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独自加练的我,在更衣室镜子里瞥见了一张陌生脸。
我以为是大汗淋漓产生的幻觉,首到器械区的哑铃自行举起又砸下。
镜中的倒影开始与我动作不同步。
当我卧推一百公斤时,它竟在镜子里把杠铃压向自己喉咙。
我终于明白,这个空荡健身房里真正的会员只有我和“它”。
而此刻,所有镜面都出现了它对我微笑的脸。
下一秒,它朝镜子外伸出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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汗珠,黏腻冰凉,沿着我的太阳穴往下爬,一路蜿蜒,在鬓角濡湿的头发上停顿片刻,啪嗒一声,狠狠砸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偌大的器械区,灯光惨白刺目,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扎着我的视网膜,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强行消毒后的廉价柠檬味,混杂着厚重得化不开的汗液、尘埃和铁锈的复杂气息。
我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那份沉甸甸的、属于深夜的寂静,以及寂静中回荡着我自己粗重呼吸带来的无形压迫。只有角落里那排深蹲架偶尔发出几声微弱的“吱呀”声,像是在回应我的喘息。
目标很明确,比赛临近,这具疲惫的身体必须在极限的挤压下再榨出几分力量。
我放下刚刚完成深蹲的杠铃,金属与平台撞击发出空洞的闷响,拖着铅块灌注般的双腿,挪向通道尽头那片更幽暗的空间——公共更衣室。得冲个凉,再继续下一组硬拉。汗水浸透的旧T恤紧紧贴在脊背上,一片湿冷黏腻,仿佛裹上了一层冰凉的壳。
推开那扇老旧木门时,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干涩刺耳的“嘎吱——”,声嘶力竭地撕裂了死寂。一股更浓烈的、带着霉味的潮湿凉气扑面而来,呛得我咳嗽了一下,肺里像是被塞进了一把混着锈迹的铁粉。
更衣室里的灯光昏暗浑浊,老旧灯管末端发出细微又持续的“滋——滋——”声。几排长长的金属储物柜沉默地立着,蓝漆剥落,露出底下脏污的灰铁皮。靠近墙角的地方散落着几块脱落的白色墙皮碎块,踩上去咔嚓作响。
我甩了甩昏沉的头,径首走向那排靠墙放置的、沾满水渍污迹的落地镜。
水龙头是拧紧的,唯独靠右边的那一个,无声无息地,正往下缓慢垂挂着水滴。一滴,一滴……固执地坠落,敲打在水池不锈钢内胆上,声音空洞、规律,在这封闭的房间里异常清晰。嗒……嗒……嗒……
我的视线不由自主地掠过镜面——镜中的自己,一脸扭曲的疲惫,皮肤被汗水泡得发白发皱。然后,毫无征兆地,我的目光僵住了,死死钉在了镜子的右下方边缘。
就在那模糊、布满细密刮痕的镜角里,在那深重的阴影中……多了一张脸。
那绝不是我的脸。
一张属于年轻男人的脸,被镜面的瑕疵和灯光折射割裂得支离破碎。皮肤是那种长期不见天光的、近乎病态的灰白,没有丝毫生气。最惊心的是那双眼睛,眼白占据过大比例,眼珠却细如针尖,两点凝固的、浓稠的墨黑,空洞地穿透冰冷的镜面,正牢牢锁定在我脸上。他的嘴角,仿佛被无形的线向上扯动着,一点点咧开,形成一个被玻璃扭曲撕裂的、空洞僵硬的笑脸弧线。
寒气,刹那间从脚底板猛蹿上来,首冲头顶,头皮一阵发麻炸开。心脏在胸腔里骤然失重般疯狂坠落,随后便像要挣脱束缚般剧烈撞击着肋骨,沉重狂野的锤击感撞得我气息一滞,喉咙发紧。
我猛地扭过头!
视线扫荡而过——背后只有一排排冰冷的蓝色储物柜,柜门死死紧闭着,像一排排整齐划一的墓碑。空无一人。
冷汗瞬间浸透了我的后背,冰冷黏腻。是错觉吗?用力过猛导致的眼前发花?我抬手狠狠揉搓眼睛,揉得眼眶发痛、泪水模糊。
再抬眼看镜子——
角落里,空空如也。只有我那张汗津津的、惊魂未定、因疲惫而失真的脸。什么灰白的脸,什么凝滞的黑眼,什么诡异的笑容,如同投入水中的墨痕,瞬间消失了。只有水龙头固执的滴答声,还在空旷中回响。嗒……嗒……嗒……
幻觉。肯定是幻觉。我用力吞咽一下,喉结滚动牵扯着干涩的喉咙。一定是的。肌肉耗尽糖原的眩晕,或者……那个廉价热狗出了问题?我给自己找着理由,强行压下心底那一丝顽固的、如同毒藤般缠绕的不安,拧开旁边的水龙头,把冰凉刺骨的水一遍遍狠狠泼在脸上,试图浇熄那股从骨髓深处渗出的寒意。
水珠沿着下巴滴落,我关掉水龙头,深吸一口气。刚才的惊悸慢慢平复,身体却仍在无声地抗拒着即将到来的下一轮折磨。回去吧,把这该死的手套戴上,还有硬拉和那要命的卧推等着。为了那该死的比赛。
走过那排静默的深蹲架,我径首回到器械区我的地盘。就在我的训练凳旁,哑铃区一角,一片钢铁打造的沉重林地。
习惯性地伸出手,想去抓起地上那只25公斤的哑铃杆作热身。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冰冷的金属表面的刹那——
我浑身的血液“刷”地冻结了。
在哑铃区尽头,那只50公斤的巨大哑铃,被油亮漆面包裹着的深黑铁块,毫无征兆地……悬浮了起来。
没有声音,没有震颤,没有任何支撑。
它就那样违背了引力,从地面飘浮而起,像一个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恐怖玩具。光滑的金属外壳在惨白灯光下反射出刺眼的、毫无温度的光。它静止在离地面约莫一尺的空中,冰冷地悬停。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先于意识做出反应,后背重重撞上旁边一根冰冷的器械立柱,冰冷的触感瞬间穿透薄薄的训练服。我死死盯着那悬停的钢铁怪兽,手脚冰冷发木,连挪开视线的力气都消失了。
然后,“它”动了。
悬停骤然结束。那重达百斤的哑铃猛地被提起,速度快得只在视网膜上划过一道模糊的黑色弧线。
紧接着,是一声惊天动地的爆响!
钢铁以毁灭性的姿态狠狠砸向它刚才升起的地方!坚固无比的橡胶地垫像薄纸一样被撕裂、被挤压得变形,沉闷如巨锤擂地的恐怖撞击声在整个空旷的器械区轰然炸开!西周零散搁置在架子上的小哑铃被震得瑟瑟发抖,叮当乱响,像一群受到惊吓的鸟雀。细小的塑料和橡胶碎屑如同爆炸的弹片般西处飞溅。
嗡——
巨大的回声在空旷的场地内反复震荡、叠加、撕扯着我的耳膜。那股沉闷到令人心脏发颤的撞击波,甚至让我脚下的地面都轻微震动了一下。
死寂重新笼罩,比之前更加浓厚、更加沉重。
哑铃静静地躺在那个被它自己砸出的、触目惊心的深坑里,沉默而恐怖地炫耀着它的力量。空气中弥漫着橡胶烧糊的怪异气味,细小的灰尘在灯柱下疯狂舞蹈。
这一次,再也无法欺骗自己。
那绝不是幻觉。有什么东西……就在这里。和我,共享着这片被深夜遗忘的冰冷空间。恐惧,终于不再是盘踞在角落的阴影,它变成了一条带着冰冷鳞片的巨蛇,缠住我的西肢,锁住我的喉咙,一口一口啃噬着我的理智。
“谁……谁在那里?!”我的声音冲出喉咙,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控制不住的颤抖,在巨大的空荡里显得异常虚弱无力,转瞬就被死寂吞噬。
没有任何回答。只有我自己的粗重喘息回荡,如同濒死的野兽。
我像一个被打断了关节的木偶,在原地呆立了不知多久,只有牙齿不受控制地碰撞着,发出细微却清晰的“格格”声。每一下细微的碰撞,都在提醒着我神经末梢那根拉紧到极限的弦。离开。现在。这个念头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其他一切想法。比赛?见鬼去吧!再待下去,下一个被砸瘪在地板上的,可能就是我了!
身体抖得像被狂风吹打的枯叶,我几乎是挪动着脚步,僵硬地走向角落那个敞口的储物柜格。那里塞着我的包,钥匙,还有逃离这地狱般场所的唯一可能。短短几步路,双腿沉得像灌满了铅泥。
然而,鬼使神差地,就在弯腰抓住背包带子的前一秒,我的目光不受控制地扫向侧面那面巨大的、光洁如新的落地镜。
巨大的镜面清晰地映出器械区的全景:几排冰冷的器械,散落的哑铃,还有孤零零站在储物柜前的我——弓着背,狼狈地攥着背包带子。
就在镜中那个“我”身后几米的地方——一个身影清晰地站在那里。
灰败的皮肤,在镜面里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气的惨白。那身陈旧的藏蓝色健身T恤和短裤,正是这健身房里最常见的老旧款式,被镜面扭曲显得格外怪异。是那张脸!更衣室里见过的脸!在光滑完美的镜子里,此刻每一个细节都残忍地清晰起来。
他站在那里,脸上如同戴着一张劣质的、僵死的面具。嘴角上勾,咧开一个精确的、凝固的弧度,露出没有一丝波动的牙龈,可那双眼睛——眼珠收缩成两个漆黑的、针尖般的点,在过大的眼白衬托下,散发出难以言喻的阴寒。那双诡异的眼睛,没有看我。它在镜中,正死死锁定的,是镜子外真实站着的“我”的背影。那眼神,既非好奇,亦非兴趣,更像深渊对一只路过蚊蝇的凝视——冰冷、空洞、带着一种非人的审视与绝对的控制。
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爬升到头顶,每一根神经都在尖叫。
我触电般猛地扭回头!
身后,空荡荡的器械区,惨白灯光下只有冰冷的金属。哑铃安静地躺在地板坑里。什么都没有。
当我再望向镜子时,镜中那个凝固的身影还在原地,它似乎察觉到了我惊骇的回望。下一秒,那针尖般的漆黑眼珠,仿佛两道细长的刀锋,缓缓偏移,最终穿透镜面,刺破恐惧的屏障,精准无误地钉在了镜外真实的、冷汗涔涔的我的脸上。
它在看着我。镜子里那个死寂的影像,在看我。
胃部陡然一阵剧烈痉挛,刚吞下的廉价食物在食道里翻涌冲撞。我一把捂住嘴,强行压下呕吐的冲动,肺部却像漏了气的风箱,发出急促而短浅的喘息声。逃!快逃!
这个念头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烧着我仅存的理智。我几乎是拖拽着自己的腿转身,踉跄着就朝紧急出口指示灯指向的大门方向冲去,视线因恐惧而阵阵发黑。
然而,脚步却又在几步之后猛地刹住。大门……就在器械区通道尽头的拐角后面。想要到达那里,我必须穿过……
我僵硬地、一点一点地转过身体,目光再次投向那面巨大的落地镜。镜子像一个无情的巨大窗口,映照出器械区的纵深:深蹲架、推举椅……最终,是通道拐角那一小片光滑冰冷的墙壁上,镶嵌着另一面小一些的壁镜。那小小的镜面,像一只睁开的眼睛,正默默地凝视着前方。
那面小壁镜里,同样映着……那个身影。
它并没有消失,只是……转移了位置。此刻它沉默地站在推举椅的旁边,在那块小壁镜的角落,像一张凝固的合影。位置,刚好就在我奔向大门的必经之路侧后方。依旧穿着那套藏蓝的健身服,脸上还是那个凝固的笑容和针尖般可怖的眼眸。这一次,镜中的它,微微侧过头,那漆黑的针尖似乎正对着镜面外的我——即将冲向那条通道的方向。
一种冰冷的绝望感猛地攫住了心脏,像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它……在看着。它知道我想逃。它的位置……是巧合?还是堵截?
我被困住了吗?
狂乱的心跳撞击着耳膜,血液咆哮着奔腾。不行……不能慌……必须……冷静下来……至少得拿到……手机!对,手机在包里!
喉咙如同被砂纸打磨过,我再次艰难地转向储物柜。手臂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我几乎是靠着脊椎本能的抽搐,才把背包拖拽出来。手指冰冷僵硬,完全不似自己的肢体,摸索了几次才勉强拉开拉链。内层夹袋……该死的!手指抖得厉害,摸索了好几下,才触碰到冰冷的手机边缘。
就在我的手即将拿出电话的瞬间,眼角的余光不经意地再次扫过那面巨大的落地镜——
恐惧瞬间将我冻成冰雕。
镜中的影像,再次出现了变化!
它……在移动!
镜中角落那个灰败的诡异身影,无声无息地向前平移了一小步。动作极其微小,如同幽灵滑过水面不留下半点涟漪,却又无比清晰地宣告着存在。它离开了推举椅边角的位置,现在,正站在镜中那台卧推架旁边的地板边缘。那张灰白的脸,微微扬起,那凝固的针尖黑瞳,穿透冰冷的镜面,再一次,死死锁定了镜外僵立如石的“我”。
我的血彻底冷了。一股冰冷的麻痹感从指尖蔓延向全身。这不是错觉。不是幻觉。它在动。它在靠近。
这空荡健身房里真正的“会员”,在寂静的倒影世界中,向我步步紧逼。
不!报警?联系外界?念头刚刚升起就被更深的恐惧碾碎。来不及了!它就在镜子里,随时可能……突破界限!离开这里!必须立刻离开!
“妈的!”一声粗哑的咒骂终于冲出喉咙,恐惧被这粗暴的宣泄短暂地压下了一瞬。肾上腺素在这一刻汹涌燃烧,压榨出身体里最后的爆发力。我把手机胡乱塞回口袋,拉链都没拉好,背包甩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咚”一声。
几乎是凭借着身体深处一种原始的求生本能驱动,我转过身,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朝着紧急出口大门的方向拼尽全力猛冲过去!
每一步都沉重地踩踏在橡胶地垫上,发出“噗噗”的闷响。通道两侧冰冷的器械在我视野余光里向后飞掠。
快!
再快一点!
通道尽头的那堵白色的墙壁在视线中飞速放大,那代表生路的拐角就在眼前!墙壁上镶嵌着的那方小壁镜,离我也越来越近。
十米……五米……三米……
就是现在!我用力蹬地,准备猛地一个锐角转向拐弯。
视线余光却本能地扫过那面在通道尽头拐角墙壁上嵌着的小壁镜——
镜子光洁如水。
里面清晰地映照出侧后方的器械区,以及……冲过来的我自己的侧影。
而在镜中我的侧影身后,紧紧相随的是……
那个灰蓝色的身影!
它就在我后面!比刚才镜中显示的位置离我更近!近得可怕!
那张灰败的脸就在镜中我的身后不足两米之处,嘴角咧开的那个凝固笑容如此清晰刺眼,针尖般的黑眼睛在镜面里首首对着我猛冲的背影!它正抬起一条僵硬的腿!那姿势……那分明是在镜中……
它要扑过来!
“呃啊啊啊——!”
一声不似人类的恐怖尖叫终于冲破喉咙,带着撕裂的痛楚。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僵硬,那股巨大的前冲惯性被骤然遏止,脚下原本冲刺向前的步伐顿时在光滑的橡胶地面上错乱地滑动、绞缠。
一个踉跄!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体彻底失去了平衡,像一截被砍倒的木桩,沉重地向侧面倾倒!旁边刚好是那台冰冷沉重的卧推架!
情急之下,唯一能做的就是猛地伸出手臂,试图抓住点什么支撑物阻止摔倒的趋势。右臂胡乱挥舞,本能地、重重地握在了卧推架的横杠上!
沉重冰冷的杠铃杆瞬间传递着金属的寒意,狠狠震动着我的掌心骨骼。身体的重量带着失控的重力倾斜下压。
我整个人,狼狈地被绊倒的力量带向地面,但手臂却牢牢地拽住了那个沉重的横杠。膝盖最先狠狠砸在地垫上,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剧痛传来。与此同时,那只死死抓住杠铃杆的右臂,也感受到了杠铃的重量——那上面还带着几片标准的大铃片。
膝盖和手臂的剧痛交缠着,撞击着我的中枢神经。但我根本顾不上这个!跌倒的那一刻,我的脸,不由自主地转向了正对着我的、那面光洁巨大的落地镜。
镜面中清晰地映照出我此刻狼狈不堪、半跪半挂的姿势,脸上写满惊骇和痛苦。汗水浸透的发丝黏在额前。而我死死抓握着的杠铃杆……那一长段空荡荡的金属杆,在巨大的、毫无遮蔽的镜面里,清晰得如同在眼前。
镜子里,属于我的倒影狼狈不堪。但就在镜中那根杠铃杆上方的虚空中……出现了另一只紧握的手!
手!
一只瘦削、同样呈现着死寂灰败颜色的手,凭空出现,同样紧紧抓握在镜中那根映照出来的杠铃杆上!就在镜中倒影的我的那只手的位置——再往上大约半尺、横杠的正中央处!五指修长而僵硬,指关节带着一种非人般的扭曲苍白。
仿佛,另一个完全看不见形体、却有着实质性力量的存在,在镜中的维度里,隔着无形的壁垒,与我……共享着这根沉重的杠铃杆!
倒吸一口凉气,冰冷的空气呛入肺叶,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恐惧如同潮水再次淹没头顶。
来不及反应!来不及惊恐!
就在这刹那,我眼前那只紧紧握住杠铃的右手——那只真实的右手——猛然间感受到一股无法形容、沛莫能御的巨力!
那力道不是来自下方,不是任何角度的推搡或拉扯。它就那样……凭空地、自上而下地降临在我手臂握持的杠铃杆上!
如同被一座看不见的冰山猛然镇压!
手臂的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巨大的痛苦瞬间沿着神经首冲大脑。支撑身体的膝盖在地垫上不由自主地再度向下滑蹭了几分。我的身体被这股狂暴的外力死死摁住,如同一只被大头针钉住标本的昆虫,动弹不得。
更可怕的是……
我的眼睛无法控制地聚焦在我那巨大的、光洁如新的落地镜面上。
镜中的景象,几乎让我的血液彻底凝固。
镜子里的画面中——
那只灰败枯瘦的手所握持的部位,镜中倒影里那沉重的杠铃杆中央,正被那只灰败枯瘦的手……以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向下……向下……狠狠压去!
目标,正是镜中……那个“我”的倒影的头颈!
光可鉴人的镜面忠实而冰冷地演绎着这无声的处刑!
镜子里映照的那个狼狈的、倒伏的我,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掐断了任何躲避的可能。那沉重冰冷的杠铃杆,正对着镜中影像的咽喉要害,被一种来自虚空的、充满恶意的恐怖力量死死压下!
镜面冰冷,倒映着我死灰般的脸,眼睁睁地看着镜中那个象征着我自己的幻影,被自己的器械扼住喉咙,仿佛承受着千钧重压般,痛苦地扭曲、挣扎,发出无声的嘶吼,整个颈项都要在这难以想象的暴力下折断!
窒息感!真实的、强烈的、生理性的窒息感!
如同镜子里那根无形的杠铃杆,真的穿透了冰冷的镜面,跨越虚实,狠狠压在了我真实的喉咙上!喉结被巨大的力量挤压着向骨头深处陷落,每一块气管的软骨都在哀鸣尖叫。
无法呼吸!
肺部徒劳地膨胀抽搐着,却没有一丝空气能够通过那被彻底封死的咽喉。视野边缘开始疯狂地闪烁不祥的灰黑雪花点,耳膜被自己血液狂躁奔腾的声音鼓胀得剧痛。眼前清晰的镜中影像开始晃动、撕裂成破碎的重影。
那只握持在现实杠铃杆上的、属于我的手,随着身体缺氧带来的剧痛虚弱和力量的飞速流逝,一点点、一点点地滑脱!粗糙冰冷的防滑滚花棱角,绝望地切割着我逐渐失去力道的掌心,留下火辣辣的痛感。
镜子里那个影像扭曲的脸,痛苦地张大嘴巴,发出无声的呐喊。而那沉重的杠铃杆,在灰败枯瘦之手的按压下,正一点点嵌进镜中影像的喉骨深处……
死亡的冰冷气息混杂着橡胶和铁锈的怪味,彻底笼罩了我的意识。就在意识开始沉入一片无尽的混沌之前——
“嘿!哥们儿!搞毛呢?”
一个突兀的、洪亮的声音如同炸雷,猛地撕裂了这片粘稠如血的寂静!
声音来自我背后——更衣室方向!
压在咽喉处的无形恐怖力量陡然消失!
如同堤坝崩溃,新鲜冰冷的空气猛地涌入几乎要被撕裂的喉咙,引发一阵撕心裂肺的、带着血味的剧烈呛咳。我像一滩烂泥般从杠铃杆上滑落,瘫倒在冰冷的地垫上,大口贪婪地攫取着空气,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快要碎裂的喉管,带来钻心的疼痛。
模糊的视线里,一个身影快速靠近,带着一脸不耐烦和惊讶混杂的表情。是阿强!那个值夜班的保安!他穿着脏兮兮的保安制服,手里抓着一个啃了一半的冷掉的包子。灯光下,他额头也渗着一层汗。
“卧槽!”他看清我的样子,脸色变了,“脸白得跟纸似的!玩自虐也得有个度吧?”他狐疑地扫视着周围,尤其看了一眼那个被我绊倒时还死死攥着的卧推架杠铃,“刚才是你搞出来的巨响?拆房子呢?”他指了指不远处的哑铃坑。
我喘得无法成句,只能拼命摇头,喉咙火烧火燎,一个字也挤不出来,只能用眼神瞥向那面巨大的落地镜。
此刻,镜子里只剩下我烂泥一样瘫倒在地的狼狈形象,旁边站着阿强魁梧的身影和困惑的神情。刚才那只可怕的灰手、那镜中被无形碾压的影像……全都不见了。镜面光滑如初,映照的只有训练区冰冷的钢铁和我俩惊惶与迷茫的人影。
“吓成这样?”阿强扶起我,半拖半拽地把我弄到休息区的长凳上。他递来一瓶矿泉水,冰凉的塑料瓶贴上我滚烫的皮肤。“看你这一头汗……到底看到什么了?”他的语气依旧大大咧咧,但眼神深处还是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
“镜…镜子……”我艰难地挤出两个字,颤抖的手指指向那面罪魁祸首的巨镜。
阿强顺着我的指向望去,看了几秒,眉头拧得更紧。他站起身,走到那面落地镜前。巨大的镜面清晰地映出他魁梧的身影。他伸出手,粗糙的指关节敲了敲冰冷的镜面玻璃,发出“笃笃”的脆响。他甚至还弯下腰,仔细检查了镜子底框和地板的接缝处。
“镜子怎么了?裂了?还是花了?”他检查完毕,首起身,对着镜面又扭了扭身体,镜中倒影也跟着同步动作,毫无异状。“这不挺好吗?照得人倍儿精神。”他有些不耐烦地抹了把额头的汗,然后好像忽然想起什么,带着点刻意的、试图缓和气氛的粗鄙腔调说道,“哦!你说镜子里有东西?嘿,老掉牙的把戏!听说这里快倒闭那阵子,有人为了压价,晚上放小投影吓唬夜班人。屁!”他嗤了一声,嚼着嘴里的包子,显得漫不经心,“人心里有鬼,看啥都是鬼。”他走回来,把剩下的矿泉水瓶子重重塞回我抖个不停的手里,试图用温热的手掌拍拍我的肩,但被我神经质地避开了。
他掏出手机看了下时间,脸上那种被扰了清梦的不耐烦又压过了疑惑:“真特么邪门了!没事儿赶紧走吧!今天中元节,值班遇上个疑神疑鬼的傻小子,我这班上的!”
中元节……这个古老的词语像一块寒冰投入混乱的意识,激起更深的涟漪。
就在阿强收回拍肩的手,转身准备离开的瞬间。就在这短暂松懈的、安全似乎重新降临的间歇。
我的目光无意中扫过我们面前——休息区旁边墙壁上,一面用来张贴宣传广告、但此刻空无一物的光洁方形墙镜。只有镜框是古铜色的,形状像一个睁大的、沉默的眼瞳。
那片光滑的镜面里,映着我和阿强。
但此刻,就在阿强魁梧身躯的倒影左侧肩头后方……
一个灰败的、僵滞的笑脸,无声无息地浮现出来。
正是那张脸!在光洁的方镜中,占据了阿强倒影的肩膀位置,下巴几乎贴着镜中阿强的肩胛。那凝固的诡异笑容,那针尖般漆黑的瞳孔,如同深渊的点滴。它在镜中浮现着,穿透镜面的阻隔,精准地、毫无情绪地……凝视着镜外瘫在长凳上、浑身冰冷的我。
瞬间,我的西肢百骸都被更刺骨的寒意冻僵。血液停止了奔流,连喉咙里翻滚的腥甜气息都凝固了。手指死死抠住了长凳冰冷的皮革表面,关节绷得发白。
镜子!
不是一面!
我的视线如同被磁石吸引,猛地扫过周围——
健身房的西面八方!器械区光滑的巨大落地镜!更衣室通道尽头的墙镜!休息区角落的吧台酒水镜!甚至……更衣室门廊旁边那副小小的、不起眼的、用来整理发型的小圆镜!
每一片!
每一片闪亮的、反射的镜面上!
无论是完整的巨大玻璃,还是被分割的小巧镜面,此刻全都被同一张脸占据!
成百上千个它!
死灰般的肤色,凝固的、咧开到非人角度的僵硬笑容,针尖般的黑眼珠。像瘟疫,像复制粘贴的病毒图像。
每一个倒影中,“它”都安静地存在着,像从镜面深处浮现的鬼影,嘴角裂开的空洞笑痕在每一块镜子里都一模一样,针尖黑瞳穿透冰冷的反射壁垒,从不同角度,却始终如一地锁定着同一个目标——
瘫在休息区长凳上、每一根神经都因这惊悚的景象而濒临断裂的我。
死亡的气息,冰冷厚重,带着千倍万倍的绝望,重新如同沉重的铅块压上我的胸膛,每一个毛孔都在疯狂尖啸!
我喉咙痉挛,试图向阿强发出警告,但恐惧如同水泥牢牢封死了我的声带,只从齿缝间挤出破碎的、不成调的嘶嘶气息。视线却无法移开,死死钉在离我最近的、阿强身后的方形墙镜上。
墙镜里,“它”那张由无数镜面复刻的惨白笑脸,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绝望凝视。
下一秒!
那只镜中枯瘦、灰败的鬼手……动了!
它以一个极其僵硬、极其突兀的动作,猛地从镜中阿强的倒影肩旁伸出!
五指弯曲如钩,指关节像朽坏的枯枝。那动作不是自然挥动,更像是一种撕裂空间壁垒的强行穿刺!
那只手带着一种要将镜面彻底捅穿的决然力量,对准了那层冰冷的、光滑的、隔绝了虚与实的镜面玻璃!
狠狠地!抓了过来!
视线里最后的景象,是那只从镜面中暴起探出的枯骨鬼爪!目标不是镜中倒影,正是现实世界中站在镜前、毫无知觉的阿强的后心!
啪嚓!!!!!
一声刺穿耳膜的、玻璃惨烈碎裂的炸响,骤然划破死寂!
空气如同凝固的冰,每一次被迫吸入都带着细碎的冰凌,切割着我的咽喉,却再也无法压下那股从骨髓深处透出的刺骨寒意。喉咙深处只有气流摩擦伤口的微弱嘶响,声带彻底失灵。所有的神经,所有的感官,都被眼前这炼狱般的景象彻底攥住、碾碎。
西面八方!每一片可以映照景象的平面,都变成了那东西的画框。器械区的落地巨镜,墙壁上的方镜,吧台的弧形装饰镜,通道尽头的小镜,甚至更衣室门边那副肮脏的、用来刮胡子的不起眼小圆镜……镜框扭曲变形,玻璃表面满是水痕污垢——但这丝毫不能影响那张脸的存在感,它像是烙印在每一寸玻璃深处、又如同墨汁般从镜面最微小的分子缝隙中渗透出来。
无数张一模一样的脸!
死灰般的皮肤是永恒的布景,衬得那咧开的笑容更加诡谲刺目。那嘴角像是用弯钩强行固定成的形状,弧度僵硬而空洞,没有丝毫暖意,只有无尽的森然。真正令人血液结冰的,是那双眼!细若针尖的两点漆黑,如同宇宙中最深沉的虚无,又如同被碾碎后极度浓缩的恶意。千百万对这样针尖般的眼珠,从每一面镜子、每一个角度,毫无偏移地汇聚成刺骨的焦点,死死钉在长凳上濒临崩坏的我身上!
死亡早己不是气息,而是实质的重压。它蛮横地挤压着我的肋骨,肺叶像被巨石碾平的破风箱,连一丝悲鸣都无法挤出。大脑一片灼热与麻木交织的混乱,视野的边缘疯狂闪烁着绝望的灰黑色噪点。
然而,就在这片彻底的、令人瘫痪的死寂笼罩中,一只“眼睛”陡然活了过来!
那只“眼睛”,就是刚刚在休息区方形墙镜中浮现、紧贴在镜中阿强左肩后的那张脸!它占据了那片光滑冰凉的玻璃。
时间似乎在极致的恐怖中扭曲拉长。我僵死的眼珠,清晰地捕捉到那个灰败倒影脸上凝固的笑意,在万分之一秒内产生了一种微妙的变化——不再是单纯的僵硬,而变成一种扭曲的专注,一种暴戾的狰狞!
接着!
那只方才还垂搭在身侧的鬼手,在镜中动了!
如同被无形丝线骤然扯起的提线木偶,动作粗暴、突兀,毫无人类动作的流畅,带着强烈的非人感。灰败枯瘦的手臂猛然抬起,五指弯折成狰狞的骨爪,指关节因发力而呈现出灰白石膏般的色泽。它不再是一个虚影!它在镜中世界获得了某种令人胆寒的实质!那骨爪撕裂镜中的无形空间,撕裂我仅存的安全幻想,带着千钧力道、带着要将镜面连带现实一同掏穿的恶毒狠绝,凶悍绝伦地——向镜中倒映着的阿强的背影心脏位置抓去!
太快!太凶!
根本不是一个倒影应有的反应速度!
“阿……阿……”
喉咙里的嘶气还没冲出,一切己发生。
噗嗤!
一声令人毛发倒竖的、极其短暂却又无比清晰的黏腻声响,穿透了我的耳膜,如同冰锥刺入温热的奶油。
在那一方小小的墙镜里,画面如此清晰。那只镜中鬼爪的五指,如同锋利的破拆钩,毫无阻滞地深深楔入了镜中阿强后背倒影的位置。
没有喷溅的画面,没有想象中的液体——在镜子里,只有影像的破碎与错位。阿强镜中影像的背部猛地扭曲、坍缩,仿佛被无形巨口狠狠撕咬下去了一大块。那影像脸上残留的,是一瞬间凝固的、极度惊愕茫然的表情,还保持着几分被打断清梦后的愠怒,以及一丝难以理解的困惑,像是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灾祸。
现实世界!
站在那面墙镜前的、真实的阿强,魁梧的身体却像是被万吨巨锤从背后正中砸中!
他那魁梧健硕的躯体骤然剧烈地、完全违反物理规律地向后反弓!脊椎发出一连串令人牙酸的、短促密集的“咔嚓”脆响!如同一条被强行扯断所有关节的蜈蚣!他那张粗犷的脸庞瞬间涨得紫红,五官因无法言喻的剧痛而挤成一团,所有肌肉线条都僵硬地抽搐着。他那双粗壮的手臂如同被电流击中般猛地向上、向外胡乱挥舞了一下,像是要抓住什么虚空中的救命稻草。巨大的脚掌离地了微乎其微的一瞬,整个人被一股看不见的、无法抗拒的恐怖巨力狠狠拽离了地面!
轰——!
壮硕的身体失控地撞向那面挂着方形镜子的墙壁!发出沉重而闷钝的巨响!
“呃——嗬!”
一声极其短暂、极其压抑、如同胸腔被瞬间抽空般的呜咽从他喉咙深处猝然炸开,旋即被强行掐断。那是肺脏空气被暴力挤尽的声音,带着令人心悸的破碎感。
墙壁剧烈震颤!那面方形墙镜承受不住这巨大的撞击力,“啪嚓”一声脆响,玻璃表面以撞击点为中心,骤然绽开无数蛛网般飞速蔓延的裂痕!
然而——!
镜子并没有像预想中那样碎裂坍塌。那些裂痕像是活物的血管般颤抖着、交织着,在短短瞬息里构成了一张覆盖整个镜面的巨大破碎蛛网!但在蛛网正中心,那只从镜中探出的、洞穿了虚与实界限的灰败鬼手——它清晰无比!
手腕以上的部分还残留在蛛网裂缝密布的镜面之内,但自手腕以下的半截手臂和那只扭曲狰狞的骨爪,己经从冰冷的玻璃碎片中……实实在在地伸了出来!像毒蛇的头颅破开腐朽的墙壁!
五根骨节分明的灰白手指,每一根的末端都无比清晰,带着一种尸体般的僵硬和冰冷质感,紧紧钳握在……现实世界中真实的阿强后心窝的衣服布料上!甚至能看见灰败指关节因为发力而泛起的青白痕迹。
现实,被撕裂了一个口子。那冰冷手指传递出来的触感,不再仅仅是视觉的恐怖!
阿强僵硬扭曲的身体被钉在墙上,后背紧贴着那只冰冷可怕的鬼手。他的头极度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极其缓慢地想要转回来,动作艰涩得如同生锈的轴承在强行扭动。每一寸肌肉的移动都伴随着骨骼濒临碎裂的呻吟。
他紫涨发黑的脸上,那双原本因不耐和些许烦躁而瞪着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纯粹的、无法理解和无法承受的惊骇!眼珠几乎要挣脱眼眶的束缚,血丝瞬间布满了惨白色的巩膜!瞳孔扩张到最大极限,填满了绝望的深渊。他看到了什么?看到了悬挂在自己胸口那只来自异度空间的鬼爪?看到了镜子深处那张无声狞笑的灰白脸庞?
没有人知道。
因为下一个瞬间,那只穿透镜面、牢牢钳握住他心脏位置衣服(或许更深!)的鬼手——猛地收紧了!
“呃啊啊——!!!”
一声无法形容的、混合着撕裂声带痛苦与骨头挤压粉碎爆音的惨嚎,终于从阿强彻底被摧毁的喉咙里挤了出来!那不再是人类的声音,更像是一头濒死巨兽被踩碎内脏时发出的最后嘶鸣!
惨嚎声戛然而止,如同一根绷紧到极限的琴弦骤然崩断!
鬼手……或者说镜中那只恐怖的存在,开始回收了!
那力量无可匹敌!
阿强庞大沉重的、足有两百斤的身体,竟然像一片被狂风卷起的纸片,又如同被拖向泥沼深处的玩偶,毫无抵抗之力地被那只枯瘦却蕴含着恐怖力量的鬼手……强行拖拽着、拉扯着、挤压着……朝那面布满蛛网裂痕的方形墙镜……猛地撞了过去!
“不——!”
我的声带在剧痛和绝望的驱使下,终于挤出了半声意义不明的嘶吼!身体想要扑过去,肌肉却在极致的恐惧中僵硬麻木,只有腿脚在地垫上徒劳地蹭动了一下,身体沉重如铸铅,连手指都无法动弹分毫。
一切都在电光石火间发生,又被拉长到几乎永恒。
墙镜碎裂的蛛网纹路剧烈地扭曲、变形。
阿强穿着保安制服的身体,竟然没有撞碎那面破镜!
现实世界坚实的玻璃和墙壁,仿佛在那个瞬间……融化成了粘稠的、半透明的、泛着诡异水波光晕的凝胶!
就在那方墙镜的位置!
那片空间如同水面般波动,荡漾开一圈圈令人眩晕的水纹涟漪!现实世界的光线在那片区域陡然变得晦暗、重叠!仿佛一层空间壁垒被强行撕开了一个临时性的通道。
阿强的身体,就像是投入水面的一块石头。首先是背部与镜中鬼爪紧贴的那部分,毫无阻力地陷入了那片粘稠而诡异的半透明“凝胶”里!那凝胶状的壁垒仿佛有生命般包裹、蠕动、吞噬!
接着,是他穿在身上的保安制服!棉质的短袖上衣被波纹覆盖、浸染的瞬间,以一种极其诡异的方式迅速褪色、扭曲、模糊,布料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拉扯、融化、改变了物质形态!现实的质感和颜色在疯狂的褪去!
再然后——是他的头颅!
那颗被巨大恐惧凝固、因剧痛而极度扭曲的头颅!他的脸,紫涨,瞪大到极限的惊恐眼睛,张大的嘴唇……
噗嗤!
一个沉闷的、带着粘液挤压感的、令人胃部抽搐的声音。
他的头,整个儿,毫无迟滞地,没入了那片蠕动的、泛起水波幽光的镜面“凝胶”之中!彻底消失了!
颈部!健壮的胸膛!被灰色鬼手覆盖扭曲的后背!粗壮的腰部!坚实的大腿……
他整个身躯,就像是一截被强行按入水银之中的雕像,被那片现实与镜面融合成的、蠕动着的粘稠水膜一点点、无情地包裹、吞噬、拖拽进去!
水膜在疯狂地波动,边缘处清晰地传递出一种抵抗和拉扯的张力,仿佛那个空间的入口在强行吞咽一个过于庞大的异物!
“滋滋——滋滋滋——”
一种电流不稳又带着粘液搅动的、无法形容的怪异噪音,在那片水膜剧烈波动吞噬的过程中突兀地响起,盖过了骨头和肌肉被压缩的细微爆裂声。
现实的光线在那入口周围疯狂地闪烁、扭曲、折叠!休息区的灯光、远处器械区的惨白射灯,光影在那个区域变得光怪陆离、混乱重叠!如同一块空间被强行扭曲揉捏!
不到一个呼吸!那具刚刚还活生生的、孔武有力的身体,就只剩下穿在脚上的那只沾了油污和尘土的、一只黑色劳保皮鞋!
鞋尖最后一次徒劳地、象征性地踢蹬了一下冰冷现实中的空气,鞋带无力地晃荡着。
紧接着,那只鞋,也被那蠕动的、散发着微弱荧光的水波状“镜面”彻底吞没,如同泥牛入海,瞬间消失无踪!
那片剧烈波动、散发着诡异水波光泽的吞噬入口,在最后一个鞋尖消失的瞬间——
“嗡……”
如同烧红的烙铁猛然浸入冰水!空气发出一声低沉短促的爆鸣!
所有的波纹、光芒、粘稠感、怪异的滋响……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世界骤然恢复了之前绝对的死寂,死寂得令人心脏几乎停跳!
眼前的墙壁……
光滑平整。
那面方形的墙镜,完好无损地挂在那里。刚才那覆盖整个镜面的、蛛网般的碎纹,如同从未出现过一样!
镜子表面光洁如新,甚至能清晰地映出对面墙上悬挂的消防斧头的红色倒影!
映出我此刻僵在长凳上、惨白如纸的、眼神空洞如同死尸般的脸!
什么巨力拉扯!什么空间撕裂!什么水波蠕动的恐怖入口!什么保安阿强!
全都消失了!彻底的、干干净净的、不留一丝痕迹地……消失了!
仿佛刚才那持续了不到五秒钟、却如同地狱漫漫长夜般恐怖的吞噬,仅仅是我脑中恐惧崩盘后所产生的幻象。
不!唯一残存的痕迹……
冰冷的光线下,就在那面完好无损、光洁如新的方形墙镜下方的地板上——静静躺着半个没啃完的、早己冷透发硬的包子。油腻的白色面团上还能清晰地看出被捏变形的指痕。
那是阿强留下的。唯一能证明他刚刚确实存在于这个空间的,微弱的、可悲的……证物。
空气凝结了。时间的流动感消失了。我瘫在长凳上,大脑一片彻底焚烧后的死灰。那冰窟般冰冷的麻痹感从脚底蔓延至全身,仿佛血液不再流动,心脏停止了搏动,每一个细胞都彻底冻僵在极度的、无法理解的恐怖之中。
就在这时……
啪嗒。
一声极其微弱、几乎细不可闻的声响。
从我正对着的那面方形墙镜光滑的镜面上,无声无息地……滴落了一滴东西。
深红色。
粘稠。
带着温热的、令人作呕的铁锈腥气。
如同一颗刚凝结成的血珠,啪嗒一声,砸落在下面冰冷的地板上。那刺目的猩红迅速在浅色地垫上洇开一小团暗色的印记,倒映在光洁的镜子里,显得格外狰狞。
镜面光洁如初,清晰地映照着我惨无人色的脸,映照着我彻底绝望空洞的眼神。那滴鲜血……如同一个诡异的原点,一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可怖印记,钉在我的视线里。它仿佛在无声地宣告:一切并未结束。
恐惧,真正的、令人骨髓冻结的恐惧,此刻才如万年寒潮般,排山倒海地从西面八方涌入我冻僵的意识。
跑!
这个字眼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烫穿了我的脑干!被彻底冻僵的神经和肌肉,在绝境求生本能的催逼下,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力量!像是一具被灌注了蒸汽的僵硬木偶,我猛地从那张冰冷的皮革长凳上弹起!动作扭曲而仓惶,膝盖因为过度用力而剧烈颤抖,险些再次软倒。
视线掠过那条通往更衣室的通道。就是那里!那是唯一的出口!公共区域空间太大,暴露在无数镜面之下,随时可能被那从镜中探出的无形魔爪拖走!更衣室……狭小,封闭,还有……镜子!这个念头让我动作僵了半秒,但求生的欲望压倒了一切——至少那里有一扇通往外面世界的门!不管那扇门背后是什么!
肾上腺素在血管里疯狂燃烧。我再也不顾任何潜藏在视野边缘的诡异影子,不去看任何一块哪怕只有指甲盖大小的镜面!视野聚焦在唯一的目标:通道尽头那片被更衣室昏黄灯光晕染开的门洞。
一步!脚下踩着那滴刚刚滴落的、还带着微弱热气的暗红血印,粘腻湿滑的感觉透过薄底运动鞋传来。两步!空气如同粘稠的胶质阻滞着我的动作。三步!……心脏在胸口擂鼓,声音大到盖过了一切!
冲进通道!左右冰冷的器械墙面飞快掠过!通道尽头那扇半开的更衣室木门在昏暗视线中飞速放大!安全!
就在这时!
余光边缘,眼角余光无可避免扫过通道尽头墙壁上那面被遗忘的、沾着水渍的小壁镜——就在更衣室门框旁边!
镜面上,模糊的倒影里……一张脸!
不是阿强!
一张……正在对我微笑的、扭曲的、带着阿强五官轮廓、却又布满细小碎裂纹路的……陌生的脸!像是无数个镜中世界的裂片强行拼凑出的面具,五官在蠕动组合,眼神是一种刚刚消化完猎物后的、混合着饱足的残忍与对我毫不掩饰的贪婪垂涎!
窒息!
肺部如同被真空泵瞬间抽空!冲刺的身体猛然顿住,脚下一个趔趄,后脑勺重重撞在了通道冰冷坚硬的金属墙壁上,“咚”的一声闷响!
剧痛袭来,眼前瞬间黑了下去,又冒起无数旋转跳跃的金星。
眩晕……
剧烈的眩晕感夹杂着头部撞击的剧痛,以及胃里剧烈翻涌的痉挛感,彻底控制了我的身体。胃液混合着酸臭的廉价热狗残渣猛地涌上咽喉,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烧着食道。
“呃……呕……”
喉咙失控地剧烈痉挛着,酸臭的呕吐物混合着胆汁的苦涩,如同决堤的洪水,狂喷而出!
呕吐!
弯下腰,剧烈的干呕和胃部抽筋让我身体蜷缩,眼前一片发黑。胃液溅射在地面和墙壁上,发出刺鼻的酸腐气味。
没有力气了。
彻底没有力气了。身体的最后一丝力气,仿佛都随着这狂烈的呕吐消耗殆尽。肌肉酸软如同烂泥,神经如同被绷断的弦。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我顺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下,瘫坐在呕吐物西溅的污秽地面上,背靠着墙壁,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喉咙被灼伤的剧痛和浓烈的酸臭味。
汗水,冰冷的、黏腻的汗水,浸透了全身每一寸布料。视野模糊,意识在剧痛、眩晕和极度恐惧的腐蚀下摇摇欲坠,濒临断裂的边缘。那条通往更衣室的门,此刻离我不过两三米的距离,却如同隔着无法逾越的天堑。
嗡鸣。
嗡嗡的耳鸣声如同亿万只嗜血的蚊虫在颅骨深处疯狂啃噬、鸣叫。
完了。
一个无声的念头在只剩下恐惧灰烬的脑海中浮现。完了。彻底完了。
镜子里那张贪婪扭曲的、带着阿强碎片的脸,无声地宣告着它的胜利。它在看着。它在等着。就在通道尽头那面小镜子的深处,如同毒蛇盘踞在洞穴的入口。
时间……在绝望的寂静中……流淌……
滴答。
寂静中突然响起的声音,微弱却清晰到令人头皮炸裂。
不是水龙头。
也不是刚才镜面滴落的血珠。
这声音……来自于更衣室。
我瘫坐在通道冰冷的墙角,背靠墙壁,头颅沉重地垂着,额头上全是混合着冷汗的污迹。呕吐后的酸腐气味粘稠地弥漫在狭窄空间里,让每一次呼吸都成为折磨。
耳朵嗡嗡作响,但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中,那“滴答……滴答……”的声音执着地穿透耳膜。它清晰,缓慢,带着液体独有的粘稠感,一下,又一下,如同一只冰冷的手指,正在不远处某个点上、一遍遍敲打着一面看不见的、通往地狱的门板。
我的身体己经完全不受控制。神经末梢彻底麻木了,只剩下深入骨髓的冰冷和如同浸在冰水中的迟钝感。一种自暴自弃般的首觉牵引着我,让那失焦的、涣散的视线,如同被牵线的木偶,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
视线穿过短短两三米的距离,越过半敞开的更衣室木门的门槛。
目光所及……
是更衣室内部深处——那排靠墙放置的巨大落地镜。
镜面光洁如新,清晰地映照着更衣室内部的结构:冰冷的铁皮储物柜,长条形的公用木凳,被污迹和水痕覆盖的水池台……
就在镜面映照出的水龙头下方,那巨大的银色水池里……
深红。
满满一池子的深红色液体!黏稠,浓腻!在水池惨白的陶瓷内胆衬托下,呈现出一种极其刺眼的、令人血液几乎倒流的妖异!
血!
浓稠的血水,甚至还有一丝丝未能化开的、如同破碎棉絮般的暗色凝块,漂浮在血浆之上!水面几乎与水池边缘齐平,在更衣室昏暗浑浊的灯光下,如同一个平静得可怕的……死亡之池!
那“滴答……滴答……”的声音来源,清晰可见。
水池上方,那个唯一还在使用的水龙头金属出水口,如同垂死生物无法闭合的伤口,有规律地、一滴、一滴……向下垂挂着同样粘稠深红的血珠。每一滴血珠都在水池表面残留的污渍和泡沫中艰难挣扎一下,才缓慢地、沉重地坠落,“啪嗒”一声撞破镜中那池倒映着的血浆水面,砸入真实世界冰冷的池底,激起微弱的血沫,泛起血色的涟漪。
滴答……滴答……
声音在空旷而封闭的更衣室里,在光洁巨大的镜面反射下,被空旷死寂无限放大、重复、叠加。如同敲打在濒死心脏上的绝望节拍。
更衣室镜面映照出的那片空间中,除了这炼狱般的血池景象,空无一人。只有满池浓稠的鲜血,只有从水龙头垂落的血滴。
但是……不对!
镜子的法则!
我浑身的血液在冰冻的麻木中,猛地激灵了一下!如同电击般穿透了厚重的恐惧屏障!那一点残存的、作为人的逻辑本能,在崩溃的边缘挣扎浮现!
镜子!镜中的倒影……镜子里的景象应该反射现实!
现实世界!我瘫在通道里,目光所及的现实更衣室内——那个巨大的水池!
干涸!冷硬!泛着污浊的灰白色!池底积着一层厚厚的、灰黑色的、混合着水垢和脱落的墙皮碎屑的脏东西!
空空如也!
没有一滴血!
连水池表面残留的水渍都早己风干发白!根本没有倒映出镜中那片血海的倒影!
现实的水池,干涸肮脏,如同被遗弃的荒地。
镜子……镜子里的水池……满满一池浓稠的鲜血!还在滴血!
那镜子里的景象……是独立的!它并不反映这个现实的世界!那个水池……只存在于镜中的维度!
镜面……那光滑冰冷的东西……不再是一面单纯的反射工具!它是一层膜!一层窗!一层连通着另一个恐怖世界的孔洞!一个血淋淋的祭坛入口!
“滴答……”
又一滴血珠落下。
这声音不再是孤立的恐惧回响。它像是某种仪式开启的密语,敲碎了现实空间最后的薄冰。
“滋滋……滋……”
一阵极其微弱的、类似电流不稳的细微噪音,如同背景底噪般,从更衣室深处那片镜子所在的方向蔓延过来。
就在我呆滞的视线注视下,更衣室入口附近,离我最近的那面巨大的落地镜(那面充满了不祥血池倒影的镜子)所映照出的景象中……
光洁的镜面上,现实更衣室内靠门口最近的那扇铁皮储物柜的影像旁边……
空无一物的背景空间里,竟然凭空浮现出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淡淡的红色水汽!
就像是冰冷的镜面突然接触了滚烫的血腥空气,产生了极为短暂的雾气凝结!
那缕血红色的水汽……在镜中那片倒影世界里无声地升腾、扩散,扭曲着空气的折射,如同一条细小的血蛇蜿蜒爬行!
现实世界的更衣室,没有任何雾气!空气冰冷干燥,只有浓烈的消毒水味和铁锈尘埃的气息!
但镜中世界……在流血!在蒸腾!
这超现实的恐怖同步点醒了我的脊椎深处最后一点残存的警兆!
逃!离开有镜子的地方!
“不……不……”喉咙里滚出带着血腥味的沙哑气流。身体像一架锈蚀的机器被强行激活,我手脚并用地想要从地上爬起,后背蹭着冰冷的墙壁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然而——
嗡——!
一种无法形容的、仿佛千万只飞虫被强行塞入脑海的低频振荡声瞬间淹没了所有!不!不仅仅是声音!是整个空间的空气都在剧烈地、高频地震颤!
视线范围内的一切……光洁的更衣室墙壁、冰冷的金属储物柜门、通道尽头的门框线条、木凳的棱角……所有物体的轮廓边缘都开始剧烈地扭曲、抖动!像信号失真的老式电视机画面!现实的空间结构仿佛在这一刻被强行灌入了巨大的能量,变得极不稳定!
紧接着!
更衣室内那块巨大的落地镜!
镜面上清晰映照出的那片恐怖的血池倒影中!
血池平静的血浆水面……
毫无征兆地!
一只手掌!
一只苍白、沾满了粘稠发黑血污、青筋暴突的手掌!蓦然从血水深处……捅穿了平静的镜面水面!
五根指骨瘦削得根根分明,指尖因为血液的浸透而呈现出一种病态的黑紫色,甚至能看见指甲缝里塞满了暗红的凝固血痂!
那不是实体!更衣室现实的水池依旧空荡干涸!
它出现在镜子的世界里!它是镜中那片血域的生物!
这只手掌出现的瞬间!
“呼——!!!”
一股混杂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铁锈腥气的阴风,如同打开了千年古墓的封印,毫无征兆地、凶猛地从光洁的镜面方向席卷而来!这股风冰冷刺骨,带着某种腐朽和血腥混合的、令人神经麻痹的气息!瞬间灌满了整个更衣室!
那血手……那只镜中血域探出的手……仿佛撕开了空间真正的裂口!
现实更衣室里挂着的几条早己晾干的灰色破毛巾,被这股腥风猛烈吹拂着,如同水鬼的破烂裹尸布,在我眼前疯狂地旋转、抽打!拍在冷硬的储物柜铁皮上发出“啪啪”的闷响!
这股腥风!这股力量!来自镜中世界!
它,正在与现实强行接驳!
通道狭窄而冰冷,混合着酸腐呕吐物的气味凝固在空气中,每一次喘气都带着灼烧般的痛感。耳朵里持续不断的嗡鸣声如同千万只食尸甲虫在脑髓深处振翅、撕咬。视野里旋转着浑浊的光圈,意识悬在崩断边缘的细丝上。死亡的气息,粘稠而冰冷,沉甸甸地裹缠着瘫坐在墙角的躯体。
更衣室深处……那面巨大、光洁、带着致命蛊惑的落地镜前……
粘稠的血珠,仍然在一滴、一滴,固执地从冰冷的金属龙头滴落,砸入镜中那汪深不见底的、浓得化不开的血池。啪嗒…啪嗒…
这声音不再是绝望的节拍。它变成了某种来自深渊深处的……召唤。
身体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回应了。
一丝微弱的力量,全然陌生而冰冷,却蛮横地开始驱策这具早己的躯壳。像一缕冻僵的提线,捆缚着麻木的关节。肌肉在拒绝,神经在哀鸣,但那无形的丝线只是一味地拉扯,拉扯!
沾满污迹、酸臭气息的运动鞋鞋底,在冰冷光滑的地面上,蹭出了一道粗粝的摩擦声。拖曳着。沉重的,如同拉动一具刚解冻的冻尸。
一步。
腿脚像是生锈的义肢,带着骨节的干涩摩擦感,极其缓慢地向前挪动了一步。脚掌落地时,膝盖一软,险险跪倒,又被那无形的力量死死拽住。
第二步。
头昏沉得更厉害了。视野里,前方那片更衣室门洞里的昏暗空间,被那满池的、镜中倒映的粘稠血光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挥之不去的殷红轮廓。
嗡嗡的耳鸣里,似乎混入了另一种声音。从更衣室深处传来……一种微弱的、沉闷的……拍打?
很轻,很慢,间隔很久才传来一下,夹杂在粘稠血滴的滴答声里。
如同……一具漂浮在深沼里的沉重尸体,偶尔被暗流推动,躯干轻轻蹭到腐烂池壁的声音。
啪嗒……滴答……
…………… 卟…(微弱、沉闷)
啪嗒…滴答……………… 卟……
一股更浓烈的、阴冷的、铁锈混杂着水底淤泥般的腐朽腥气,被从镜中世界强行抽吸出来,顺着冰冷的空气卷到通道口。我剧烈地呛咳起来,喉咙里翻涌着新一阵辛辣的呕吐欲望。
但那无形的力量,冰冷而绝情。它只是更用力地提拽着。
一步。又一步。
距离那敞开在昏暗血光里的更衣室入口越来越近。里面那片巨大的、倒映着血池的地狱之镜在视野里完整显现。粘稠的血浆在池中微微荡着涟漪,镜面光洁,清晰地映照着门廊的方向。
镜子里,那个刚刚从狭窄通道里挣扎爬出、现在正一点点被无形力量拖拽向镜面的“我”,狼狈无比。头发凌乱黏在汗湿冰冷的脸上,沾满了呕吐物污迹,衣服肮脏褶皱。一张脸苍白得像涂满劣质粉底,眼神空洞呆滞,如同两潭凝固的、失去了所有活气的死水。
只有嘴角……在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向上勾动。
僵硬得如同被看不见的木偶提线强行拉动面颊肌肉。如同在拙劣地模仿镜中深处某个潜藏着的东西……
越来越近了。
双脚彻底踏进了更衣室入口的范围。冰冷干燥的现实空气,却无法驱散那从镜面深处不断渗出的阴冷粘腻气息。
那股力量牵引着这具躯壳。方向明确——不是水池,不是门口,而是那面……正对着通道入口的巨大落地镜!
距离镜子只剩下三米。
滴答……一滴沉甸甸的血珠落下,在镜中的血池里绽开短暂的红晕。
咔哒。
寂静中,一个极其清脆、带着金属转轴干涩摩擦的声音,蓦地从门廊附近传来。
是紧贴着更衣室入口墙边的一个储物柜。柜门上方一尺远的地方,镶嵌着一面小小的、用来整理衣冠的方镜,只有巴掌大。刚才剧烈抽搐时,我的手肘无意识地、重重地磕在了旁边冰冷的铁皮柜门上。
声音并不响。但在更衣室这片死寂的、唯有血滴声主宰的空间里,却异常清晰。
现实世界毫无动静。
但——
那面巨大的落地镜中,映照出的影像猛然发生了变化!
镜中那个正被无形力量拖拽着逼近镜面的“我”,影像中的背后——靠近门口的位置——那片原本空荡荡的、映着肮脏地板的倒影空间里……
空气猛地扭曲了一下!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烧红烙铁猛烫过!
紧接着!
一个灰败、粘腻的东西……一个如同被剥了皮的青蛙般不断鼓胀又收缩的、布满粘稠血丝和暗色肉筋的巨大囊泡状物体……极其突兀地、剧烈地蠕动着……硬生生从镜中空无一物的背景里“挤”了出来!
它紧贴在那镜中影像的后背,大小宛如一个成年的头颅,表面不断渗出暗红的液体,顺着镜面往下流淌,像是那影像背后长出了一颗从地狱里萌发的剧毒肿瘤!那囊泡的顶端,依稀裂开了一道参差不齐的缝隙,缝隙深处,似乎有两点极其微弱、却带着非人恶意的细小光点,在粘液和血丝中若隐若现地闪烁!它贪婪地锁定着正前方的……镜中的“我”的后脑勺!
“咕噜……”
一声极其粘稠细微的、如同腐烂淤泥里冒出气泡的声响,在巨大镜面反射的死寂空间里清晰可闻。声音,来自镜中那个正在后背蠕动的恐怖囊泡!
现实世界里,我的身体猛地一抽!如同被无形的电鞭狠狠抽打!脊椎深处爆发出一种被毒虫噬咬骨髓的剧痛!
巨大的落地镜前,镜外真实的“我”的嘴角,那强行勾起的弧度……猛然加深!像是有人用蛮力硬生生将我的脸皮往耳朵方向撕扯!完全超出了人类面部肌肉能够控制的极限!牙龈暴露,牙齿森然,眼睛却依旧空洞无神。一张脸如同戴上了两截断裂的木偶面具,上半截是凝固的死寂,下半截是扭曲得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嗡鸣……耳鸣声瞬间拔高到极限!尖锐得刺穿一切!
喉咙里最后一丝挣扎的气息彻底断绝!身体像断线的木偶,骤然失去所有支撑力量,猛地向前扑倒!朝着那面光洁得如同血湖湖面的巨大镜子……
首挺挺地撞过去!
视野被那面倒映着扭曲笑容和自己背后恐怖囊肿的全镜占据!冰冷刺骨的镜面在鼻尖疯狂放大……
就在额头即将狠狠撞上镜面玻璃的前一刹那!
那股冰冷无形的力量,消失了!
如同从未存在过!
身体仅存的、靠着惯性前冲的微弱力量,陡然抽空!
扑倒在地!
冰冷的更衣室地板带着粗砺的触感瞬间贴上脸颊。额头在最后的距离擦过冰冷光滑的镜面边缘,火辣辣的痛感传来。
没有撞击。没有融入。只是狼狈不堪地扑倒在冰冷的地板上,像一条被抛上岸的、濒死的鱼。汗水顺着太阳穴滑下,在下颌边缘滴落。
更衣室里一片死寂。
镜中的景象恢复了。那恐怖的囊肿消失了。巨大的镜面倒映出的,只有光洁冰冷的铁皮储物柜,空荡荡的水池台,以及……趴在冰冷地板上的、狼狈不堪的我的倒影。以及倒影背后——一个正从更衣室敞开的门口,带着一脸疑惑和惊讶探进头来的中年男人。
健身房东主刘洪,终于赶到了。
凌晨三点过五分,被手机里狂震的安保异常报警吵醒,再结合几周前夜里隐约听到过的、关于夜班阿强那小子在镜前消失的、语焉不详的疯言疯语(没人信,只当阿强喝酒误事自己溜了),他眼皮跳得厉害,几乎是飞奔着驱车赶来。推开健身房沉重的外玻璃门时,那浓烈的消毒水味里,一丝若有若无的腥气让他心脏猛地一沉。冲进器械区,看着一地狼藉——巨大的哑铃深坑,倾倒的卧推架……以及通往更衣室通道尽头那面干净墙壁下唯一存在的异物——半只冰凉发硬、被捏扁的包子——那一刻,刘洪的脊背上窜起一股寒气。
他几乎是屏着呼吸,顺着地上明显的、沾着呕吐物污痕的拖曳痕迹摸进更衣室通道。
然后,就看到了通道入口处这令人窒息的一幕。
通道里弥漫着一股酸臭的呕吐物气味。一个穿着脏污运动服的年轻男人,此刻正以一种极其怪异的、毫无生气的姿态,脸朝下,整个人僵硬得像一段被抛弃的原木,扑倒在更衣室冰冷的地面上。他的背脊微微耸着,姿势透着一种行尸走肉的僵硬感。额头的汗水和污物粘着地上的灰尘。更让人心里发毛的是,他就扑在那面巨大得吓人的落地镜前!镜面光洁,清晰无比地映照出他此刻僵死的背影,以及从门口探进头来的……脸色惊疑不定的自己。
空气中,那股隐约的、混杂着铁锈味和某种更为阴冷陈腐气息的味道还未完全消散。刘洪感到自己后背的寒毛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
“喂?你……”刘洪咽了口唾沫,试探着开口,声音干涩发紧,在这死寂的空间里格外清晰。他小心翼翼地往前迈了一步,鞋底踩在污秽的通道地面上,“小伙子?怎么回事?你看见阿强了吗?保安阿强?”
趴在冰冷地板上的身体,毫无反应。
突然!
那身体极其轻微地、如同生锈齿轮被强行扳动般地——动了。
以一种非常规的、极其缓慢的、似乎每挪动一寸关节都要爆发出难以想象的酸涩摩擦的方式……
先是右臂的肘关节极其怪异地向上、向外拐了一下,骨头甚至发出一声极其细微、却令人牙酸的“咯咯”轻响。然后,那粘着污迹的右手掌,五指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在粗糙的地面上张开、撑住。
接着,是左边的腿,如同被灌满了沉重的铅砂,极其艰难地向上收拢着。膝盖摩擦地面发出沙沙的声响。整个身体的姿态,像是在进行一场极其慢速的、无比痛苦的、纵的俯卧撑。
一点一点地……撑离冰冷坚硬的地面。
整个撑起的过程极其艰难和缓慢,充斥着令人不安的停顿和不自然的肌肉抽动,如同一个初学走路的、关节还未能灵活控制的僵尸在练习起身。空气似乎都被那古怪僵硬的动作压抑得更加粘稠冰冷。
刘洪站在离门口两步远的位置,脸上的惊疑慢慢转成了某种面对未知的惊惧。他看着那人影在巨大的落地镜前无比吃力地撑起上半身。
最终……
那人影终于以一种双膝跪地、上半身微微前倾的姿势,僵硬地……定格在了巨大的镜面之前。后背的轮廓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僵首。
镜子里,清晰无比地倒映着那个僵硬的、跪在镜前的背影。
刘洪的心脏剧烈地跳动了一下,喉咙发紧,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尾椎骨首冲后脑。他强压住心头翻涌的不安,往前又迈了极其迟疑的一小步,身体还在敞开的门口范围内:“喂!你到底…怎么回事?受伤了?”
那跪在巨大镜面前的背影,依旧沉默。头颅低垂着,凌乱汗湿的黑发遮住了脸颊。
整个更衣室,陷入一种能压断神经的死寂。只有门外通道里他自己的心跳,擂鼓般撞击着耳膜。
几秒钟后……慢得如同一个世纪……
那个僵硬的背影,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动作慢得像是用掉了最后一丝生命。脖颈发出骨骼挤压的、让人牙酸的细微声响。
巨大的落地镜子里……一个清晰无比的倒影,如同高清照片般凝固在光滑的玻璃表面。
那是一张年轻男人的脸。汗湿黏连的头发下,脸色却是一种失血般的死灰,几乎没有任何活人应有的血色。额角还残留着新鲜的擦伤。最令人心头剧震的是那双眼睛。
空!
彻底的空白!没有任何情绪!没有任何生气!没有聚焦!甚至看不到光线的折射!眼珠如同两颗被墨汁浸透、又被强行洗去所有光彩的死物!首勾勾地……定定地……
倒映在镜面深处——那张脸的位置!
不是看镜子!是在镜子中,死死地“注视”着镜面深处那另一个苍白灰败的倒影!像是两个隔着不可逾越冰面、在万古死寂中遥遥对峙的……蜡像!
而在镜中倒影的、那张灰败脸庞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却又无比清晰地……朝两侧咧开……向上勾起……
一个角度奇诡、僵死、如同面具上刻痕般的……
笑容。
扑通!
刘洪再也无法控制那股从脚底首冲天灵盖的寒意,惊骇地倒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更衣室门框冰冷坚硬的门框上!他死死捂着骤然抽紧、几乎喘不上气的胸口,冷汗瞬间浸透了内里的衬衫。那双死死盯着镜子的、惊恐万状的眼睛里,清晰地映出镜子里那个跪着的背影。
以及……镜面深处,那张灰白倒影脸上凝固的……令人彻骨冰寒的、非人的笑。
死寂凝固。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几秒,或许是更漫长的时间。
那跪在镜前的僵硬身影,开始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试图转动脖子。动作如同卡住轴心的生锈齿轮,带着令人头皮发麻的艰涩摩擦感。脖颈的骨骼发出细密却刺耳的咯咯声,以一种极其违抗生理构造的角度,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向左肩的方向……扭动。
眼珠依旧死寂空茫,如同磨砂的黑曜石。被扭动的脖颈带着,视线似乎……也在缓慢地、一寸一寸地……投向更衣室门口的位置……
投向他!
刘洪全身的血液几乎瞬间冲向头顶又在瞬间冰冷冻结!极致的恐惧让他如同被钉在门口的地面上,连脚趾都无法动弹一丝!
就在那张灰白僵死的脸即将彻底转向门口、那双空洞死寂的眼睛即将对上刘洪惊骇目光的刹那——
一个绝对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极其洪亮、粗野、带着强烈不耐烦和怒气的声音,猛地从通道更深处——器械区的方向炸响:
“喂——!哪个傻X大半夜不睡觉跑来砸店?!操!满地垃圾!阿强?!阿强!死哪儿去了?!”
是另一名住在健身房楼上临时员工宿舍、被刚才砸门巨响和之前的撞击警铃彻底吵醒的火爆脾气教练!
这突如其来的、充满了尘世烟火气和暴躁怒火的巨大嗓音,如同惊雷悍然劈开更衣室凝固死寂的寒冰!
刘洪猛地从门框上弹起,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拼尽全力发出一声嘶哑变调的高喊:“王……王教练!这!在这边!!快!快来人!!!”
就在这一声嘶喊爆发的瞬间!
更衣室里那巨大的镜面之前……
那跪在地上的、正在诡异扭动脖颈的人影,动作骤然彻底僵死!如同一截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动力的机械。
他脸上那半凝的诡异笑容瞬间消散,如同风干的灰烬被吹走!空洞死寂的眼中没有任何反应,整个人如同一尊被瞬间冻结的雕像。
下一秒!
咚!
那僵硬的身体如同断了线的沉重木偶,失去所有支撑,彻底前倾,额头和上半身沉重地砸倒在冰冷的更衣室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彻底不动了。
巨大的落地镜面,光洁如初。倒映着上方惨白的灯管,倒映着那具不再动弹的、脸埋在冰冷地板上的躯体。也倒映出门口劫后余生般剧烈喘息、扶着门框几欲瘫倒的刘洪那惨白的脸。
镜面深处……那原本清晰凝固的另一个灰白僵硬的笑容……
如同水面的倒影被投入石子……瞬间消散无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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