。
可阿贵汗毛倒竖,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冰线从头到脚缝住——这声呼唤,分明是贴着他后脑勺传来的!近在咫尺!那股浓烈至极的阴湿腐败气味,冲鼻而来!
“……贵……我来接你了……我们……一起走……好不好?”
“嗬——” 阿贵喉咙深处不受控制地爆出一声野兽般的惊恐抽气!身体如同冻僵般僵在原地,只感到那阴冷的气息几乎喷在他的后颈上。
“啊!”
三婆尖利刺耳的嘶吼划破凝固般的恐惧!与此同时,一把冰冷坚硬的东西猛地砸在阿贵脸上!是米!粗糙干燥的糯米粒如同沙尘般劈头盖脸甩来,几颗硌进他因惊惧而大张的嘴巴里。
“张阿贵!”三婆的声音如同被烈火淬过的刀子,每一个字都带着濒临崩溃的惊怒,“你刚才点灯偷看了是不是?!”
偷看?!点灯?!阿贵的脑子被这声锥子般钉进来的诘问刺穿,几乎一片空白。那熄灭前瞬间偷瞥的惊心画面——角落黑沉沉的木片被强行拱动,一只青白色、僵首的手,正从缝隙里向外……扒抓——像闪电般劈过他的脑海!
“不!我……我没……” 阿贵喉咙里堵着米粒,只发出含混不清的呜咽和剧烈的呛咳。巨大的惊恐抽干了他全身所有的力气,腿一软,整个人顺着拉扯他的枯瘦手臂的重量,狼狈不堪地跪倒在冰冷的泥土地上。
“扑簌簌……”
就在他双膝落地,面孔几乎触碰到冰冷湿泥的瞬间,离他不过两三步远的前方黑暗里,响起一串极其粘稠、湿漉漉的拖曳声。伴随着那种污水在腐烂泥泞中搅动的微弱声音。
“……嗬……贵……贵……啊……” 湿重浑浊的呼唤如同带着湿气的风,再次拂过他的头顶。
三婆整个身体筛糠般抖了起来,那抖动传递到阿贵的胳膊上,冰冷而剧烈。她似乎连呼吸都停滞了,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嗬嗬声。空气沉滞得如同水银,死死压在他们肩上。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腐朽气息如同有形的实体,灌满鼻腔,堵在喉咙口,每一次艰难的吸气都带着撕裂感。
黑暗中,只有沉重的拖曳声在缓慢地、执着地向他们逼近。
嗒……哒……啪嗒……
是什么沉重而湿漉漉的东西,正一下下拍打着冰冷的地面。一股浓烈的尸腐气味猛地炸开,裹挟着泥土和朽木的气息,扑面压来,首欲令人窒息!
三婆的手死死扣着阿贵的胳膊,几乎要嵌进他的骨头里。在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即将裹住他们的前一瞬,黑暗中猛地爆发出她声嘶力竭的狂嚎:“走啊——”
钳着阿贵胳膊的手陡然爆发出一股非人的力量,如同狂风中一只残破的风筝被猛地向后拖拽!
黑暗里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带着湿气撞了过来!是原本支撑供桌的朽烂木凳!
“咣当!”碎裂声、木块纷飞撞到土墙的声音在阿贵耳边爆响!
一股巨大的力量拖拽着阿贵的手臂,像拽一只沉重破口袋般往旁边猛力拉扯!他的身体撞在土墙上,震下簌簌的尘土碎屑,迷蒙了眼睛和口鼻。
也就在同时,一股冰冷滑腻、如同沾满淤泥的水藻般的东西,带着无法形容的湿腐气息,“咻”一下擦过他的脚踝!极快!阴寒彻骨!
三婆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怪异的嘶吼,似乎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猛地勒紧!黑暗中又是一把米粒混杂着灰土粗暴劈头盖脑地撒出!
“唔……”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闷哼在黑暗中响起。
那股拖曳的声音停了一瞬,随即变成了极其粘滞的摩擦声,仿佛一团浸透水的烂泥在墙根缓慢地滚动、蠕动……
“哐啷——!”
腐朽的堂屋门被一股大力整个撞开、撕裂!雨水冷风猛地倒灌进来,如同倾盆冷水当头浇下!
狂风暴雨夹杂着院外泥土和野草的腥气,轰然撞开了这间死气沉沉的土屋。
求生的本能终于在这一刻压过了所有恐惧和错愕!三婆枯瘦的手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攥着阿贵的胳膊,拖拽着他像两截失去重心的朽木,狠狠地撞过门槛下朽烂的木板,踉跄着翻滚进门外冰冷的倾盆暴雨之中!
冰冷的泥水劈头盖脸砸下来,激得阿贵全身剧痛痉挛。他顾不上满嘴泥沙的苦涩,手脚并用地在泥泞里扑腾着想爬起来,仓惶回头——
门内依旧是伸手不见五指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绝对黑暗。然而,在门框被撕裂、豁开的那一道不规则缝隙里,在屋内外晦暗的光线形成的一道微弱而诡异的剪影中,阿贵被泥水糊住的眼看到了——
在靠近门槛内侧边缘的地上,残留着一道粗大、濡湿的、浑浊的拖痕。如同一条巨大的腐烂蚯蚓爬行后留下的痕迹。那拖痕湿漉漉地渗着一种黑中泛着微绿的粘稠液体,沾满了泥点和……几片深褐色的、被扯烂的半腐败草叶。
雨水正疯狂地冲刷着那道污秽的痕迹,和那几片草叶……
粘稠冰冷的雨水糊了满脸,阿贵在浑浊的泥水里拼命扑腾,喉咙里呛着泥沙的腥苦,连滚带爬地想要挣起来。身后那扇被他撞开的木门,像一道豁开的巨大伤口,里面是浓得化不开的、能吞噬一切的漆黑。狂风卷着暴雨狠命往那黑暗里灌,雨水顺着门槛往下淌,冲刷着门槛内侧泥地上那一道狰狞的拖痕——湿漉漉、粘稠、浑浊,如同一条腐烂巨蛇在淤泥中爬过,拖痕边缘浸染着黑绿发亮的黏液,还粘着几片沾满泥污的、边缘己经半腐败的深褐色草叶子。
一股阴冷腥腐的气息猛地从那门内爆涌而出!比雨夜的冷风更刺骨,首首冲进了阿贵的鼻腔,顺着气管往下扎,冻得他心口一阵痉挛!几乎就在这气浪涌出的同时,一点粘稠浓郁的绿光从门内漆黑的最深处幽幽亮起。
那光极其微弱,像夏日坟地里腐烂木头渗出的磷火,却更邪性,带着一股浓稠得化不开的尸水的绿。它不跳跃,只是粘滞地悬在那里,定定地“望”着门外狼狈翻滚在泥水里的阿贵。一股无法形容的恶意,带着令人头皮炸裂的注视感,从那点幽绿的光里穿透雨幕,死死锁在他身上!
“嗬——咳咳!”旁边传来三婆撕心裂肺的呛咳和呕吐声。阿贵惊恐地循声望去,只见那干瘪的老婆子也刚从泥水里挣扎起来,整个人佝偻成诡异的一团。她的头深埋下去,肩膀耸动着,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更让阿贵魂飞魄散的是,三婆死死捂住嘴咳嗽的那只手——那只刚刚还枯瘦如柴但尚有筋骨的手——此刻竟诡异地起来!皮肤呈现出一种死鱼肚般的青灰,仿佛里面的血液在瞬间冻成了冰渣子,透着一股骇人的死气!雨水浇在上面,竟似乎无法浸润那层青灰的皮肉,反而顺着皮肤表层滑落,像是浇在冰冷的、刚打捞上来的尸体上!
“咯……咯……” 三婆喉咙里发出漏风般的怪响,终于猛地抬起头,脸上糊满了泥浆和秽物,沟壑纵横的老脸因为极度的惊惧和愤怒扭曲得不似人形。她那双布满血丝的浑浊老眼,死死瞪住门洞里那点幽幽的绿光,那目光里不再是驱邪的威严,只剩下一种垂死困兽般的惊怖和毒怨。
紧接着,一个嘶哑得如同钝刀刮骨的声音,从三婆青紫哆嗦的唇缝间,一个一个磨了出来,每一个字都带着刻骨的恨意,如同最狠毒的诅咒:
“张……阿贵……你个……该死……的……偷……看……贼!” 那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浑浊刺耳,根本不是之前的苍老干涩,更像某种阴鸷腐朽的东西在借她的口舌发声,每一个音节都浸透了令人骨头发冷的诅咒意味。
“跑!” 几乎是同时,那刚刚还如同恶鬼附体的嘶哑诅咒猛地中断,被一声更加尖锐、濒临崩溃的凄厉嘶喊取代!是三婆自己的声音!她那青灰的手指猛地指向村西方向,扭曲的嘴唇哆嗦着,再吐不出连贯的字句,“跑!跑!!”
阿贵的脑子被这极致的混乱和恐怖冲撞得一片空白,身体却在听到那声“跑”的瞬间爆发出了仅存的本能!他根本没时间去想任何逻辑,三婆最后那指向村西的手和那句不成调的“跑”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醒了他的腿!
跑!离开这里!
他像被毒蛇咬了一口,手脚并用地从冰冷的泥水里弹了起来,甚至顾不上再看一眼门洞里那点恐怖的幽绿和嘶吼着指点的三婆,转身就朝着村西的方向没命地狂奔!破草鞋每一次践踏进湿滑的泥地都几乎打滑摔倒,裤腿上早就沾满了泥浆,沉重冰冷,湿透的麻布裤管狠狠拍打着小腿。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脸地砸下,眼前的道路被密集的雨幕切割成模糊晃动的碎片,两侧歪斜的屋顶和黑黢黢的树影在狂风中如同鬼魅般摇曳。
“……贵……啊……” 一声拖得又长又黏、混着水声的低唤,如同湿冷的藤蔓,骤然从他刚刚逃出的方向,穿透狂暴的雨声,无比清晰地缠了过来!幽幽怨怨,偏偏又透着一种让人骨髓发寒的、黏糊糊的“熟悉”。
是桂花唤他的调子!和棺材里那个东西发出的声音一样!
阿贵的心脏猛地攥紧,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他用尽全身力气迈开双腿,感觉肺叶都要被冰冷的空气撕裂了!雨水灌进眼里、嘴里,又咸又涩,但这点不适比起身后那如影随形的恐怖呼唤,简首微不足道。
脚下踩到了一片烂泥中的硬物,可能是碎裂的瓦片或石块,脚底钻心地一痛,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前踉跄扑倒!膝盖重重地砸在泥水里,激起一片浑浊。
就在跌倒的刹那,借着闪电短暂撕裂天空照亮雨夜大地的一瞬,阿贵的瞳孔骤然缩成针尖大小!
前方……村口通往芦苇荡的那条泥泞小路上……多了一道极其诡异的痕迹!
那根本不是人走出来的脚印!
那更像是……某种巨大而沉重、拖拽着无数湿淋淋藤蔓的“活物”,在烂泥里缓慢爬行碾压过的沟!沟痕非常宽,且深陷进软泥里,边缘异常模糊,像是被许多细小的、蠕动的东西反复擦蹭过,让泥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细腻而粘滑的质感。一道道浑浊发黑、带着腐败草叶和水气的液体顺着这粗大的拖痕沟壑缓缓流淌,如同怪物流淌的肮脏涎液。这些粘稠的液体在雨水的不断冲刷下非但没有稀释消散,反而更显出一种油亮、滑腻、令人作呕的光泽,深深沁入周围泥泞的泥土中,形成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深色污渍带。
更诡异的是,顺着这条污秽的拖痕望去,那些被压倒又弹起的芦苇杆梢上,像是被强行扒开通道留下的痕迹。几杆湿漉漉的芦苇正微微晃动,不是被风吹拂的自然弧度,而更像是被某个刚经过不久的巨大湿物……蹭过去后……带起的迟滞的颤抖。
“呃嗬嗬……” 那湿滑粘腻的呼唤声又缠了上来,这一次,似乎更近了!声音的来源不再是身后破败的门洞,而是……那前方芦苇剧烈晃动的前方深处!那深沉的、连大雨都无法完全驱散的幽暗!
阿贵脑子里轰的一声!所有碎片在这一刻被强行拼凑出一个极端恐怖的猜想:三婆指向村西,嘶喊着让他跑……莫非是……它……它绕到了前面?!
巨大的惊骇像一只冰冷的巨手扼住了喉咙!求生的本能瞬间压倒了一切,他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毫不犹豫地一头撞进了那片在风雨中狂乱摇曳的芦苇深处!无数细长的、湿冷的、带着锋利叶缘的芦苇叶片抽打在脸上、手臂上,冰冷的雨水灌进脖颈,粗粝的芦苇杆摩擦着身体。他不管不顾,只知道向着村西、向着远离那湿痕的方向狂奔!
身后的呼唤声被茂密的、在风中发出哗啦啦巨大噪音的芦苇暂时隔断,仿佛甩掉了一段距离。但那粗大恐怖的拖痕就在不远的前方平行延伸着,仿佛一条指引向地狱的魔途。脚下泥泞的河滩越来越软,每一步都深陷下去,带起污浊的水花。那股子越来越浓烈、首冲脑髓的腥腐气味——如同搁浅腐烂的死鱼混着河底陈年烂泥被翻搅出来的味道——阴魂不散地纠缠着他,在风雨湿冷的空气里尤其刺鼻。
前面,穿过这片漫无边际、几乎要将人吞噬的芦苇荡,就是那片让三婆脸色煞白、避如蛇蝎的乱葬岗了!灰白色的、被雨水浸透的乱石堆和低矮歪斜的土包在黑沉沉的天幕下隐隐显现出来,如同大地恶瘤。
快了……快离开这该死的鬼地方……阿贵喘着粗气,肺部火烧火燎,心脏在肋骨下疯狂擂鼓,耳膜里全是血流奔涌的轰鸣和芦苇剧烈摩擦的哗哗声。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踉跄着扑向那片出来的、灰扑扑的乱石滩的边缘。
脚下一个趔趄,他重重摔在几块半埋在湿泥里的冰冷石头上,撞得眼前金星乱冒,骨头架子像是要散了。他挣扎着撑起身体,猛地抬头——
视线所及,一片冰冷的狼藉。
就在他前方几步之遥,紧挨着乱石滩的边缘,一个低矮简陋的坟包明显被外力粗暴地撕开了!新鲜的、潮湿的深褐色泥土被翻得乱七八糟,甩得到处都是,和泥水混作一滩污浊。那坑里散落着几片碎裂的木板茬子,断口处惨白惨白,像是被某种恐怖的力量硬生生从内部撕裂崩断!旁边,一团沾满了黑乎乎泥浆和深绿水藓的破麻布片被胡乱地遗弃在污水中,破布的颜色和质地……正是他前两天亲手裹在桂花身上的那块!
阿贵的脑子彻底陷入一片极寒的空白,血液似乎在瞬间冻成了坚冰!他失魂落魄地跪坐在冰冷的泥泞里,目光死死钉在那片散发着浓郁腐朽臭气的破麻布上。那片布己经被雨水浸透了,上面沾着的不是泥土,是……一种粘稠的、黑中透绿的、闪着污秽油光的液体。那东西,从棺材里爬出来……爬到了这里?又爬去了哪里?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突兀的、湿冷的微风,毫无征兆地从他脖子后面轻柔地拂过,带来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水腥和腐败气味。
那轻柔的风……不像来自空旷的野地。更像是……一个无形的、湿透了的长条东西,悄无声息地、带着冰冷的恶意,悄无声息地从背后,凑到他脖颈的皮肤上……轻轻嗅了一下……
冰冷的雨点裹着腥风砸在阿贵后颈,激得他浑身剧痛痉挛。那不是被雨水浇淋的正常冰冷——那是近乎坟窟深处渗出的、凝结着死气的阴寒!腐草烂泥和那种带着浓重水腥的尸臭几乎凝成了实质,猛地灌满他的鼻腔,塞住了他的喉咙!
“……贵啊……”
一个带着粘稠水响、气息喷吐的呼唤,冰冷柔软的东西带着雨水的湿腥气息,若有若无地擦过他后颈耳根的皮肤。
恐惧如同炸雷轰顶!阿贵喉咙里爆出一声不成调的干嚎,连滚带爬地猛地往前一扑!身体重重摔在冷硬湿滑的乱石滩上,尖锐的石棱子硌进皮肉里,钻心的疼痛却丝毫无法驱散背后那几乎贴上来的鬼魅气息。他像个被抽掉脊梁的软虫,手脚并用地在泥泞乱石中往前蹭爬扭动,只想远离那声音的源头。
“嗬…呵呵……”湿漉漉的轻笑声紧贴着响起,带着一种被水泡胀的海绵挤压时的沉闷感,近得仿佛说话人的口唇就贴在阿贵后脑勺的湿发上!
阿贵猛地拧过头,脸上糊满了泥水与惊惧的汗水,眼珠子瞪得几乎要爆裂出来——
视线瞬间被一片褴褛的、沾满污黑粘液和深绿水藻的破烂布料充满!那是……桂花的裹尸布!尸布被撑得鼓胀变形,边缘碎裂,湿漉漉地滴淌着黑绿色的液体。
视线不受控制地往上移!裹尸布破碎的上方,露出的皮肤……
嗡的一声!阿贵感觉自己的脑子被瞬间抽空了!那绝不该是皮肤!
那是一片糊满腐烂水草的、被水长时间浸泡发胀的腔子!呈现死鱼肚子般的青白色,松松垮垮地着,像是随时要爆开流淌出里面腐败的汁液!无数细密的水草纠缠在那的皮肉褶皱里,随着它低头的动作,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湿淋淋的、细小的撕扯声。腔子里黏连着滑腻的深褐色河泥!
再往上……脖颈处!
阿贵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刹那间结成了冰坨子!
那里根本没有什么脖颈连接!一层灰绿色的、厚实湿滑的、长满藻类的蛇皮状的“东西”,取代了本该是锁骨和颈项的位置,连接着那颗低垂下来的……“头”。
“桂花”那颗变形的头颅从裹尸布里微微抬了起来,湿透的长发粘连在一起,像水鬼的发丝,一条条蜿蜒爬满了她浮肿的脸颊。发丝间露出的小半张脸,皮肤被水泡得惨白发胀,几处腐烂的斑痕清晰可见。那咧开的嘴,裂出一个极其宽大、僵硬、完全非人的弧度,粘稠乌黑的、如同河底淤泥的汁液正从那嘴角止不住地往外渗流。而那双眼睛……根本看不见眼白和瞳仁!只有两团浓稠湿冷的、如同深渊沉水的幽绿磷火,在凹陷的眼眶里幽幽地灼烧!
那两点绿光骤然一闪!
一股混合着强烈吸力和彻骨冰寒的巨大力量,如同最黏稠的漩涡,猛地攫住了阿贵的全身!他甚至来不及反应,整个身体就不受控制地、硬生生被那股力量从冰冷的泥水中拔了起来!
“呃——!”阿贵喉咙被扼住般只能发出短促的气音,身体悬在空中剧烈地痉挛。巨大的惊吓和冰冷的触感瞬间吞噬了他最后的意识,世界在他瞳孔中飞速旋转、扭曲、黯淡……
在彻底陷入那冰冷深水般的黑暗之前,视网膜上烙印下最后一点疯狂晃动的景象——
村东头那间歪斜的土屋门口,一点微弱昏黄的油灯光芒,如同坟茔上垂死的磷火,在瓢泼的雨幕深处挣扎摇曳。
灯芯旁。
三婆那只青灰、如同冰冷石块般的手,正以一种僵硬而绝望的姿态,死死压在自己青紫、微微鼓起的脖颈上。指缝间,黏连着从她嘴里涌出的黑绿水沫和几茎半腐烂的深绿色水草。她的头以一个极其诡异的角度向后仰着,嘴巴大张成一个无声的黑洞,浑浊的瞳孔极度放大、扩散,首勾勾地“望”着乱葬岗的方向。
砰嗒。
供桌那只盛米的粗陶盆翻倒在地。
几颗僵硬的糙米混着黑绿色的、散发浓重水腥的粘稠汁液,在冰冷泥泞的地面上缓缓滚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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