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说我命里带煞,需嫁山神才得平安。
出嫁那日,花轿颠簸过九道山弯。
轿夫个个脚步轻悄如同踏雪无声,山间忽闻群狐悲鸣。
我掀起红盖头一角窥看,却见抬轿的根本不是人——
西具惨白骷髅骨架抬轿前行。
姥姥说过,狐狸娶亲不可出声也不可掀轿帘看。
夜里,新郎官推门而入,挑起盖头。
却见到一张腐烂大半,长着狐狸尖耳的脸。
他说:“娘子莫怕,为夫来接你了。”
说罢便向我俯身而来,要亲我的嘴。
我慌忙中摸到袖中的桃木簪朝他刺去。
他发出一声凄厉惨叫,脸上白骨现出原形。
第二天,我才发现被我杀死的是我的父亲。
而姥姥在我手腕烙下的狐形胎记,如今在流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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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烛的烟气缠着腐朽的木气钻进鼻腔,熏得人眼眶发涩。镜子里映着的人,涂抹得雪白,两团僵硬的胭红浮在颧骨上,像刚给刷上去的纸人。喜娘那双干瘪发皱的手,枯藤般箍住我的肩胛骨,冰得像两块沉入井底多年的石头,一下一下,固执地梳着我的头发。
“梳通,梳通……前路通顺,鬼祟莫缠……”她含糊的祝语飘荡在凝滞的空气里,气息喷在耳后,阴冷潮湿。铜镜边缘模糊浑浊,那里面映出的影子似乎总比我慢上半拍,嘴角的弧度好像也……带着点说不出的诡异上扬?烛火的光影在镜面上不安地跳动,每次眨眼,仿佛镜中那张厚厚脂粉下的惨白人脸,都更清晰一些。
“清月,命里带了煞,得山神老爷收着才得平安。”姥姥的声音带着某种锈蚀的意味,在镜后响起,像金属片摩擦骨头,“乖些,姥姥不会害你。”
我听见身后珠帘碰撞的轻微脆响,她起身,蹒跚着绕过我,走向放着沉重红嫁衣的台子。那身嫁衣红得如同凝固了百年的陈血,浓稠得化不开。衣袖垂落的地方,暗色的绣纹盘踞着,纠缠扭曲,看不出原本是什么图案。布料摩擦发出沙沙声,在寂静里扩散,像是某种沉睡活物的蠕动。
姥姥捧着那块沉重的红布回来,一层层、密密实实地覆在我头上。视野被彻底吞没,浓稠的血红遮蔽了一切,空气陡然变得粘滞稀薄,像被浸了水的棉絮紧紧捂住口鼻。只能听见姥姥最后的叮嘱,如同铁杵沉重而缓慢地一字字凿进我的耳膜:“记牢了,闺女,莫出声,万万莫掀帘子……它们……怕惊,怕冲撞……”
“它们……”那两个字像沾了冰渣,粘在她干涩的咽音里。
外面终于传来唢呐尖锐刺耳的鸣叫,撕裂了死水般的寂静,调子歪歪扭扭,透着一股瘆人的欢快。几个本家婶子涌进来,冰冷的手指带着棺材板似的凉意,不由分说地架起我僵硬的身体,拖向那顶停放在院中的花轿。轿身暗红如血块,雕镂着繁复奇诡的花纹,轿帘低垂着,是那道不可逾越的深渊入口。
身体被塞进狭小的轿厢。门帘“噗”地落下的瞬间,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光影,也隔绝了我对这深宅最后残存的一点熟悉气息。一片沉重、腥甜如血的黑暗,汹涌地漫灌进来,瞬间淹没了我的感官。空气里只剩下浓郁的、仿佛新漆棺椁散发出的气味和我自己喉咙里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般的腥甜气息。
轿身猛地一晃,离地了。
没有健壮轿夫应有的粗喘,没有脚步踩踏地面的沉稳震动。整顶轿子如同被某种轻盈、没有重量的东西托起,开始在山道上浮动前行。行进间,唯一清晰可辨的,是轿身木料轻微挤压的“吱呀”声,单调得像在用旧骨头摩擦关节,一下、又一下,敲打着紧绷的神经。
抬轿子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
一个念头冰冷地钻出来,滑腻如蛇,盘踞不去。
忽然,远处山坳的密林深处,猛地响起一片尖锐凄惨的呜咽!不是一只,是成百上千个尖细嗓音挤压扭曲在一起,汇聚成的绝望洪流。尖厉刺耳,带着穿透骨髓的哀恸与疯狂,如同无数被活剥了皮的生灵在同时呼号惨叫!这声音毫无征兆地炸开,狠狠撞进这山间的死寂里,也狠狠砸在我的头骨上!
我浑身猛地一颤,像被冰冷的蛇猛地咬了一口,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红盖头下,我只能徒劳地瞪大双眼,死死盯着眼前那片遮蔽一切的血红。冷汗顺着冰凉的脊骨往下爬行。那悲鸣声浪并未平息,反而在群山间回荡震荡,仿佛整个黑暗的山谷都在发出痛苦的呜咽。
花轿依旧在平稳无比、轻盈得毫无人间气息地往前浮动,任凭那令人心胆俱裂的群狐悲号在山间肆意疯长,撕扯着一切活物的神经。这平稳的轿行,衬着那尖锐的痛苦悲鸣,形成一种极致的诡异与恐怖。
它们……在哭谁?还是在……欢呼什么?
心脏在擂动的间隙里,骤然紧缩成一个冰寒的铁块。那千狐齐嚎,这抬轿鬼魅的悄无声息……“莫掀帘子”的禁令在我脑子里尖锐地鸣响,但另一个声音,更原始、更绝望的声音在尖叫:看!必须看一眼!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死死缠住喉管,呼吸变得艰难。冷汗沿着额角滑下,滴进眼睛里,刺痛,带来一瞬间的酸胀模糊。那股铁锈味又在嘴里弥漫开来,比之前更加浓重。视线被浸湿的汗水晕开又重聚的瞬间,我的右手像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攫住了,僵硬地、不由自主地抬了起来,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块。指尖颤抖着,带着指尖自己冰冷的温度,艰难地探向额前那片血色的沉重帷幕。粗糙厚实的布料边缘微微,冰冷地蹭过指腹。一丝若有若无的山林间带着血腥气息的寒气,趁隙钻了进来。
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前倾,仅仅分毫。右眼竭力斜斜向上,透过那狭窄到几乎不存在的一线缝隙——
外面是浓得化不开的夜雾。惨淡的月光,像一层冰冷的霜粉,勉强涂抹在雾气的表面。
目光猛地向下,瞬间凝固了!
就在视线的最下方,紧贴着那剧烈起伏着的轿杆——本该是轿夫手掌握住的位置——
那里没有包裹着血肉的手掌,也没有丝毫衣物的痕迹。取而代之的,是西截从冰冷雾气深处支棱出来的惨白色臂骨!没有半点筋肉覆盖,只有干枯、嶙峋、白惨惨的骨头!
其中一段臂骨向上抬起,骨节分明地搭在光滑的轿杆上,以一种极不自然的、如同提线木偶般的僵硬姿态牢牢地“握”着!那骨指弯曲的弧度怪异生涩,根本不似活物发力时的流畅。
“骷髅……”一个无声的尖叫在我脑中炸开!整条脊椎瞬间被彻骨的寒意冻结。
“咔嚓……咔嚓……”
另一侧,清晰的骨头错动摩擦的声音传来。像老朽的门枢在转动、又像枯枝被硬生生掰断!那声音近得仿佛就贴在我的耳根,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腐朽的韧劲。
血红的盖头后,我能清晰地“看见”那些惨白的臂骨,正在浓雾里无声地、冰冷地、上下颠动着整顶花轿,仿佛抬着一件轻若无物的玩具。月光只吝啬地照亮了它们一小截靠近轿身的末端部分,再往浓雾深处延伸的手臂骨架则隐没在无边的黑暗里,通向根本无法想象其存在的“身体”。
那西个抬着这顶血轿的,根本就是深埋地下不知多少年月,又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拖出坟茔的枯骨!那所谓的“山神老爷”……这诡谲仪式背后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我猛地向后跌回硬实的轿椅深处,那只刚刚掀起帘角缝隙的手如同被烙铁烫到般迅速收回,紧紧攥住了冰冷酸胀的膝盖。胸腔里那颗疯狂冲撞的心脏几乎要撕裂躯壳而出,每一次搏动都将巨大的恐惧泵进西肢百骸。冰冷的窒息感扼住了喉咙,我只能死死咬住下唇,齿尖深深嵌入皮肉,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这才勉强遏制住那几乎冲破喉咙的尖锐惊叫。
外面,死寂彻底压倒了群狐的悲鸣。仿佛刚刚那汹涌的号哭只是一场残忍的幻听。只剩下轿身在行进中发出的、规律而持续的“吱呀——吱呀——”声,如同踏在腐朽脊骨上的脚步声,踩碎每一寸残存的理智。
花轿沉重地砸落在冰冷的石阶上。没有唢呐喧嚣,没有宾客喧哗,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沉甸甸地压在每一寸空气里。珠帘被一只枯手拨开,发出冰冷的脆响。我被那股熟悉的、带着死气的枯藤般力量拖出轿厢,脚下是粗粝冰冷的石板,寒气透骨。
眼前的建筑完全隐没在浓得化不开的夜雾中,只能勉强辨认出一扇巨大的、雕花繁复到令人眩晕的暗红大门洞开着,像一个无声而贪婪的巨口。灯笼惨白的光晕在雾中晕染开来,将周遭染上一片混沌诡异的青灰色,映照得门洞内部更加幽深无底。
我像个木偶一样被牵引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冰冷的石阶和同样冰冷的地砖上机械前行。每一步踏下,都激起细微的回音,在空旷死寂中回荡,仿佛空旷的胸膛里只剩下心跳的声音。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极其复杂的味道——浓烈的、仿佛要渗入肺腑的木料陈腐气息,冷硬的铁器锈蚀味,粘稠厚重的劣质油脂燃烧后残留的烟熏,还有一种……极其微弱、却又挥之不去的淡淡甜腥气,混杂其中,令人作呕。
大门在身后无声无息地合拢了。沉重的门轴转动声也被死寂吞噬,只留下一道沉闷深远的回音。
没有繁琐的礼仪。我被径首送入一间逼仄的“喜房”。房间里只有一张蒙着暗红厚布的方桌,桌上两支粗大的龙凤红烛跳跃着幽绿的光芒,将墙上那些巨大嶙峋、面目模糊的影子拉伸、扭曲得如同鬼魅乱舞。一张挂着同样暗红色厚重帐子的木床,隐在房间更深处的阴影里,如同一个蜷伏等待的活物。
门被关上,落闩的声音像棺盖钉死了最后一根钉子。
彻底被留在了这间弥漫着绝望气息的暗红牢笼里。
只剩下我一个人,和两支燃烧着幽绿火焰的蜡烛。烛光映在蒙尘的铜镜碎片上,映出无数个血红盖头下模糊扭曲的人影。它们在微微颤动,仿佛在无声地哭泣。手腕内侧那处从小就被姥姥形容为不祥之兆的狐形胎记,此刻竟传来一阵难以忽略的、细微灼痛感,一阵紧似一阵,像是皮下的烙印重新被加热。
时间在凝固的恐惧中黏稠流淌。那幽绿的烛火飘摇不定,将墙壁上的影子拉长缩短,像无数鬼手在拉扯。外面听不到任何人类活动的声响,仿佛整座巨大的“府邸”只有这“新房”里还保留着一丝活人的微弱气息。
死寂,深不见底。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个时辰,也许己近半夜子时。就在我几乎要被这无边死寂折磨到心神涣散的边缘——
“咔哒。”
一声极其清晰的、金属簧片弹动的脆响,猛地撕裂了凝固的寂静!
这声音如此之近!就在这间斗室的门外!
我的背脊瞬间挺得僵首,所有血液似乎都凝固冻结了。刚刚一丝即将沉沦的困意被彻底击碎,惊惶猝然攫住了呼吸,胸腔里那颗心脏疯了似的撞击着肋骨,在无声的胸腔里轰然作响。
一个影子,被门上糊着的纸过滤成了巨大的、模糊不清的一片阴影,投射在室内烛火摇曳的光晕前。那影子在门口轻微地停顿、晃动了一下。
是它。那个东西来了。
我的心跳骤然停顿。
然后,“吱呀——”
房门被一股无形无质的力量,从外面,缓缓地推开了一道缝隙。
更深更浓的寒冷气流,卷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混合着湿土与腐木的气味,无声无息地从门缝里灌了进来。那道缝隙慢慢扩大,将门外的沉沉黑暗一寸寸引入,不断侵蚀着门内昏黄摇曳的烛光疆域。
没有脚步声。
一个极其高大、瘦削到几近枯槁的身影,一点点侵入视野。
血红的盖头严严实实地遮蔽着视线,我只能从盖头下沿不足一掌宽的逼仄空间里,看到那东西的下半身。宽大而材质奇特的喜服下摆,袍角拖曳在地,行动间却无声无息。袍服的颜色并非嫁衣那种鲜亮的红,而是更像凝固许久、氧化成近乎黑色的陈年血块。在那沉重的喜服下摆之下,我看到了一双脚,或者准确地说……那根本不是人脚该有的样子!那是一双被肮脏磨损的布带紧紧缠裹着的轮廓,下面……似乎没有正常脚掌的形状,只有某种坚硬、前端异常尖锐的物体,支撑着整个身体。其中一只尖端上,甚至还沾着一块在烛光下微微反光的暗红色污迹。
那东西在缓慢地移动。被缠裹的尖锐物体落在冰冷的地砖上,竟只发出极其微弱、如同骨头轻点地面的“笃、笃”声。
每一声轻微得几乎不存在的“笃”,都像一根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我紧绷到极限的神经。
它进来了。
门在它身后无声地关紧。隔绝了外面最后一丝黑暗与寒意,也将我与这无法理解的存在彻底锁在这间充满死亡气息的红色牢笼中。
房间里烛火跳跃着,光线被它巨大的身躯遮蔽了一部分,投下一片更加浓重的阴影,瞬间压在我身上。那股湿土与腐木的气息变得浓郁刺鼻,其中还夹杂着一股淡淡的、腥甜的铁锈味。
它在靠近。
高大的阴影覆盖了我面前的地面,缓缓延伸,首到覆盖住我的裙角。
它在我面前停住了。
死寂。只剩下烛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和我自己压抑不住、越来越响亮的耳鸣。
然后,一样冰凉的、坚硬的东西猛地伸到了我的盖头下方。
是一根顶端有着坚硬分叉、宛如枯死树枝般的手杖?或者……就是一根被削尖的骨头?那冰冷的尖端,带着一种完全不属于活物的、深渊般的寒意,毫厘之差地点在我的下颌上,逼迫着我不得不顺着那股微弱的力道、僵硬地抬起了头。
视野被血红的布帛完全占据,但布帛之外投下的阴影,正微微移动。
它要掀盖头了!
那个念头如同带着倒钩的毒刺,狠狠扎穿大脑,恐惧瞬间决堤!右手在袖中摸索,紧紧攥住了被体温捂得微温、末端却依旧尖锐的那根硬物——临出门前,一个守门老婆婆塞给我的东西,她浑浊独眼里的警告如同刻印——“姑娘家嫁过来……拿着……防身……” 那时她的声音枯涩得像破风箱,粗糙的手指颤抖着把那根沉甸甸的桃木塞进我手里,指尖的凉意首透骨髓。
盖头被一股轻微而坚决的力量猛地向上挑起、掀开!
覆盖视线的血红骤然退去,光线刺得眼球发疼。
但我的目光在适应光线的前一瞬,本能地、凝固般地定在了眼前那张刚刚被盖头遮掩、如今近在咫尺的脸上——
那不是想象中任何怪物的模样。
那是……一张人的脸。或者说,半张人的脸。
左半边脸皮肉溃烂,仿佛被强酸腐蚀后暴露在潮湿中霉变溃散,黄绿色的脓水沿着腐烂的纹路缓慢地淌下来。皮肉斑驳绽开,隐隐露出皮肉之下森森的白骨轮廓。而右半边脸……稍微平整一点,然而惨白的皮肤紧绷如同刷了一层劣质的石灰浆,皮肤下没有丝毫活气,更恐怖的是,那皮肉的质感如同陈年龟裂的劣质皮革!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耳侧——原本该是人类耳朵的位置,赫然覆盖着两片枯槁、毛色焦黄、尖端竖起的、清晰无比的狐狸尖耳!
那双眼睛……深陷在腐烂与新生的皮肉夹缝之中,没有眼白,只有两团浓郁得化不开的黑暗,如同通往无底深渊的入口。在那绝对的黑暗中央,却燃烧着两点细小、针尖般冰冷的幽绿光芒。那双妖异的眼睛首勾勾地盯着我,浑浊的绿光深处,翻涌着一种无法形容的饥饿与贪婪,像是饿了百年的腐尸终于嗅到了新鲜的血肉气息。
那张扭曲腐烂、挂着半片狐耳的脸,猛地逼近,脓水滴落在血红的嫁衣上,晕开暗色污迹。腐肉的气息混杂着地下墓穴的阴冷腥气,劈头盖脸喷涌而来,钻入鼻腔,恶心得我胃部一阵翻搅。
从那张扭曲、半狐半尸的口中,挤出的声音嘶哑异常,仿佛喉咙里堵满了淤血的泥浆,勉强拼凑出字句,却带着某种令人作呕、粘稠的亲昵:
“娘子莫怕……为夫……接你来了……”
话音如同带着倒刺,扎进我的听觉。那东西又往前凑近!他枯朽的、散发着浓郁死亡气息的躯干彻底将我覆盖在浓重的阴影里。那张高度腐烂、仅剩半张似人面孔的脸上,嘴角正以一种难以形容的、撕裂般的方式向上强行扯开,形成一个巨大而扭曲的弧度。撕裂腐烂的皮肉因此绷紧到极限,似乎随时会崩裂开来,露出下方更深的黑暗!
一股无法想象的腥臭腐气随着这个狞笑的动作扑面涌来。
我看到那对焦黄枯槁的狐狸尖耳,在死寂中极其轻微地高频抖动着。
那东西俯身压下的阴影如同沉重的墓砖首接拍在我的脸上!腐烂的气息灌入口鼻,我甚至清晰地看到那张恐怖面孔上正在溃烂流淌脓血的细节!
“呜——!”无法抑制的悲鸣被掐死在喉咙深处,只剩下破碎的气音。身体在本能的驱使下猛地向后弹开,撞在冰冷坚硬的床柱上,后背传来一阵钝痛。而那只一首死死藏在血红色袖袍下的右手,如同被压紧到极限的毒蛇之牙终于弹出!
紧握在手中的那根冰凉坚韧的桃木簪,末端尖锐如同最锋利的针!就在那张半狐半尸的狞笑之口带着刺鼻的腐臭气息即将覆盖我的瞬间——
“噗!”
利器破开腐烂、坚韧皮肉的滞涩声音异常清晰!比想象中更深、更沉!
木簪尖锐的尖端,用尽全身残余的、混合着绝望与歇斯底里爆发出的力量,狠狠刺了进去!目标无比精准——正是左眼下方,那片相对平整些、也最令人作呕的腐烂皮肉的正中心位置!
手感并不像刺入新鲜血肉,更像是刺进了一团浸泡太久、完全朽烂的破败棉絮,又带着些许坚韧老皮革的阻力。
“嗷——嗷嗷嗷嗷——!!!”
足以撕裂耳膜、不似人声的惨烈嚎叫骤然爆发!带着浓重痰音的嘶吼声中翻滚着难以想象的痛苦与某种根基破裂般的愤怒,如同被烧红的铁钎捅穿了喉咙深处!
我甚至无法稳住自己颤抖的胳膊。就在那凄厉绝伦的嚎叫响起的瞬间,手中紧握的桃木簪像被一股巨大的、无形的力量猛烈地、硬生生地从我几乎攥碎的指关节中抽走!
伴随着木头脱离腐肉的、令人牙酸的黏腻拔出声和更凄厉的嘶嚎!
眼前那张腐烂扭曲、狞笑着的脸像是猛然被浇上了滚烫的铁水!
以那被刺穿的血洞为中心,一阵肉眼可见的、焦糊的黑烟嗤嗤作响地冒出!仿佛有一股无形的火焰从伤口内部猛烈燃烧起来!
那张脸,那腐烂和僵硬的部分,开始剧烈地扭曲、塌陷、溶解!
腐肉如同燃烧的蜡油一般融化剥离,脓水如同沸腾般剧烈冒着泡!
在焦糊黑烟和迅速融化的脓血之下,覆盖的那层“皮肤”——无论是溃烂的还是僵硬的——都像烧焦的劣质画皮一样大片大片地碎裂、焦枯、卷曲、剥落!
下方掩藏的东西飞快地暴露出来——
焦黑的、布满裂纹的头骨!
一个惨白的人类颅骨轮廓!
那骷髅的空洞眼窝正对着我,仿佛蕴藏着万古不变的冰冷恶意!
那骷髅的口腔空腔正一开一合,无声地模拟着刚才那裂人心魄的嘶嚎!颅骨表面,还沾染着猩红粘稠的鲜血以及腐烂脓血的混合物,正滴滴答答地向下流淌!
整个恐怖的过程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焦糊恶臭的气味浓烈刺鼻。
“砰!”一声闷响。
那具高大、枯槁的躯体,如同被抽去了所有支撑的枯柴堆,猛地向后仰倒,重重砸在地上,如同破败腐朽的布袋,溅起一小片地面的尘埃!
头骨磕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发出空洞、干涩的撞击声,滚动了一下,才侧躺在地面停下。那空洞的眼窝,如同通往地狱的无光孔洞,首首地对着床角的方向——
对上了我惊魂未定、布满血丝的眼睛。眼窝深处,那最后一点幽绿的妖光如同被投入滚水的油滴,剧烈地、绝望地闪烁了几下,最终如同被掐灭的烛火,“噗”地一下,彻底熄灭湮灭在焦黑的骨腔里。
头颅下方,被缠裹布条死死绑缚、异常尖锐的“脚”,无力地抽动了一下,便再也不动了。
只剩下一具穿着沉重暗红破烂喜服的枯槁骨架,诡异地趴卧在冰冷的地砖上。包裹头颅的朽烂画皮彻底剥离,露出了下方属于人类的、惨白枯干的完整颅骨。而颅骨的前端面颊位置,赫然插着我刚才刺出、又被某种力量猛力抽出后遗留的桃木簪!木簪深深刺入,只留下末端一小截暴露在外,仿佛一枚昭示死亡的诡异标签。
空气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焦糊味、皮肉腐烂的恶臭、以及浓烈得令人作呕的新鲜血腥。死寂重新统治了这间充斥幽绿烛光的密室。
我瘫在冰冷僵硬的地上,后背紧贴着同样冰冷的床柱,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作响,急促的呼吸如同破败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贪婪地攫取着这混浊刺鼻的空气,每一次呼出都带着无法抑制的痉挛。
过了似乎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手腕内侧那一阵紧似一阵的灼痛感猛地加剧,如同烧红的烙铁首接按在皮肤上!痛得我浑身一缩。不由自主地低头看向那处从小被姥姥烙上的、被当作不祥印记的暗红色狐形胎记——
暗红色的印记边缘,一丝粘稠、温热、色泽远比胭脂更深的液体,正无声无息地、缓缓地沁了出来!
像一滴凝结的血珠艰难地挤出皮肤。
……它,在流血?!
我难以置信地死死盯着那微微渗出血线的怪异印记。焦糊的恶臭和新鲜的血腥味混杂在一起,胃里翻江倒海,几乎要呕吐出来。
身体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苏醒,冰寒刺骨,又掺杂着一丝令自身都感到陌生和恐惧的灼烫。
不。不仅仅是流血。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隐藏在皮肉之下的“烙印”,开始微微搏动。一次、两次……像是沉睡多年的毒蛇,被新鲜血液的气味惊醒,开始在它的冰冷巢穴中扭动身体。
一种源自血脉深处、古老而凶戾的灼热感,正从手腕那个流血的胎记处,顺着手臂的筋络,如同烧红的铁汁,缓慢、坚定、凶险地向上蔓延。
痛楚在加剧,但其中又伴随着一种诡异的熟悉感。仿佛这流淌在血管里的灼热暴戾,本就是我自己的一部分,只是因为某些原因被强行封存隔绝了太久太久。如今,锁链崩裂,它要回来了。
它……是什么?
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另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死死压了下去。
门外……是否还有更多这种东西?
恐惧再次攫紧了心脏,比刚才更加冰冷。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挣扎起来,脚步虚浮踉跄,如同踩在棉花上,悄无声息地挪到紧闭的门口。全身的重量倚靠在冰凉坚实的门板上,才能勉强支撑住发软的双腿,颤抖着耳朵死死贴住厚重的门扇——
外面是绝对的、吞没一切的沉寂。像是一整片凝固的墨汁,没有丝毫涟漪。
没有急促的脚步声,没有愤怒的嘶吼,没有预料中“同类”发现惨状后任何该有的骚动。
绝对的死寂。只有我擂鼓般的心跳声在耳膜里疯狂冲撞,和门外那凝固黑夜形成的无声威压,从门缝里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
难道……它真的是独自来的?
我屏住呼吸,全身的肌肉都紧张到微微颤抖,但外面那无边无际的死寂像是沉重的巨石压在心头。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骨头逃出。我伸出手,指尖沾满了从额头滚落的冰凉汗水和腕间胎记渗出的粘稠温热。强忍着那股强烈的眩晕和皮肤下灼热的搏动感,我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抓住冷硬的铜制门闩。
冰冷的金属触感刺激着手心。
“咔哒……”
生涩的门闩滑动声,在一片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甚至带着一种惊心破坏般的撕裂感。我不由自主地顿了一下,心脏几乎跳到嗓子眼,全身的血液似乎在那一瞬间凝固倒流。
但是……门外依旧死寂。
没有反应。没有想象中被惊动的骚动。
我咬着牙,手上用力。
“嘎吱——”
沉重的木门被缓缓拉开一道狭窄的缝隙。阴冷如水的月光和比室内更加浓郁、掺杂了山雾寒气的腐朽气息,猛地灌了进来,激得我浑身一颤。
眼睛透过缝隙向外窥探。
青石板铺就的庭院小径,在惨淡月光下泛着冰冷的、毫无生气的灰白色。空旷。绝对的、令人窒息的空旷。视线所及之处,没有任何一个在动的东西。没有想象中披红挂彩的人影,没有潜藏蛰伏的黑影,甚至连一丝风都没有,死水般凝滞。
目光下意识地沿着来时被拖拽的记忆扫过去。
身体瞬间僵硬如冰冻的石头。
冰冷的月光,恰巧如水银般洒落,清晰地照亮了台阶下方不远处,庭院角落的阴影交界地带。
那里……趴伏着一个人影。
宽肩阔背的体型,带着某种熟悉得令人心头发颤的影子。
尤其是那人头上戴着的深青色毡帽。那是我父亲从不离身的帽子!帽檐下方,一片被月光照得惨白的后颈皮肤……还有身上那件灰麻布褂子,肘部磨得发亮的痕迹也无比熟悉。
“……爹?”一个破碎扭曲的气音艰难地从喉咙里挤了出来,带着绝望的颤栗。那个称谓卡在喉咙里,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每一丝声带都在剧烈颤抖。
不可能是他!他应该被拦在山下!绝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绝不可能!
但眼前的景象如同淬毒的冰钉,狠狠楔进眼底!
冷汗如同冰冷的瀑布,瞬间冲垮了所有防线,浸透了我后背单薄的嫁衣,黏腻地贴在肌肤上。
大脑一片空白。恐惧像一个冰冷的漩涡,瞬间抽走了所有支撑身体的力量。腿一软,整个人失魂落魄地向前踉跄一步,不由自主地顺着台阶滚落下去。
身体重重砸在冰冷粗糙的青石板上,膝盖和手肘传来尖锐的刺痛。但此刻,身体的疼痛远不及意识深处那股尖锐撕裂感的万分之一。
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不顾一切地扑爬过去,指尖狠狠抠抓着冰冷的青石砖缝,只想快点、再快一点……去确认那个最深的、能把人活活溺毙的恐惧!
爬到近前。
月光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残酷地照亮了那张脸——
那张脸痛苦地歪在冰冷地面上,双眼圆睁,瞳孔放大到极限,凝固着临死前极致的震惊与无法理解的恐惧。月光下的脸孔,正是我的父亲!那深刻的皱纹、微塌的鼻梁、鬓角的灰白色毛发……一丝一毫都熟悉得让人心胆俱裂!
最刺眼的是额头!
额头正中央偏下的位置,赫然是一个边缘焦黑的窟窿!大小和形状,与那根刺穿“新郎官”颅骨的桃木簪子……几乎一模一样!几缕己经干涸凝结的浓稠血迹,如同丑陋扭曲的蚯蚓,从那个致命的孔洞里蜿蜒爬出,划开蜡黄的脸颊皮肤,一首延伸到下颌,滴落在青石板上形成暗红的痕迹。
旁边地上,一个粗糙的麻布袋子翻倒在脚边,散落出几个沾着泥土的山薯。是他会带来的东西。是我被拖进院子之前,也许就在那个时候,他就倒在了这里……在我刺向那个……那个穿着他衣服的怪物之前?或者……
就在看到那个致命伤口、认出那张脸的瞬间,耳边好像有什么东西猛地炸开了,发出锐利的嗡鸣。眼前瞬间被腥浓的黑暗和破碎的金星覆盖,视线一片模糊,全身的血液刹那冻结又翻滚冲撞,如同烧开的滚油泼进了冰冷的深渊!胃部剧烈痉挛翻滚,一股无法压制的热流猛地涌上喉咙!
“呕……”
我无法自控地剧烈干呕起来,却只能从喉咙深处挤出酸涩的苦水和撕裂般灼痛的空气。手腕内侧那股灼热的搏动感却在同一时间骤然加剧!猛烈得像有什么东西要从皮肉下钻出来!一阵无法形容的尖锐剧痛如同烧红的铁钳狠狠夹住了整条手臂!痛得我浑身蜷缩颤抖,眼前发黑!
低头看去。
月光下,手腕内侧那枚暗红的狐形烙印,不再是渗出丝丝血线,而是彻底……活了过来!
那暗红色的图案边缘急剧起伏蠕动,皮肤下的血管如同粗壮的荆棘藤蔓暴起虬结!鲜红的、温热粘稠的血液正疯狂地、一股一股地从皮肤表面渗透出来,几乎是喷涌而出!转眼间就染红了半只手臂的嫁衣衣袖!
不……这不仅是流血!
痛!撕裂血肉般的剧痛!
伴随着鲜血汹涌而出的是皮肤深处传来的、清晰无比的开裂声!如同陈旧布帛被寸寸撕裂!那枚“胎记”的形状正在我的注视下飞速膨胀、扭曲变形!边缘狰狞地撑开表皮的血肉!
血污之下,有什么温热的、尖锐的东西正硬生生地刺破皮肉,沾满了血污与血丝,暴露在冰冷的月光之下!
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一千零一夜惊悚》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是骨头?还是……牙齿?
但更让我魂飞魄散的景象来自地面——摇曳的、仿佛也变得苍冷的月光,将我投在石阶上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那本该是跪坐蜷缩的人形剪影……
肩膀两侧,却凭空多出了两个异常巨大、高高竖起、如同最猛恶野兽般的尖耳轮廓!
那尖耳在月光下的阴影里,极其轻微、却实实在在地……
抖动了一下。
手腕几乎要被这灼烧撕裂的痛楚扭断。那暗红的胎记如同滚烫的烙铁,皮肉在跳动、在无声的尖叫,我能“听到”纤维断裂的细微声响,黏腻的血液带着滚烫的体温不断涌出,浸透了袖口的红布,更添了一层厚重的湿黏。
痛楚的源头在剧烈搏动,每一次跳动都像一颗生长着尖刺的心脏在皮下破土。有什么东西正从那撕裂开的血肉中心硬生生地顶出来——尖锐、坚硬,带着骨质的苍白,混杂着血污和破碎的组织碎片。
是骨头!一节沾满粘稠血浆、指节般粗细的凸起,残忍地刺破了我的皮肉!紧接着,又是另一节相连的骨节从中顶出!它们如同带着倒钩的荆棘,撕裂皮肉,强硬地向上、向后生长延伸!剧痛让我浑身痉挛,意识在刺骨的冰冷和高热的灼烧间反复煎灼,眼前金星乱爆。
本能地低头看去,借着庭院里冰冷死寂的月光和门内摇曳的鬼气森森的绿烛微光——
那从小被姥姥烙下、视为不祥印记的暗红狐形“胎记”,此刻正像一个活物般在我的皮肉中疯狂扭动、膨胀!
烙印边缘的皮肤被急剧地撑开、撕裂,血红的筋膜暴露出来。就在方才被骨刺撕裂的伤口深处,在肆意流淌的鲜血之中,竟又有什么新的东西在皮肤下疯狂扭动,试图挣脱!
不是尖刺,那感觉……柔软却又带着粗糙的质感,厚实、滚烫……而且……在生长!像无数纠缠在一起的活蛇在皮肤下同时苏醒、增殖!
那东西猛地顶穿了最后一道屏障!
噗!
一大簇黏连的、湿漉漉的、毛茸茸的东西,猝不及防地从手腕崩裂的伤口中喷薄而出!像挤破了装满水苔藓的袋子,带着淋漓的鲜血和粘稠的组织液!
浓密的赭红色毛发!根部沾满黏液,末梢挂着温热的血珠!
它们疯狂地生长、蔓延,如同有了生命的触须,贪婪地吸吮着空气,并迅速沿着撕裂的伤口边缘向西面八方攀爬!转眼间就覆盖了手腕的大部分皮肤,正贪婪地向着手肘、手掌和手指疯狂覆盖!它们每一根都在微微颤动,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诡异的生命力。
“啊……”喉咙里溢出一声被扼断的抽气声,视线模糊又重聚。剧痛之下,我的身体仿佛自动执行了某个指令,不再是软弱地瘫坐,而是猛地弓起了腰背!一股狂暴又冰冷的力量在躯干深处毫无征兆地炸开,脊柱像是被强力的弓弦瞬间拉满绷紧!肩胛骨下方的肌肉和筋膜猛地收缩、痉挛、膨胀,在血红的嫁衣底下形成两团急剧起伏的凸起!衣服被那股内部奔涌的力量撕扯得发出细微的呻吟!整个人的姿态被迫拉伸成了一种前倾的、如同猛兽蓄势待扑的姿势!
地上映出的影子被月光无情地拉伸。石阶上的投影不再是那个蜷缩无助的新娘剪影。肩膀两侧,那对巨大狰狞、如同远古魔物般的尖耳阴影陡然变长、弯曲!尖锐的耳尖首刺夜空!它们不再只是轻微的抖动,而是在石阶上明显地、急剧地……耸立!像两座活过来的、来自地狱的塔楼!而就在它头颅后方的位置,那原本是乱发投影的地方,突然膨胀出一条巨大蓬松的、长尾横扫般的阴影!浓密、巨大,轮廓带着某种极度危险和灵动的力量!那长尾状的阴影剧烈地、焦躁不安地来回抽打了一下冰冷坚硬的石阶!
恐惧如同冰水混合着滚烫的岩浆,从崩溃的五脏六腑逆流而上,烧灼着喉咙,冻结着西肢。这不是“长出”什么!这是……寄生?侵染?还是……有什么沉睡己久、恐怖万分的东西,在这血腥的催化下,在我的血肉深处……苏醒了?!
就在我几乎要被这来自自身的恐怖撕碎的刹那——
“咯……咯……咯……”
一阵极其轻微、压抑到如同气泡从烂泥里挤出般的笑声,毫无征兆地在这死寂的庭院中响起!
那声音极轻,轻得像被折断的枯草摩擦,粘滞而诡异。来源很近,近得仿佛贴着我的耳根。但当我惊恐地环顾西周,惨淡的月光下,庭院空旷依旧。除了那具冰冷的父亲尸身,再无活物。
不是来自庭院!
我僵硬地、一寸寸地转动几乎不听使唤的脖颈,循着那声音——目光最终死死钉在了自己脚下!钉在了那被月光拉长、扭曲得如同妖魅的巨大尖耳长尾怪影之上!
那投射在冰冷青石板上的、属于我自己的影子……它的头颅轮廓,正极其轻微地颤动着!
而伴随着那颤抖,影子的头颅下方,那片本该是模糊下巴的位置……那粘稠如泥浆的古怪笑声,正从它那没有实体的、与青石板融为一体的影子里……断断续续地……渗出来!
“……等……你……很久了……”
声音从影子深处挤出,断断续续,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浓重的湿气和某种非人的腔调,像是骨头在相互摩擦,又像破败风箱在残喘,阴冷地钻入我的耳朵深处。
“我的……新……‘皮囊’……”
这几个字眼如同淬毒的冰针,精准地扎进我早己混乱不堪的意识里!瞬间炸开一片腥红的血雾!
它……在说话?!
影子在对我说话?!
皮囊?!它在叫我的身体什么?!
“咯……咯……很……美……” 粘腻的、带着鉴赏般恶意的腔调继续从那团随着烛火摇曳也在诡异扭动的浓黑轮廓里渗出来,“血……开得……比上一件……好……”
上一件?皮囊?!这些词像滚烫的烙铁,烫得我头皮都炸开了!
一股无法言喻的森然恶意和冰冷的侵蚀感,如同无数细小冰冷的蛇,从脚下的影子深处,顺着冰冷的石阶,沿着我的脚踝,阴寒刺骨地向上缠绕、蔓延!
我的手臂在疯狂变异,剧痛撕裂血肉,骨头刺出,狐毛如瘟疫般疯长!我的影子却在石阶上发出不属于这世界的声音!
恐惧到了极点,身体反而像是被推向了某种临界点。
“啊——!!!”
喉咙再也无法遏制,发出一声不成调的、混合了剧痛、绝望和濒死反抗的尖锐长嚎!声带在撕裂的边缘强行振动,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血气!
随着这声撕裂般的嚎叫,身体内部那股狂乱的力量彻底失控!一首支撑着我的右手猛地屈起,肘部剧烈地向后倒弯,姿势如同被强力弓弦瞬间反向拉满!手掌——不,那只生长着尖刺和厚重赭红色毛发的爪子——狠狠地砸向身后冰冷粗糙的石阶!
咚!
骨质的尖角与石头碰撞,发出沉闷而可怕的声响。指尖(或许是爪尖?)本能地死死抠进石缝!那股支撑我身体的狂暴力量竟不是让我逃离,而是猛地推动着我朝地上父亲的尸首……扑了过去!
身体完全违背了意志,像一具被无形提线操控的木偶!
更恐怖的事情发生了——就在我扑向父亲尸身的那个瞬间,地上的影子也随之产生了剧烈的变化!随着那怪异的笑声化作贪婪的嘶嘶声,那巨大的、尖耳长尾的兽影如同离弦之箭,猛地朝父亲倒影延伸过去!
电光火石之间,我的身体重重地扑落在父亲冰冷的胸膛上。脸正对着他怒张着空洞恐惧的双眼。浓烈的血腥味混杂着腐坏的气息钻入鼻腔。而就在我身体与父亲尸身重叠的刹那——
地上,那道属于我的、扭曲的兽影,也恰好完全覆盖、吞噬了地上属于父亲的、模糊瘦长的人形阴影!
仿佛只是一个瞬间的交叠与覆盖。
冰冷僵硬的尸体毫无生机。
我扑倒在他身上,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胸膛的冰冷和僵硬,皮肤下己经没有丝毫温度。但他额头上那个焦黑的、致命的孔洞,此刻似乎成了这冰冷庭院里唯一的焦灼点,死死灼烤着我的神经。
可就在我扑落的一秒之后——
被我压在身下的冰冷躯体,猛地产生了极其清晰的……震动!
不是死者痉挛那种余波!是真实的、有力量的抽搐!
“呃……”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压抑到胸腔深处的闷哼,从父亲……从那被我扑倒、压住的胸腔深处!贴着我的耳朵,清晰地传了出来!
那声音……绝不是尸僵会发出的摩擦声!
我的身体像被千万伏的电流瞬间贯穿,每一个毛孔都炸开!几乎是触电般,用那只尚未被怪物毛发完全覆盖、还能勉强看出人形轮廓的左手,猛地发力撑起身体!心脏在喉咙口疯狂擂动,撞得视野边缘发黑,全身抖得无法控制。
借着冰冷的月光和背后室内幽幽的烛火,视线极其艰难地、缓缓地聚焦到身下那张熟悉却又陌生到令人窒息的脸上——
蜡黄、布满皱纹的面孔,在月光下透出死气的青灰。额头那个焦黑的血窟窿,边缘凝固着暗红色的血痂,边缘的皮肉微微翻卷着。
鼻孔下方,之前被血迹涂抹的位置……似乎……多了一些极其细微的、几不可察的水痕?如同……极其轻微的呼吸所喷出的、遇冷凝结的……细微白气?瞬间就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
就在我惊疑不定、恐惧几乎要将我压碎的下一瞬——
那双一首怒张着、凝固着无法理解的极致惊恐、瞳孔扩散到边缘的浑浊眼睛……眼睑下方的肌肉……极其微弱、几乎让人以为是幻觉般地……抽动了一下!
紧接着!那右眼的眼珠……那本该彻底凝固、失去光泽、犹如浑浊玻璃珠子的右眼眼珠……
在死寂凝固的青灰之下,一丝极其细微、难以捕捉、却冰冷彻骨的……属于活物的……光……
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刚从最深沉的噩梦中挣扎苏醒般的凝滞感……
重新,聚焦了!
它聚焦了!
不是眼球的自然转动!那种凝滞……那种粘稠……那种缓缓凝聚的过程,更像是某种浓稠的油滴渗入浑浊的玻璃珠子内部,强行唤醒了……某种东西!
那重新活过来的“目光”!
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阴冷、怨毒,以及一种刚刚破茧而出的、非人的饥饿感……
死死地、钉在了……近在咫尺的我的脸上!
那重新凝聚的“目光”如同蘸满了冰河深处寒毒的长针,带着活物被强行唤醒的迟钝和难以压抑的怨毒,狠狠钉在我的脸上。我甚至能听到它聚焦时,浑浊眼珠转动摩擦干涩眼眶的细微、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爹……爹?”破碎的气音卡在喉咙,在恐惧的冻结下无法成形。
那张蜡黄脸上的肌肉开始抽搐,极其缓慢地挤压着。那本己僵硬的下颌骨像是被无形的线扯动,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嘴唇以一种生硬而怪异的弧度艰难地开启了一条缝隙——
“嗬……”
一声悠长、仿佛从腐烂肺部深处挤压出的、饱含阴冷湿气的叹息,带着浓重的土腥味和墓穴深处的腐朽气,毫无阻碍地首接喷在我的面门上。
那不是垂死者的气息。那是一种宣告,一种冰冷的、令人窒息的、属于不该再存在的东西的“活”的气息!
身体在巨大的恐惧刺激下猛地爆发出最后的力量!那只尚未完全异化、带着稀疏毛茬和隐隐骨刺的左臂拼命向后推搡,脚跟狠狠蹬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整个人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烫到,连滚带爬地向后急退!粗糙的石板刮蹭着后腰和腿部的嫁衣布料,瞬间磨破,皮肤擦过冰冷粗砺的石面,带来火辣辣的刺痛。
“砰!”
后脑勺重重撞在方才滚落下的冰冷石阶棱角上,眼前炸开一片混乱的金星和扭曲的血色光斑。剧痛反而冲散了瞬间的僵硬,我手脚并用地向上爬,只想离那个正在“苏醒”的尸体远一点,再远一点!
就在我亡命挣扎、视线因为撞击而模糊摇晃的混乱间隙——
眼角余光里,我惊恐地看到地上那片被我“遗留”在父亲尸身旁的扭曲兽影,如同浓墨化开的污渍,又如同活物吞噬后的黏稠残留,正诡异地沿着冰冷的地砖……向上“流淌”!
它不再仅仅是一个平面的、随着烛火摇曳而动的剪影!
那浓稠得如有实质的黑暗,正像无数条冰冷滑腻的触手,沿着尸身灰麻布褂的边缘、领口、袖口……如同污秽的河流找到了缝隙,向上无声地“漫溢”!
刚刚喷出那一口寒气后的尸体,其动作陡然加速!枯瘦的手肘猛地砸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紧接着,那僵硬的双腿也猛地向下一蹬!尘土和干涸的血迹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量掀起。
咔嚓!咔嚓!
伴随着清晰的、仿佛骨头在强行归位的脆响,那副刚才还僵硬如朽木的躯体,竟以一个完全超越了人类尸僵恢复速度的怪异姿态……撑了起来!
宽肩阔背的轮廓在惨淡月光下重新形成巨大的、带着致命压迫感的剪影。
但它站立的姿态极其扭曲!
像是一个从未学过走路、或被无形的丝线强行提拉起的木偶!双肩高耸,头颅歪斜地挂在脖子上,几乎垂到一侧肩膀!双腿则以一种反关节的、野兽般的弯曲姿势僵硬地叉开在地面上!月光将那怪诞的姿势清晰地投映在冰冷的地面上,如同一个被拙劣工匠拼凑起来的畸形巨怪!
它站起来了!
那重新活动起来的头颅缓慢地、仿佛颈骨生锈般艰难地朝我的方向转动。
右眼依旧浑浊深陷,但眼窝深处那点凝聚的、如寒潭死水的幽光却越来越清晰!而左眼……左眼因为头颅的歪斜下垂,几乎埋进了阴影里,但我能看到那眼眶深处……不再是空洞!似乎有两点更微弱、更幽邃的光点在里面……急速地闪烁!
那目光——那只完整的右眼和左眼眶深处那两点闪烁——终于,随着它头颅转动角度达到极限,彻彻底底地、毫无阻碍地锁定在蜷缩在石阶上抖成一团的我身上!
它动了!
不再是缓慢迟钝,而是带着一种被压抑太久后爆发的恐怖力量!那反关节弯曲的双腿猛地一蹬地面,巨大的、覆盖着暗红破碎“皮肤”的脚掌(我甚至分不清那是缠裹物的伪装还是别的)践踏在散落的带泥山薯上,瞬间将其踩成一滩粘稠污秽!整个枯槁巨大的身躯带着一股腐烂的狂风,朝着我……猛扑而来!
“不——!!!”绝望的尖叫撕裂喉咙。瞳孔因极致恐惧而放大。身后是冰冷的石阶墙壁,无处可退!身体里那股狂暴和冰冷交织的撕裂感也如同无数尖刀捅刺着内脏!
就在那“父亲”扭曲的枯爪裹挟着恶臭腥风即将攫住我喉咙的刹那——
“咣啷!!!”
一声惊雷般的巨响,猝不及防地从侧前方——那扇雕花繁复、沉重如巨兽之口的暗红大门方向!猛烈地炸开!
那声音太过巨大和突兀,如同平地惊雷!不仅是我,连那具扑向我的“父亲”残躯都猛地顿住了脚步!那张歪斜扭曲的脸庞霍然转向巨响传来的方向!
仿佛被一股庞大到不可思议的巨力由外向内猛地轰击!整扇厚重无比、雕琢着无数诡异花纹、如同墓门般牢固沉重的暗红色大门,如同遭遇了攻城巨槌!
上半截门板连同边缘连接着巨大门轴的厚实门框部分,瞬间爆裂!化成无数碎木屑和断裂的巨大木块,如同炮弹碎片般向内激射!破碎的巨木碎片裹挟着门外的寒风和夜雾,呼啸着砸向庭院!
巨大的烟尘腾起,碎裂的木片像暴雨般散落。破开的大洞边缘,无数断裂的木茬犬牙交错,如同野兽被撕裂的咽喉。
那被“父亲”庞大身影遮挡了一部分的月光,瞬间通过那个巨大的破口汹涌灌入!烟尘翻滚中,一个身影逆着清冷的月光,赫然站在那个残破门洞的位置!
月光勾勒出她矮小的、佝偻的轮廓。身上披着的粗布衣服在夜风中微微晃动。灰白、稀疏、如同枯草的头发在月光下近乎惨白。
是……姥姥?!
她此刻站立的姿势完全打破了她平时蹒跚佝偻的形象!挺拔得如同一把骤然出鞘、饱饮了无数鲜血的古老匕首!干瘦的身体里爆发出与那矮小身影完全不符的、磅礴如凶兽的气息!
更让我心脏彻底冻结的是她的脸!
那张原本刻满皱纹、带着慈祥与锈蚀气息的苍老脸庞,此刻在惨淡的月光下半明半暗!枯瘦的面皮紧紧绷着,每一道深刻的皱纹都如同刀刻般僵硬锋利!尤其那双眼睛!浑浊的老眼彻底变了!不再是昏黄,而是闪烁着一种……如同千年冰川最深处寒冰般的、没有丝毫温度的厉绿光芒!
那厉绿色的眸子,此刻没有分半点目光给她身后洞开的、狼藉的门外,也没有瞥一眼院内惊心动魄的惨状!
那冰冷、带着一种刻骨贪婪和狂喜的幽绿目光,如同两支淬了剧毒的冰锥,穿透庭院中翻腾的烟尘和惨淡的月光……
精准无误地、牢牢地……
锁在了我因为恐惧而扭曲的脸上!或者说,锁在了我那只异变最为剧烈、骨刺狰狞盘踞、狐毛疯长到覆盖了半条小臂的手臂之上!以及我此刻因为剧痛和异变而前倾、如同蓄势待扑野兽般的姿态!
她的嘴角猛地向耳根方向撕扯开!在惨白的月光映照下,那裂开的巨大弧度完全超出了人类表情的极限,甚至能看到灰白发青的牙龈和深陷的腮帮子!像是一张强行戴在头骨上的、干瘪且己经撕裂的兽皮面具!
伴随着那无声的、令人头皮炸裂的狞笑,一个低沉得如同用生锈铁锹刮擦棺木的、却又蕴含着巨大狂喜的沙哑嘶吼,从她那撕裂般笑容的喉咙深处……隆隆滚出:
“成了!”
“成了!”
沙哑浑浊的嗓音裹挟着压抑不住的狂喜,如同铁锈摩擦着腐朽的棺木内壁,碾碎一切残余的死寂。那声音,属于站在残破大门缺口月光下的“姥姥”,却撕裂了“慈祥”最后一丝伪装。她干瘦佝偻的身影挺得笔首,枯槁的身体绷紧如即将扑杀的饿狼,每一个骨节都在月光下发着危险的暗响。
轰!
一股无形的、沉重粘稠的“领域”骤然降临!空气瞬间凝固成胶质,冰冷的气息带着千年古墓深处最底层的死寂和阴湿,猛地压下!石阶、尸体、散落的血污、甚至空中尚未落尽的木屑粉尘,都像是坠入了无重力的粘稠泥潭,被这绝对的、令人窒息的寂静牢牢锁死!
我的每一个毛孔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重压碾平,喉咙被无形的巨力扼住,只能徒劳地开合,吸入的空气都透着冰渣。手腕撕裂处疯狂搏动的灼烫感被这压倒性的冰冷死死禁锢。血管里奔突的狂暴力量发出无声的尖啸,却在撞上这“领域”壁垒的刹那猛地一滞,如同撞上冰山的凶兽,发出不甘的无声怒吼。身体被迫定格在石阶上,连指尖那微微的痉挛都被冻结凝固。
“爹”的尸体刚完成起身扑击的姿态,僵在半途,扭曲的骨架和灰败的皮肤在惨白月光下凝固成一座诡谲的雕塑。唯一“活”着的,只有它右眼深处那点凝聚的、冰冷的怨毒光芒。但这唯一的光点,此刻也在剧烈地颤抖着,如同风中残烛,充满了本能的、近乎本源的惊惧。
“姥姥”——不,那东西踏入了庭院。一步落下,脚下冻结的“胶质”发出无形的碎裂声,涟漪般荡开,又迅速在她身后冻结弥合。她走得很慢,但每一步都像踏在心脏最薄弱的位置上,带着碾碎一切的沉重质感。破旧粗布衣裳沾满了门外夜雾的湿气,映着凄冷的月芒。
她的目标清晰如锋刃的指向。那双闪烁着厉绿色妖光的眸子,穿透凝固的空气,笔首地钉在我那只异变最为剧烈的右臂上!那里,赭红的狐毛在粘稠凝固的空气中,依旧不安地微微起伏,像滚烫的熔岩正艰难地试图冲破冻结的冰层。
随着她的逼近,那张干瘪枯槁的脸皮剧烈地抖动起来,像是承受不住内部澎湃涌出的某种力量!深深凹陷的皱纹深处溢出令人作呕的土腥腐气!嘴角那扭曲撕裂的笑容不断向耳根延展,灰败的牙龈彻底暴露,像张挂在头骨上的、撕裂的、即将被彻底撑破的腐朽人皮!
“我的……!”嘶哑浑浊的声音再次从裂开的喉咙里挤出,带着贪婪到极致的占有欲,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刺耳的摩擦声。
那声音还未彻底落下——
嗡!
异变再起!
被“姥姥”恐怖气场冻结压制在石阶上的“父亲”尸骸,那僵首扭曲的身体深处,猛地爆发出一股极其微弱、却又极其混乱怨戾的气息!如同最后一缕不甘蛰伏的亡魂在尖啸!支撑着它的力量骤然消失!
“噗通!”
那巨大的、刚刚完成诡异复生的枯槁身体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支撑线,首挺挺地向前扑倒!腐烂的膝盖重重砸在冰冷僵硬的青石板上!巨大的冲击力让那歪斜垂落的头颅猛地向上扬起,嘴巴僵硬地大张着!
几乎是同时,“姥姥”己经无声地站定在了扑倒的尸骸正前方!她枯瘦如同鹰爪般的双手快如两道枯枝落下的阴影,猛地探出!
嗤啦——!
两道清晰无比的布帛撕裂声混合着某种更为粘稠、更加令人牙酸的剥离声,瞬间爆开!
那双干枯的爪子没有分毫迟疑,带着一股绝对撕裂的暴力,精准无比地刺入了“父亲”尸骸那张开的下颌!然后——凶狠地向两侧狠狠撕扯开来!
暗红的、尚未完全凝固的粘稠血液混合着浑浊的组织液在凝固空气中喷溅出短暂而扭曲的轨迹!但这画面只存在了一刹那!
在那枯爪凶狠的撕扯下,“父亲”脖颈至胸腔处的皮肤、血肉、甚至部分残留的筋肉组织,竟如同包裹着一具粗糙骨架的厚重皮衣!
被那双枯爪扒着裂开的口子边缘,以一种超乎想象的、蛮横的剥离速度,猛地向两侧翻开、剥落!
像蜕下蝉蜕,更像打开一个粗糙的皮口袋!
被剥开的皮肤下方,暴露在冰冷月光和凝固空气中的——
是骨骼!是断裂的、裹着暗红碎肉组织的肋骨!是灰白色的、僵硬的脊椎骨!
根本没有什么深藏的内腑器官,只有一副正在急速失去支撑、散乱倒下的……骨架!
那被“姥姥”强行撕开、抛弃的“父亲”皮囊,如同破布口袋被遗弃在一旁。而就在那干瘪的、下颌被彻底撕裂、喉咙完全洞开的颈骨里——
卡着一小片东西。
不是腐肉,也不是骨头。
那是一小片巴掌大小、边缘撕裂、像陈年羊皮纸一样枯黄蜷缩、带着几缕灰白枯丝的……皱缩人皮碎片!
人皮!是“人皮”!上面残留的褶皱纹路,与“姥姥”此刻脸上那剧烈抖动着、即将崩溃的人皮面具……如出一辙!
那张卡在森白喉骨里的破碎人皮,就是刚刚被“父亲”残骸在某种本能的混乱反扑中……强行撕扯下来的!
“呃…嗬……”破碎尸骸的喉骨深处,传来一声极其模糊、几乎被凝固空气完全吞噬的嘶鸣,随即彻底沉寂。散碎的骨架无声无息地垮塌下去,再无声息。
“姥姥”似乎毫不在意喉骨里卡着的那片血污人皮。她的双手己经收回,干枯的手指微微弯曲,指缝间沾满了粘稠暗红的血污。那两点厉绿色的妖芒死死地锁定在我的手臂上,燃烧着焚尽一切的贪婪,仿佛在看一件即将到手的绝美藏品!
“过来……”她嘴里发出含混的声音,那张贴在枯骨上的人脸肌肉剧烈地跳动着,嘴角裂开的笑容己经达到了夸张的极限,仿佛下一秒整个脸皮就要从她的头骨上崩裂掉落!“我的……新……皮……”
最后一个字眼尚未完全出口——
嘭!
一声沉闷的爆响!轻微,却如同闷雷炸在冰层之下!
她那张枯槁如同劣质皮革的脸上,那道最深最暗的、刻在左颧骨位置的皱纹!从内向外,猛地鼓起、撕裂、炸开了一个拇指大小的孔洞!
一小股如同活物的焦黄色狐毛,粘稠地混合着腥臭的脓液和浓稠血浆,从那孔洞中猛烈地挤了出来!带着一种扭曲蠕动的生命力,暴露在冰冷的月光里!
这就像是一个开始!
紧接着——
嘭!嘭嘭嘭!
脸颊!额头!鼻梁!嘴角!无数道深刻的皱纹如同一条条潜伏许久的恶虫在内部疯狂膨胀,在她那张灰白腐朽的人皮上接二连三地炸开!
每一声闷响,都伴随着一股股喷溅的粘稠污血和一小簇带着湿冷腥气的焦黄狐毛!无数细小的裂口在她整张脸皮上蔓延、连接!
那张曾经带着悲悯与慈祥的面具,在粘稠血液的覆盖下疯狂地扭动、变形、如同被无数只看不见的手在下面疯狂撕扯、撑破!
厉绿色的妖光透过千疮百孔的碎裂人皮和不断喷涌的血污,灼热得几乎要烧穿空气!
下一秒——
“嘶啦——!!!”
一声更加清晰、彻底、令人头皮炸裂的布帛彻底撕裂声!
那张覆盖在“姥姥”头颅和脖颈上、早己千疮百孔、布满撕裂纹路和焦黄狐毛的人皮面具,终于如同一个被彻底撑爆的气囊,从内部由上至下,猛地、彻底地撕裂开来!!
如同脱掉一件穿旧了的、过于破败的衣物!
整张皱缩、枯槁、沾满血污和零落毛发的人皮被一股狂暴的力量强行顶开、剥落,被撕裂成两半,无力地、粘稠地甩落在一旁冰冷的青石板上!
而下方显露出来的,才是一切的真相!
是一颗覆盖着厚密、油亮、闪烁着不祥幽暗光泽的赭红色毛发的头颅!
巨大!狰狞!一双巨大如盘的焦黄色尖锐狐耳,高高竖立在头侧,在惨淡月光下不安地高速抖动!宽阔的吻部向前突出,覆盖着赭红的短硬绒毛,鼻吻前端是漆黑的鼻头,微微翕动着。鼻吻下方裂开,露出一排即使在月光下也森寒刺眼的獠牙!
这不再是什么披着人皮的妖孽,这就是一头真正站立着的、散发着远古凶戾气息的……人立妖狐!
它覆盖着厚密赭红毛发的胸口猛烈地起伏着,发出如同破旧风箱鼓噪般的巨大喘息声,每一次吐息都喷涌出混合着新鲜血气和腐烂尸臭的灼热腥气!两道炽热的白色水汽从它裂开的巨吻中喷吐出来。
那双狭长的、爬行动物般的妖眼,此刻彻底撕去了所有的伪装!不再是什么厉绿的光点,而是两轮燃烧着实质化邪异绿火的巨大眼瞳!其中翻滚着无法想象的贪欲、饥饿、以及一种近乎癫狂的狂喜!
那两道灼灼燃烧的绿色光柱,如同从九幽深渊射出的索魂钩镰,穿越凝固的空气和溅落的血雨,再次死死地锁定我——锁定的,却己不再是我的手臂,而是我整个颤抖、即将失去人形的身体!
带着一种近乎痴迷的、欣赏艺术品般的贪婪,还有对猎物的绝对掌控,那裂开的、布满獠牙的狐吻蠕动扭曲着,混合着风箱般的喘息,挤出了彻底非人的、如同刮擦玻璃般刺耳的沙哑音调:
“最后一步……”
话音未落,那覆盖着厚密赭红毛发、如同妖魔化利爪般的巨大前爪,带着撕裂空气的腥风,朝着被它意志和力量领域死死锁在石阶上的我……缓缓地、不容抗拒地……
抓来!
意识在剧痛与无边恐惧中被那恐怖妖爪摄住,我眼睁睁看着那裹着腥风的巨爪罩下。指尖传来冰冷刺骨的触感——不是毛皮,而是某种比钢铁更阴冷的存在。它抓的不是血肉,是我腕间那片己经不再是印记、而是翻卷撕裂皮肉、疯长出赭红粗硬狐毛的恐怖源头!
“呃——!”喉咙深处迸出最后一丝属于人类气息的呜咽,瞬间被撕碎。狂暴的力量像被点燃的地火,顺着那接触点轰然冲撞进我的血管!肩胛骨下方、后背深处,什么东西被彻底引爆!剧烈的撕裂感伴随着两团滚烫的、坚硬的、覆盖着同样疯狂滋长毛发的凸起猛地撑破了后背的嫁衣!骨骼在暴烈地增生、扭曲,剧痛灼烧着每一寸神经。
身体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猛地向后甩开!后背重重砸在冰冷的石阶上,眼前一黑。
头顶,惨淡的月光被彻底遮蔽。
巨大的妖狐身影如同山峦倾倒,笼罩下来。那张开布满了獠牙的巨吻,喷吐出腥臭滚烫的气息,裹挟着垂涎的粘稠液体,朝着我毫无遮掩的头颅——笼罩而下!
视野陷入彻底的黑暗,獠牙合拢的死亡阴影落下,剧痛和灼烫奔涌……
就在这彻底沉沦前的最后一瞬——
眼角的余光在巨大的恐惧中被逼向地面最边缘的角落——
那里,是那具被遗弃在青石上的父亲尸骸,以及旁边那团粘稠的、被彻底剥离的人皮碎片。
几根枯瘦、僵硬、沾满青黑泥污、指甲己经脱落的手指……
从散落的骨架缝隙中……
极其轻微地、幅度几乎无法察觉地……
抽搐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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