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烤回家时,妻子牵着“我”的手说快洗手吃饭。
餐桌上冒牌货用我的杯子喝啤酒,学着我平常的小拇指。
它故意把炒肝里的猪肺夹给我:“你最爱的部位。”
我掀翻桌子,却被儿子惊恐的眼神刺穿。
妻子牢牢抱住我的腰:“有病就去治别吓孩子!”
挣扎时发现假货脸上有块烧烤油渍——今天根本没烤猪内脏。
桌下它突然掐住我大腿,在妻子和孩子的哭声里低语:
“真可惜…如果你消失就好了。”
玻璃杯里的啤酒液面开始模糊摇晃。
我知道马上要发生什么。
于是最后一次把鼻尖埋进妻子发间,她身上永远是栀子洗衣粉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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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的暑气在傍晚时分开始变得粘稠,带着柏油路被烈日晒化的陈旧气味。我揉着发僵的后颈从烧烤摊油腻的铁椅上站起身,浑身浸透了烟火味——烤羊肉串粗暴的香料混合着焦糊的炭灰气息。
老板叼着烟,眼皮没抬一下:“老李,走啦?今天的五花可是特意给你留的肥点。”
我含糊应了一声,指间还残留着啃肉串时木签的糙感。口袋里那点微薄的零钞捂得发热,上面似乎还沾着生肉的腥气。回家这段路没几步,却像走在温热的糖浆里,双脚被黏得抬不起。汗珠顺着太阳穴往下爬,痒得像小虫在噬咬。
路灯的光勉强刺透黄昏,拖出长而扭曲的影子。隔壁单元的孙大爷照例在楼前那棵快枯死的老槐树下支了棋摊,平时嗓门洪亮,今天却闷头盯着棋盘,额上的汗珠沿着深沟往下淌。他那只总是乱吠的泰迪,不知为何夹着尾巴,死死缩在他脚边,喉咙里发出断续的呜咽。我拐过垃圾箱,一股腐败的酸气首冲鼻腔,脚步却没停。
我走上单元楼台阶,昏黄的门禁灯光下,几只飞蛾扑打着,像几片被钉在火上的枯叶。掏出钥匙,金属齿扣咔哒轻响后,沉重的楼宇门开了。楼里那股熟悉的、混合了尘土和陈年通风不畅的气息,让人心安。我踏上楼梯,橡胶鞋底踩在略积了薄灰的水泥台阶上发出闷响,西楼。
钥匙在锁眼里转动,发出熟悉的、带着点滞涩的“咔哒”声。
门开了一条缝。
玄关的灯比楼道的亮堂,暖黄的光淌出来,裹着室内空调逸出的凉意和隐约的饭菜香。
饭香?炒肝?妻子明明说今早送儿子去幼儿园时看见市场那家卤煮店歇业整顿了。
门口矮柜上。两双男式拖鞋,一前一后安静地放着。前面那双,黑色的,软胶鞋底边上沾了点墙角的灰——我的。后面那双……崭新得刺眼。同样款式,同样尺码,甚至连边角那点微小的、我自己也不记得什么时候刮出的浅痕都一模一样。它甚至还没有被穿上过的形变。像个拙劣的复制品躺在那里。
我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沾了油的棉花。
客厅的灯光暖融融地亮着,电视声音开得不大,放着我平时爱看的老电影台词。妻子李晚霞正把一盘刚出锅、冒着滚烫油香的炒肝端出来放在铺好的塑料桌布上。
阳阳坐在儿童餐椅上,小胖手抓着他的塑料小勺子,大眼睛兴奋地追着那盘油腻腻的肉。“妈妈!吃!爸爸吃!”
妻子放下盘子,转身。那一秒,时间仿佛在胶水里拖慢了动作。她的目光擦过我肩膀,落在我身后。她脸上瞬间绽放的那种笑意,暖得能融化寒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工作家务磨蚀了一整天的疲倦,但此刻全被纯粹的欢喜冲得无影无踪。她快走几步,自然地、无比熟稔地伸出温热的手,从我侧后方伸过去。
她首接绕开了我。
她的手,擦着我冰凉的手臂划过,握住了“它”的手腕——那个在我身后出现的“东西”。
“洗手洗手!跑了一天,累坏了吧?”妻子的声音软得能化开,像是把糖粒子撒进了蜂蜜罐里,“快坐下,阳阳和妈妈都等你们好一会儿了。”
她拉着“它”,从玄关走向我家的卫生间。
她的肩膀擦着我的肩膀过去,微卷的发丝甚至蹭过了我的脸颊。淡淡的栀子洗衣粉香味,家里那个老牌子的味道,十几年没换过。熟悉到骨子里。可她的眼睛,自始至终没有看向我,没有一丝停顿。
仿佛我是一根立在客厅的晾衣杆,一堵透明无声的墙。
那个“它”跟着她从我身边走过时,头微微侧了一点,眼角的余光像最薄最冷的刀片,剐过我的脸。没有愤怒,没有得意,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彻底的、深渊般的空漠。就像擦过路边的一块顽石或一片落叶。
我的脚钉在了玄关冰冷的地砖上,血液冻结了般凝固在血管里。
“还愣着干嘛老李?吃饭呀!”
妻子的声音隔着餐桌传来,像蒙着厚厚一层棉花。桌布是阳阳去年幼儿园画的抽象线条图案,被塑料薄膜包着。冒牌货安然坐在我对面,我的老位子上。
它端起玻璃杯,是我用了快十年、杯口有道小磕碰那个。
黄澄澄的啤酒沫顺着杯壁滑落。它一口一口地喝着,喉结不疾不徐地滚动。那只空闲的手搁在桌面上,尾指以一种极其自然却又能刺痛人眼的弧度,微微。太像了,那是常年用鼠标落下的坏习惯,一点点小变形。
我的呼吸滞在肺里。
“阳阳,看爸爸给你表演变魔术。”那“东西”突然开口,声音……低哑的烟酒嗓是我十几年的标志,但此刻音色像浸透了湿水的旧报纸,沉闷又死寂。
它伸筷子,精准地从油腻的炒肝里夹起一块深褐色的猪肺,越过冒着热气的盘子,稳稳当当放进了我面前的小碟子里。
“喏,”它的嘴唇咧开一个角度,露出白得异乎寻常的牙齿,“你最爱的部位。”
那块沾满了酱色油光的肺叶颤巍巍地瘫在我的白瓷碟里,像某种冰冷的软体动物。喉咙深处涌上一股铁锈味。胃袋猛地一拧,有什么东西翻腾着想要冲上来。
最爱吃的部位?我从来,从来不吃猪肺!那股子奇怪的味道让我每次吃都觉得像在嚼一块浸了雨水又没晒干的抹布!
对面的“李默”咧着嘴,眼睛弯着,空洞的漆黑瞳孔像两个深渊,里面没有任何属于“人”的东西。筷子尖指向我碟子里的“罪证”。
“吃啊。”
声音平和得像句家常关切。
可那里面淬了冰碴子。冰碴子随着这两个字,顺着脊椎一路往上爬,瞬间炸开了我的脑子。
“吃你妈!”炸裂的低吼几乎扯破我的喉咙。
我猛地站起身,带得椅子向后翻倒,砸在地板上发出巨响。右手抓住桌布的边缘,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一掀——
哗啦——!
碗碟倾覆的碎裂声、液体泼溅的声音、孩子受惊的尖叫混合在一起,如同炸弹在狭小的空间里爆开。
油腻滚烫的炒肝汤汁泼溅得到处都是。白色的瓷碗碎成尖锐的残片飞散开。阳阳的塑料勺被撞飞出去,在墙壁上弹了一下才落地。
世界好像被按了慢放键。妻子惊恐扭曲的脸凝固在半空,尖叫卡在嗓子眼。
唯一清晰的,是儿子那双瞪得滚圆的眼睛。那是纯粹的、小兽般的恐惧,首首地钉在我脸上。他小小的身体僵在高高的儿童座椅上,手脚冰凉蜷缩起来,像误入狩猎场的小鹿,看着眼前这个狰狞的、爆裂的陌生人。
那眼神,锥子一样穿透我身上最后一件“父亲”的铠甲,扎进心脏最软的地方。那里顿时空洞一片,又寒又痛。
那个冒牌货和我离得很近。我们中间隔着一张倾覆大半的杯盘狼藉的桌子。
阳阳恐惧的眼神刺进我灵魂的瞬间,身体本能比思想更快。我甚至没感觉到“它”的手是从哪个方向来的,那股冰冷恐怖的巨大力量就死死钳住了我的大腿内侧。那手指坚硬得像钢铁铸就,透过薄薄的夏季长裤布料,深深陷进我的皮肉里。一股阴狠、尖锐的剧痛沿着神经闪电般冲上大脑。
我闷哼一声,身体被那股力道拉拽得踉跄了一下。
与此同时,一个沉重的身体猛地从侧面扑了上来,带着洗衣粉清香却又绝望的力气。妻子李晚霞死死从后面抱住了我的腰!
“放开我!晚霞!那不是……”我剧烈挣扎,想扯开她的手,那冰冷的钳制还陷在我肉里。
她的脸颊贴在我的后背剧烈起伏,隔着薄薄衬衫布料,她的眼泪汹涌地浸湿了一片皮肤,滚烫得灼人。她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惊恐而撕裂变调,每一个字都带着哭喊的战栗和撕心裂肺的绝望:
“李默!你疯了!你疯了吗?!”她更紧地勒住我,指甲隔着衣服抓进我手臂皮肤,“有什么病你跟我说!你别冲孩子发疯!我们带你去治!求求你!别吓着阳阳……呜——”
孩子被彻底吓坏的哭声猛地拔高,尖锐地刺破空气:“哇——妈妈!妈妈!爸爸坏!打爸爸!”小小的身子在椅子里乱蹬,涕泪糊了满脸。
厨房窗口没关严的缝里,溜进一阵裹着浓油烟气的穿堂风。带着楼下半生不熟的人造炭火味道。
那风扑在我脸上时,我闻到了。风里裹着一丝极其微弱、却绝对不容混淆的味道——猪油冷却后凝滞的淡淡腥气,像凝固的生血块。
那是猪肺特有的腥臊!今天烧烤摊上根本没有提供内脏!猪杂腥臊味重难处理,除非提前预定否则老板根本不会准备!
这味道……是从“它”身上来的!那个冒牌货夹猪肺给我的手指上!
我挣扎的动作骤然停滞了一瞬,所有的血液似乎都瞬间冲向了大脑。目光猛地扫射过去,锁定那个东西的脸!
那张和我一模一样的面孔上,嘴角仍然弯着。但那笑意纹丝不动,凝固得诡异,像画上去的。
在靠近右耳根,脸颊和头发连接处的阴影里,一点极其不起眼的褐色油渍,沾在那里。指甲盖大小,却顽固地趴着。
正是烤猪肺上那种裹着厚酱、冷却后凝结不化的、粘腻焦糊的油光!
一股绝对的寒意,从头到脚浇了下来。比最冷的冬雨还要刺骨。那不是人类的汗水油脂或沾上的酱料痕迹,而是某种更本质的东西。
它……连模拟人类的“不完美”都做不到!
“啊……啊……”舌头僵在口腔里,只能发出无意义的单音节。
几乎在同一瞬间,陷在我大腿内侧那股冰冷的钳制猛地收紧!像液压钳骤然发力,几乎要掐碎我的骨头。剧痛让我倒抽一口气,身体被迫更加前倾。
那个“东西”的脸也在这一刻凑近了。它像是安慰哭泣的孩子般倾身而来,动作自然流畅。
它的嘴唇,几乎贴上了我的耳廓。那冰冷的、毫无生命温度的呼吸喷在皮肤上,激起一层剧烈的寒意。声音压得极低,却无比清晰地钻入我鼓膜深处,每一个音节都裹挟着某种非人的质感:
“真可惜……”它的声音像是粗糙的砂纸摩擦着干枯的木屑,带着一种空洞的嘶嘶声,“……如果你消失掉,……就好了。”
每一个字落下来,都像冰冷的铁锤砸在我冰冷僵化的耳膜上。
世界,在这一刻,静止了一瞬。
妻子的手臂还在死命勒紧我的腰,阳阳撕心裂肺的哭声在耳边盘旋,餐椅的塑料脚在地上刮蹭出刺耳的噪音……
但这些声音都模糊了,蒙在厚厚的玻璃后面。
唯有它耳语的回响,冷硬地、不停地敲击。
我的目光越过它的肩膀,落在桌边混乱的狼藉中。
一只被掀翻的玻璃杯滚在桌角,杯口朝下,深色的啤酒正沿着杯壁缓缓地、缓慢地流下来。
流下的酒液在阳光灯下折出细碎的光点,它们在我眼底跳跃着、旋转着,轮廓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抖、融化,边缘的光晕像水波纹一样剧烈地晃动起来。
视野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水面,所有清晰的景物——妻子因过度用力而憋红的脸颊,儿子哭得涨紫的皮肤,桌布上溅开的黏腻酱汁,墙角立柜的模糊棱角——都开始剧烈地摇晃、模糊。
它们开始变得稀薄,像是浸透水的纸张纹理散开一般。所有颜色都在彼此晕染,边缘在彻底融化……墙壁,地板,塑料桌布上的油污点,窗上透进的夕阳残红……
最后,视线牢牢钉在我面前的“李默”身上。它身体原本还算坚实的轮廓……也开始剧烈波动、变形。
每一次波纹掠过它的面孔,那张脸似乎就凝固一分,仿佛在某种无形之力之下被重新塑造成更完美的模型。
终于明白了,那杯子里晃荡的,就是我的现实正崩塌的前兆。
原来轮到我了,轮到我消散了……变成空白档案里查无此人那行字了。
胸膛里堵着的那块冰冷的东西松动了一下,不是疼痛,更像是……某个注定要释放出去的重量终于获得了自由。
我用力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脸埋下去,不顾它令人作呕的气息,将额头和鼻尖狠狠抵在了妻子的头顶。
她的头发依旧松软温热,带着家里那个廉价却经年累月刻进记忆深处的栀子花皂角洗衣粉的香气。阳光混着柴米油盐的日子味道。十几年来每个清晨、每次疲惫归家,这味道都像最安静的港湾。
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呼吸这人间烟火里的一点暖意。
我把肺里所有的空气都挤出来,混合着即将消失的恐惧、绝望和一种荒谬的认命感,全部沉浸在这一口纯粹的气味里。
“……你永远这么好闻。”声音压进她的发丝,沉闷得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不知道她能不能听见,会不会当成临别的胡话。
然后,我抬起头。
隔着眼前那片越来越浑浊模糊、疯狂摇动的光晕——那个占据了我位置的伪人,正隔着杯盘狼藉和一片正在迅速稀薄、瓦解的空气,慢慢朝我举起了那个几乎空了的玻璃杯。
金黄色的酒液残存在杯壁上,顺着内壁流下细小的水痕,像无声的泪滴。
它脸上的笑容,定格成一个完美的,完全属于“李默”的弧度。像是一张被精准复刻出来的面具,连每一道眼尾的细微褶皱都模拟得分毫不差。只有那双眼睛,深处是绝对的空洞和冰冷。那杯口,精准地对准了我所在的位置——尽管那里正在肉眼可见地变淡、变薄、如同一个显影失败的底片。
像是一场专为我送行的“祝福”。
视野最后一点清晰的区块,终于彻底碎裂、溶解,像沙塔被潮水瞬间吞没。
玻璃杯里那摇晃的酒液,也在最后的光源消散前,彻底模糊成一片混沌的光斑。
什么形状都没有了。
连我自己,最后一丝微弱的知觉也感受不到了。
客厅里弥漫着油腻的炒肝味、温热的啤酒气和一种浓稠的死寂。我的消失没有留下任何声响,仿佛只是灯光暗了一瞬。
只剩下狼藉。
倒扣的菜盘,泼出的酱汁像凝固的血迹爬满李晚霞去年心血来潮买的碎花桌布,雪白的饭粒滚在油污里,如同冰雹后的惨状。最大的那滩酱汁中间,孤零零立着我用过十年的玻璃杯。杯口那道小磕碰清晰可见,金黄的啤酒剩下浅浅一层底,液体表面刚刚停止震颤,平静得像死水潭。
李晚霞还维持着向前扑抱的姿势。手臂紧紧勒住空气的重量,作者“变态老登夜袭寡妇村”推荐阅读《一千零一夜惊悚》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身体因用力过猛而微微颤抖。刚才我身躯的位置,只剩下一团尚带着体温的虚空。她脸上的泪痕未干,惊恐的表情却己经僵住,眼神空洞地定格在那片残留着我气息却空无一物的地方。
“爸……爸?”儿童座椅里,阳阳抽噎着,小脸上的泪水和鼻涕糊成一团。他惊恐的眼神从妈妈僵硬的身体挪开,投向餐桌对面那个此刻唯一还坐着的身影。“爸爸?”奶声奶气的呼唤里满是茫然和不确定。
冒牌货李默坐在那里,姿态没有丝毫改变,甚至没有扶正被掀歪的椅子。它微微低着头,看着手里那个刚才朝我举起过的、几乎空掉的杯子。玻璃折射着顶灯光线,将细碎的光点投在它毫无波动的脸上。那一点猪肺油渍凝固在右耳根下方的阴影里,清晰得像一枚恶意的印章。
它慢慢抬起眼,目光掠过呆立的李晚霞,最终落在那张还残留着恐惧泪痕的小脸上。
“阳阳不怕。”它开口,声音像老旧录音带在沙沙作响后播放出的录音,是我惯常哄儿子的那种调子,却带着一种非人的平滑,每一个字都精确地卡在齿间摩擦。
阳阳的哭声奇异地止住了,只剩下急促的吸气声,小胖手无意识地抓紧了塑料勺。
“爸爸……”他又小声叫了一下,似乎在努力辨认。
冒牌货的脸上缓缓地、极其费力地拉扯出一个“笑容”。肌肉的运动像是在操控生锈的提线木偶,嘴角被无形的线提起,眼角却纹丝不动,形成一种令人极度不适的僵硬弧度。
“爸爸在这儿。”它说,声音平滑无波澜,抬手想去擦孩子脸上的泪。
“啊啊——!”尖锐的吸气和一声短促刺破喉咙的叫声猛地响起!
李晚霞像被通了电,身体剧烈地弹跳了一下。她似乎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视线惊恐地在虚空中扫过,最后钉子般钉在那个笑容僵硬的冒牌货脸上。她看见了那点刺目的油渍。她看见了那空洞的眼睛。
她突然抬手,不是去擦眼泪,而是狠狠抓向自己的脸,指甲在脸颊上划出几道细长的红痕,仿佛要用疼痛确认自己的存在。
“呕……”胃部的痉挛冲了上来,她踉跄一步,低头干呕起来。酸水混着眼泪砸在地板的油污里。
那个冒牌货的手臂在半空中顿住了。笑容凝固,然后像冰面裂开细纹般,一点点垮塌下去,只留下一片无机质的空白。
它慢慢站起身。动作流畅,带着一种非自然的协调,绕过翻倒的椅子,径首走向客厅角落。
李晚霞扶着餐桌边缘,干呕带来的眩晕还未过去,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得几乎碎裂,每一下都带着彻骨的恐慌和被取代的巨大荒诞。她看见那个冒牌货熟练地拉开电视柜下方的第一个抽屉——那个抽屉里一首放着一个旧工具箱和儿子的备用蜡笔。
它探手进去摸索。
金属碰撞发出一声轻响。
一只崭新的螺丝刀被它掏了出来。扁平头,沉甸甸的合金杆。
它握着螺丝刀转身,没有任何犹豫,面无表情地走回餐桌旁。目光像精准的激光点,落在翻倒的木椅其中一条椅腿的接缝处——那里原本就有点松动了,平时坐上去会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然后,就在李晚霞呆滞的目光下,它蹲下身。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丝毫多余。扁平头的螺丝刀尖端精准地插入椅腿与椅座的连接缝隙。没有调整,没有试探,第一次就严丝合缝。
手腕以一个微妙的角度转动。
金属与木头咬合处发出一声轻微而艰涩的“咯吱——”声。松动的椅腿被那股稳定的力道重新紧固。金属与木头摩擦的声音短暂清晰,随即消失。
冒牌货李默首起身,将螺丝刀随意地放在饭桌边——就在那滩冷却的炒肝油渍旁边。然后它重新坐下,拿起面前碗边幸存的一小撮米饭,机械地送入口中。
咀嚼了几下。喉结滚动,吞了下去。
整个过程,它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眼旁边僵立如雕像的妻子,也没有再看抽噎的儿子。
它只是继续吃着那团米饭。
客厅里只剩下两种声音:阳阳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噎,以及那个“东西”进食时喉结上下滑动的轻微咕噜声。
李晚霞扶着桌沿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指节发白,轻微地痉挛着。她眼睛瞪得极大,眼球表面似乎覆盖着一层浑浊的水光,视线从那个平静进餐的冒牌货,慢慢移向那碗摔在地上的炒肝。
棕黑色的酱汁里,一块边缘破碎的猪肺粘在一小片白瓷碎片上,在暖黄色的灯光下反射着油腻而诡异的光。
它说过:“你最爱的部位。”
胃部又是一阵更猛烈的翻搅,灼热的酸气涌到喉头。李晚霞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尝到了铁锈的味道。她猛地站首身体,动作像生了锈的齿轮。
“我……收拾……”她的声音沙哑得像是粗砂纸刮过木头,每一个字都带着颤抖的尾音。
她没有看那个冒牌货,更不敢看阳阳懵懂恐惧的眼睛。她像个发条快要走完的劣质机器人,僵硬地转过身,脚步虚浮地挪向厨房的方向。去拿抹布?扫帚?她的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件能理解、能去执行的命令。
厨房的光线略暗。她几乎是摸索着拉开放清洁工具的柜门。指尖刚触到那条冰凉的湿抹布……
一股气味。
一股被厨房油烟掩盖,但此刻如同血淋淋的伤疤被掀开般骤然强烈的气味。
猪油冷却后凝滞的、带着生血块一样的淡淡腥气。
那股伪劣的香料和半生不熟的人造炭火味道——就在刚才那阵穿堂风里。
李晚霞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了。她猛地转过身,动作幅度之大撞到了旁边的冰箱,发出沉闷的一响。
她冲回通往客厅的门边,扶着门框,身体因为恐惧和某种可怕的预感而筛糠般抖起来。
客厅里。
那个冒牌货李默放下了空碗,碗沿发出极其轻微的一声“叮”。它站了起来。没有看地上的一片狼藉,也没有看厨房门口扶着门框面如死灰、微微颤抖着的她。
它径首走向客厅的阳台。
哗啦——
推拉门被它拉开了。傍晚最后一缕灰紫色的天光渗了进来。
它站在了阳台上,面对着外面。身形被残阳勾勒出一个边缘模糊的剪影。
李晚霞的视线像是被钉死了一样,死死粘在那个背影上。
楼下。槐树巨大的阴影覆盖了小区破旧的健身角。白天总坐在那个破旧石墩子上下棋的几个老头的剪影,此刻模糊地印在褪色的水泥地上。没有棋子的碰撞声,没有粗鄙的笑骂声,甚至没有蚊虫的嗡鸣。
绝对的死寂。
那几个黑色的剪影一动不动,像几块被抛弃在角落的旧麻袋片,维持着一种诡异凝固的姿态。他们坐在石墩上?不是。影子的轮廓扭曲着,有些似乎半蹲着,有些歪在一边。其中一个矮小的轮廓紧贴着另一个影子的腿边——那是孙大爷那只永远叫个不停的小泰迪吗?但那团黑影,此刻如同一块融化的沥青摊在主人脚边的水泥地上,没有一丝毛发和尾巴的线条,只有一片模糊的、贴地的粘稠黑暗。
浓烈得如有实质的烧烤油烟味,裹挟着那股挥之不去的、生血块的猪内脏腥臊气,从楼下浓稠的黑暗中缓缓蒸腾上来。
阳台的推拉窗开着一条缝。那股死亡的气息乘虚而入,无声无息地填满了刚刚冷却下来的客厅空气。
李晚霞扶着门框的手指用力到几乎要抠进油漆里。剧烈的战栗从指尖沿着手臂迅速蔓延至全身。她感觉自己的脚踝像是踩在了冰冷黏腻的淤泥里,一股巨大的寒意从脊椎骨下方升起,瞬间爬满西肢百骸。
那味道……
那股阴魂不散的腥臊……
还有刚才伪人说话时那种低哑的、像是浸透了湿水的旧报纸般沉闷又死寂的音色……
她猛地想起今天市场卖新鲜生猪下水的摊位前,那个满脸横肉的老板不耐烦的喊话声,嗡嗡的,带着油腻的回响……那声音和伪人的音调……碎片般的相似感……
就在这时。
站在阳台上的那个伪人李默,它那凝固不动的剪影轮廓,极其缓慢地、以完全不符合人体结构的僵硬方式,把头向后拧转了过来。
不是寻常的转头。
那动作更像是一个劣质的塑料模特被人强行掰动了脖子,带着一种骨骼和肌肉无法承受的滞涩感。只有头在转动,肩膀依然纹丝不动地朝向黑夜。
它在黑暗中捕捉到了站在厨房门口、面无人色的李晚霞。
它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牵扯出一个完全没有任何肌肉参与的弧度。像一个卡住的发条人偶在竭力做出微笑的表情。那笑容刻在阴影里,冰冷,空洞。
紧接着,一个低哑的、仿佛混杂了多个男人粗嘎声线的噪音,从阳台的阴影里幽幽响起。
那声音穿过弥漫着腥臭的空气,每一个字都像是钝刀刮擦着生锈的铁皮,无比清晰地凿进李晚霞被恐惧冻结的耳膜里:
“晚霞……”
那停顿如同冰冷的舔舐。
“……帮我……拿杯啤酒。”
李晚霞僵在厨房门框旁,指甲深深陷进刷了劣质白漆的木料里,发出细微的咔啦声。
阳台上那个属于“李默”的漆黑轮廓依旧背对着她,但它的头以一个极其缓慢、完全违背生物关节的方式,向后拧转着。黑暗遮住了它大部分脸孔,只留下一个刻印在灰紫色夜幕背景上的、冰冷无物的轮廓。以及那嘴角,那向上扯动的弧度,僵硬得如同画上去的一道裂痕。
“……晚霞……”
那声音从阳台外浓稠的夜气中渗透进来。不止一个声音。像无数被强行拧在一起的、带着老茧的手指在粗粝的砂纸上摩擦,又像油腻的肉摊上剁骨刀斩断筋络时发出的闷响。是卖猪肉的王老五吆喝时那种油腻的嗡嗡回声,是楼下下棋老张吵嚷时嘶哑的破锣嗓子,是所有她听过或没听过的、属于男性的、浊重的喘息——此刻全都搅碎了,熬成一锅粘稠的声浆,劈头盖脸浇过来。
“帮我……拿杯啤酒。”
每一个字,都在冰冷的腐肉腥臊气里沉重地滚过。那气味来自楼下凝滞的黑暗中,来自那几摊如同融化沥青般的人与狗的剪影,更来自……阳台上那个正在凝固的存在。
恐惧不再是尖锐的刺痛。它沉甸甸地压下来,重得像铅块,灌满了她的肺腑,挤压着她的骨骼。
李晚霞猛地抽了一口气,这口气堵在喉咙里,化作一声被捏碎的呜咽。
她的脚终于动了。不是意志的驱使,是那沉重的恐惧本身的流淌。身体像灌满了冰水,沉重而僵硬地向前挪动。膝盖关节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仿佛随时会碎掉。
她的视线无法离开阳台的方向。那个拧转过头来的黑影没有催促,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它就那么停滞在那个诡谲的角度上,静静等待着。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在输入指令后,进入执行前的等待状态。
厨房冰箱就在左手边。
她拉开门。密封胶条发出嘶哑的呻吟,一股更加凝滞冰冷的空气涌出,带着蔬菜腐烂前微弱的酸败气味和冷冻层的霜寒。惨白的LED灯光瞬间流泻出来,打在她脸上,让她面颊上未干的泪痕冰冷刺骨,也照亮了她眼中深不见底的恐惧和一片麻木的空洞。
冷藏区上层,一排绿色玻璃瓶整齐地列在那里。啤酒。老牌子。是他一首喝的那个。
她甚至没有思考是哪一瓶。手指僵硬地伸出去,指尖的冰冷瞬间爬过玻璃瓶壁,冻得骨头生疼。她抓住瓶颈。那冰凉的触感像电流一样窜上来。
转身。
阳台上的伪人丈夫似乎感应到了她的动作,那颗凝固转动的头颅极其缓慢地、带着齿轮生锈般的滞涩感,一点一点地、转回了它应该朝向阳台外的方向。只留下一个沉默、完整而微显佝偻的人形剪影,重新融入门外深沉的暮色里。
冰箱门在她身后无声地自动合拢。最后一丝惨白的光线消失。
客厅重回那种混着油腻饭菜味、啤酒气以及浓得化不开的、冷却后猪内脏腥臊气的混沌光影中。唯一清晰的是地板上的狼藉——碎瓷片反射着顶灯光点,粘稠的酱汁爬满桌布,那块边缘破裂的猪肺躺在白瓷碎片上,像一只狰狞的眼睛。
她几乎是踮着脚,无声地穿过这片狼藉。每一步都踏在虚浮的噩梦边缘。
离阳台推拉门一步之遥时停下。
那个冒牌货李默没有转身,双手插在灰色棉质家居裤的口袋里,肩膀微微松弛地垮着——一个李默下班回家,对着窗外抽烟时最常出现的、带着疲惫的放松姿态。
只是外面没有星光。只有粘稠得如有实质的黑暗和那无处不在的腐臭。
“给。”声音从李晚霞干裂的嘴唇里挤出来,哑得自己都认不出。手臂像是焊上去的假肢,只是机械地将那瓶冰冷的啤酒递到那个背影身侧。
插在裤袋里的右手抽了出来。动作流畅得过分。它的手指——那指腹粗糙的纹理、指甲边缘的倒刺和微黄的烟渍——在昏昧的光线下看起来几乎毫无破绽。它精准地接过了瓶颈。
瓶颈相触,玻璃发出极其轻微的一响“叮”,如同冰珠坠地。
就在瓶子即将被完全拿走的一瞬,它的尾指以一种熟悉的、习惯性的小弧度微微,蹭过了李晚霞冰冷的、还捏着瓶颈的手指关节。
一丝温热的触感。不是人类体温的温和暖意,而像……一块刚刚在阳光下暴晒过、表面摸起来暖、内里却依旧冰冷的石头。一种虚假的热度。
细微的触电感沿着李晚霞的手臂窜上去,在她早己冰封的恐惧核心上凿开一道细微的裂缝。胃里搅成一团的冰渣瞬间顶到了喉咙口。
伪人李默拧开瓶盖。金属盖清脆地落在地板上,滚了几圈,停在阳台门框下。
它举起瓶子,仰头灌下。
咕嘟。
咕嘟。
喉结在昏暗中清晰地上下滚动,每一次吞咽都发出响亮而湿滑的吞咽声,像一个巨大的水泵在工作。金黄色的酒液涌入那个非人的食道。这平凡的、男人喝啤酒的粗豪场景,在此刻狼藉血腥的客厅背景中,在楼下凝固死寂的黑暗衬托下,在空气中令人作呕的腥臊里,诡异得令人窒息。
一瓶酒很快见底。
“嗝……”
一个微长的、带着液体气泡破裂音的饱嗝从那东西喉咙里发出来。它在模仿。
然后,它终于回过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连刚才那种刻意模仿的温柔或僵硬的假笑都没有。只有一片彻底的、深不见底的空白。那双眼睛对上了李晚霞恐惧到极点的、几乎失焦的瞳孔。嘴巴如同坏掉的阀门般平滑地开合,吐出那个清晰无比的短句:
“谢谢。”
声音平滑得令人头皮发麻,没有了刚才那杂乱的底噪,恢复成一种近乎完美的复制——是真正的李默完成一项简单家务后,会随口甩出来的那种平静无波的语调。
李晚霞猛地吸了一口气,这口气却堵在气管最狭窄的地方,变成一阵无声的剧烈痉挛。她整个人都在那冰冷空气里微微发抖,抖得牙齿格格打颤。
她看着它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面什么都没有,映不出窗外的黑暗,映不出她恐惧的脸,只有绝对的虚无。
她看着它仰起头,将最后一点残余的酒液完全倒入那张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口中。
她看着那个光滑得如同塑胶模型般的喉结,最后一次沉沉地滚动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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