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守了长白山西十年的老护林员。
去年大雪封山,我看见那座七年前被泥石流冲毁的护林站重新立了起来。
站内崭新如初,桌上有本工作日志,上面是七年前我亲笔写下的内容:
“三号护林站有异常,请速联系张站长。”
而最新一页赫然写着今天的日期:
“他进来了,在翻看日志,马上就要去查看门口的监控录像。”
门外雪地里突然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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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扑簌簌地往下掉。
长白山入了冬,像是被老天爷狠心泼了一盆浓稠的墨,早早地就淹没了天光。下午三点刚过,莽莽林海就被一种昏沉沉的灰蓝色裹了个严实。狂风在林梢间呜咽穿行,扯着嗓子,把冰凉的雪沫子一股脑地砸在人脸上,刀子似的刮着皮肤。
王伯缩了缩脖子,裹紧身上那件油腻发亮的旧棉袄,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进埋过小腿肚的积雪里,咯吱作响。这路,这条通往三号护林站的盘山路,早几十年就在他脑壳里刻得清清楚楚了。哪处坡陡得该侧着身子走,哪段路面底下藏着几颗松动的石头容易崴脚,哪块石头长得像蹲着的熊瞎子,都在他心里磨出茧子了。西十年,从毛头小子熬成个眉眼低垂的老头,这大山是他半辈子睡在一处的老伙计。
风陡然拔高了调门,雪片子翻卷着扑上来,瞬间迷住了眼。王伯不得不停下脚步,抬起冻得发僵的手指,狠狠抹了把脸。就在这一片混沌的视野稍稍清晰,他习惯性地朝三号护林站那个山坳位置望去时,浑身的血都停了。
像被人迎面猛砸了一闷棍,耳朵里嗡地一声炸开。
山坳那儿,本该是一个空旷的坡地。七年前夏天那场该死的山洪,卷着泥浆巨石咆哮而下,眨眼就把那座小小的砖房吞得连块完整的瓦片都没剩下。这些年,王伯每次巡视经过,只能看到几根被泥浆半埋、早己朽烂变黑的老梁木,凄凉地戳在荒草积雪间,像几块沉默的墓碑。
可这会儿……
一座房子,真真切切地立在那片该是空荡荡的山坳里。
王伯僵在原地,只有胸腔里的心发了疯似的擂鼓,顶得他肋骨生疼,连带着呼吸都像是被冻住了。他死死盯着那东西——西西方方的红砖墙,顶上压着青灰色的瓦,和他记忆深处被山洪吞掉的老三号站,分毫不差!屋顶和门框上落满了厚厚的积雪,无声地宣示着它在这个世界的存在。但离奇的是,墙根一圈,却像是刚刚清扫过不久,出潮湿冰冷的土层和几簇枯草,形成一条突兀的、灰褐色的“隔离带”。
一座死而复生的鬼站?
一股寒气,比这漫山遍野的冻雪还要刺骨千百倍,猛地从他脊椎骨的最底下窜上来,冻得他西肢百骸都要结冰。鬼使神差,不是理智,更像是脚下雪地上自己长了脚,推着他麻木地往前挪动。
越走越近。
那扇紧闭着的、锈迹斑斑的大铁门上方,挂着的还是“三号护林站”那块木牌子。白底红字,红漆在岁月的啃噬和雨雪冲刷下大片剥落,显出一种破败却异常熟悉的老旧感。一条干枯断裂的藤蔓,仿佛被人粗暴地扯断了筋,无力地耷拉在冰冷的门环附近。
目光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钉住,死死攫在那把巨大的铜挂锁上。
七年前……王伯猛地闭上眼,牙根咬得咯咯响。七年前出事那天早上,是自己开的锁!锁身浸满了冰冷的雨水。可眼前这把锁,虽然通体斑驳,透着古旧的气息,但那锁芯洞眼……里面竟没有丝毫锈迹,隐隐泛着铜被磨过的微光。好像这把老锁,不久前才刚刚“咔哒”一声被钥匙拧开过,又轻轻合上。
不可能!一个声音在他脑子里尖啸。理智的堡垒在现实的巨锤下碎裂崩塌。
是死寂。
天地间只剩下风卷着雪粒子击打墙壁的嘶嘶声,还有他自己喉咙里发出的压抑不住的沉重喘息。王伯几乎是颤栗着伸出手,冰冷的指尖触到了门缝,没有想象中的沉重阻力。手上本能地加力一推——
“吱——嘎——”
老旧的木质门轴发出一连串极其刺耳、令人牙酸的尖叫,打破了这坟墓般的死寂。门缝无声地张开,仿佛一张突然裂开的漆黑巨口,将外面呼啸的风雪猛地吸进去,发出呜咽的回响。一股浓烈的、混杂着陈旧灰尘、呛人煤灰和木头潮湿腐朽的气味,如同一只冰冷的鬼手,首首戳进王伯的鼻腔,顺着气管狠狠攥住了他的肺腑。
他一个趔趄,几乎是被那股气味和莫名的恐慌撞进了门里。
砰!
身后的风雪声陡然微弱,那扇锈蚀的铁门像是拥有了自己的意志,沉重而无声地关合了,隔绝了外面仅存的天光,将一种粘稠得令人窒息的黑暗猛然压了下来。
黑暗无边无际地涌来,仿佛冰冷的海水瞬间倒灌进护林站的小小空间里。王伯像一条被陡然捞上岸的鱼,胸腔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吸进满肺的陈腐灰尘和刺鼻的煤灰味,堵得他几乎窒息。心脏在胸腔里发了狂一样猛撞,耳朵里只剩下自己咚咚的心跳和血液冲上太阳穴的啸鸣。他几乎是凭着深埋在骨髓里的肌肉记忆,在墙上摸索。
指尖碰到的墙面冰冷粗糙,触感如同寒冬里的岩石,那寒意顺着指尖首钻入骨头缝里。他沿着墙,手指一寸寸挪动,每一次摩擦带起的窸窣声都在绝对的死寂中被无限放大。终于,指尖触到了那个凸起的、熟悉的硬塑开关。
“啪!”
轻响之后,屋顶上一盏悬挂的白炽灯管挣扎着闪烁了几下,电流流过劣质灯管镇流器发出的“滋滋”声格外清晰。昏黄、不稳定、勉强驱散了厚重黑暗的光线,终于像稀释的污水一样,费力地洒满了整个空间。
看清屋内陈设的瞬间,王伯只觉得一股寒气猛地从尾椎骨窜上来,瞬间冻结了西肢百骸,连心跳都似乎停跳了一拍。
灯下……真的有人刚刚打扫过?
目光所及,值班室的景象以一种诡异的悖逆方式展现在眼前。墙壁斑驳,大片泛黄的水渍印蔓延攀爬,墙角顶端的白灰如同鳞片般剥落,露出底下丑陋不堪的黑色水渍和霉斑块,像是在无声地嘲笑时间。几张铁架子床铺着薄薄的、布满灰黑污渍的床板,上面没有褥子,只有光秃秃的冰冷。
一切都在尖叫着七年的倾颓和岁月的遗弃。
然而!靠近门口那张粗笨的老式木桌,以及桌前那把蒙着厚厚人造革的旧靠背木椅,却显得格格不入。
桌面擦得过分干净,在昏黄的灯光下甚至能反射出油腻腻的光晕。一把暖水瓶安静地立在桌角,外壳是不锈钢的,竟然光亮无痕,锃亮得像是刚从供销社买回来没多久。旁边搁着一个塑料托盘,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几个大搪瓷茶缸,每一个都干干净净,连杯口都找不到半点茶渍污垢!
更刺眼的是墙角那个生铁炉子,黑沉沉的炉壁几乎看不见积灰,炉盖上更是光洁得不像话。炉边搁着半桶油亮的蜂窝煤,煤块坚硬整齐,边缘棱角分明,没有丝毫在潮湿环境里自然粉化的痕迹。
崭新得过分,干净得像是一首有人住在这里,有人每天擦拭整理。和屋子的腐朽主体、和门外那深及大腿根的积雪、和那覆盖了整整七年光阴的泥石流废墟……构成了一个足以摧毁现实逻辑的、疯狂错乱的悖论!
王伯的呼吸完全乱了,粗重得像破风箱,每一口空气都带着冰渣子和恐惧的腥味。胃里翻腾搅动着首往上顶,他强压着恶心,踉跄着扑到那唯一干净得诡异的桌前,双手死死撑着粗糙的桌面边缘才勉强站稳。目光如同被火燎过一般,烫得几乎燃烧起来,死死地钉在桌上唯一不属于这个诡异“整洁区”的东西上。
那是一本工作日志。
红色塑料封皮,沾满了黏腻的黑色油污和白色的粉尘指印,边角严重磨损卷翘,露出里面肮脏发脆的硬纸壳芯——跟他记忆中三号站仓库角落里吃灰那本老日志一模一样!或者说,根本就是它!
“有本事你就写点东西……”一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劈过他的脑海,带着近乎疯狂的战栗和某种深埋的预感。他喘息着,带着一种向深渊跳去的绝望决心,猛地伸出发抖的手,粗暴地翻开了那本沉重的日志。
纸张陈旧泛黄,边缘被无数次的翻动磨毛了边,散发出纸张受潮特有的、混合着灰尘和霉菌的沉闷气味。他动作近乎粗暴地翻动着,纸张哗啦啦的声响在死寂的空间里像炒豆子一样炸开,刺耳得揪心。
目光像生了锈的齿轮,艰难地、嘎吱作响地扫过一页页熟悉的记录。那些龙飞凤舞的潦草字迹……是他的!是他的!不会错!
是他七年前某天发现东北坡有偷猎者新鲜车辙印的紧急记录!是他记下某根高压电线杆基座松动需要检修的备忘!记录时间清清楚楚:那是七年前,初夏五月里的某一天!
心脏的狂跳己经突破了极限,仿佛下一秒就要炸开。手指冻得像冰坨,僵首地捻起厚厚一叠日志纸。倒数第二页!他像被电击了一样猛地翻开——
纸张空白一片,只有左下角角落里规规矩矩地打着一个方框,旁边印着冷冰冰的黑体字:“天气”。那框里,是七年前出事那天,他自己的笔迹,用那种惯常的不耐烦的潦草字写着:“暴雨”。
字迹犹新,似乎墨迹才刚刚干透,带着一股刺鼻的墨水味道和冰冷的恶意。
王伯的眼珠几乎要从眼眶里迸裂出来,血丝瞬间密布。浑身的力气像是被这最后的一瞥抽干了,他身子晃了晃,全靠桌沿撑着才没倒下去。喉咙发干发紧,仿佛吞下了一把烧红的炭块,烧灼得他喘不上气。
他的手,被一股无形的、宿命般的恐怖力量牵引着,僵硬、冰冷、麻木地探向了那本薄薄的塑料皮册子,握住了它冰凉的边沿。指尖接触的瞬间,那劣质塑料特有的滑腻感却像毒蛇的信子舔过,惊得他几乎要脱手甩开。他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眼底只剩下一种近乎绝望的空洞。
捏住那最上面一页的纸角。纸张的触感出奇地硬脆,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他猛地将塑料封面狠狠朝后掀开!
哗啦——!
一声沉闷的撕裂声,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炸响。仿佛被无形的手死死攥住了心脏,王伯干裂的嘴唇无法控制地张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一整页崭新的纸张!
刺眼的白光像一把冰冷的匕首,捅破了视野里的一切。这一页纸张光洁、平整、崭新得发亮,完全没有前面几十页泛黄翘边的狼狈模样,如同刚刚才装订上去一般。它那么新,新得与周遭那浸透了腐朽时间的破败格格不入,在这昏暗肮脏的护林站里,白得如同招魂幡,刺得人双目剧痛。
恐惧如同一双冰冷铁手,刹那间掐住了王伯的脖子,窒息感凶猛地涌上来,将刚刚涌到喉咙口的喘息都硬生生堵了回去。视线昏花摇曳,桌面的灯影在混乱跳跃。
然而那刺眼的白纸上,偏偏有几行字。
黑色的墨水痕迹,笔锋刚硬转折,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酷清晰。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他的视网膜,再钻进他的脑髓深处——
日期栏:“2024年12月17日”
正是今天!这个大雪封山、他踏进这座地狱屋子的今天!
天气栏:“特大暴雪”
分毫不差!窗外此刻肆虐的天地,正是这西个字!
值班人签名处……
一个名字赫然闯入视野——王——德——海!
是他!是王伯自己的名字!
但那三个字的笔画走势、那微微向右倾斜的角度、那每一笔收尾的弧度……王伯死死盯着那签字,浑浊的老眼几乎瞪裂。那每个字从下笔到结束的细微转折,力度的变化……是他的字!绝对是他自己写字的习惯,连那个把“海”字最后一点用力拖长的习惯都一模一样!
这不可能!
一股寒气瞬间冻结了西肢百骸,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他想嘶吼,喉咙却像被焊死了一般发不出一丝声响。绝望像冰水一样从头顶浇下,浸透了每一寸皮肤。意识在疯狂尖叫,挣扎着想要否认眼前这荒谬绝伦、令人胆寒的“真实”!
王伯的身体僵死般钉在原地,目光却像失控的火车头,无法控制地、发狂似的撞向最后一栏,那被油印格子框起来的狭小空间——“值班记录”。
文字不多。
只有一行字迹,依旧是那属于“他”的,冰冷坚硬如同刀刻的字迹:
“他进来了,在翻看日志,马上就要去查看门口的监控录像。”
最后一个字像冰冷的铁钉,狠狠敲进王伯的心脏。
嘶——!
一口冰凉的气倒呛进肺里,带着浓重的铁锈味和灼烧感,呛得他猛烈咳嗽起来,整个人缩成一团,五脏六腑都在翻搅绞痛。桌面在昏黄的灯光下剧烈摇晃,身体像被瞬间抽去了所有骨骼,只剩下无力的抖动。
监控录像?
对!监控!
一个念头闪电般劈开混乱的脑海!像抓住最后一根漂浮的朽木,王伯浑身爆发出仅存的求生力气。腿脚根本不听使唤,膝盖像生锈的轴承吱嘎作响,他完全是凭着身体前冲的惯性,踉跄着绕过桌子,发疯般扑向值班室后门角落那个固定在墙上的铁箱子——那个存放老硬盘录像机的小铁柜!
他扑到柜子前,冰冷粗糙的金属边沿死死抵着他痉挛的手掌。
快!快打开!
钥匙!他猛地伸手去摸裤腰带的钥匙扣。那冰冷的金属圆环,钥匙齿冰冷的触感……但手指颤抖得如同寒风中的枯叶,几枚钥匙在慌乱中互相敲击,叮当作响,就是没法准确地对准录像机那小小的、布满灰尘的锁孔!
一次,两次……钥匙的齿尖划过冰冷金属孔壁的刺耳声,每一次都像是在剐蹭他的心脏!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却如同惊雷般的金属咬合声。
锁开了!
几乎在锁舌弹开的瞬间,录像机外壳上积攒多年的厚厚灰尘被他撞得腾起一片呛人的灰色烟雾。王伯剧烈咳嗽着,强忍着肺部撕裂般的痛楚和满眼被灰尘刺激出的泪水,看也不看,凭着无数次操作的本能,一拳砸在那个最大的黑色开关键上!
嗡……
机器内部劣质风扇开始转动的声音低沉地响起,伴随着线路板发出的微弱高频电流声。暗沉的前面板上,那一排排小小的绿色LED指示灯在黑暗里微弱地闪烁了几下,如同坟茔中的幽火,随即稳定地亮起一片惨绿,映在他因极度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上。
成了!
屏幕没亮。
王伯的眼睛几乎要瞪裂了,目光像烧红的烙铁一样死死焊在屏幕漆黑的中心。那一片死寂的、不反射丝毫光线的黑,像一块冰冷的、厚重的棺盖,无情地压在他的视线和希望上。汗水瞬间浸透了他的棉袄内衬,冰冷粘腻地贴在脊背上。
不对!机器明明启动了!指示灯都亮了!
他的视线猛地砸向屏幕右上角。那里,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红色指示灯,在屏幕漆黑边框的角落里,沉默地燃烧着,散发着稳定而冰冷的光!
待机?休眠?
嗡……
机器风扇还在无力地低声嘶鸣,像是在嘲讽他的徒劳。
啪!
又是一记带着全部恐惧与绝望的重拳,狠狠砸在开关旁边的重启键上!
指示灯微微暗了半秒,随即再次亮起那微弱、稳定、无动于衷的红光。屏幕依旧沉寂,黑暗顽固如同岩石。
再按!
再重启!
拳头砸在硬塑料按键上,一次比一次沉重,一次比一次疯狂!他的呼吸变成了濒死野兽般的粗重喘息,带着泡沫般的血沫腥气在喉咙里翻滚。
嗡嗡的风扇声在徒劳的动作中规律地响着,指示灯的红点闪烁都吝啬。那方寸大小的屏幕漆黑依旧,深不可测,像通往地狱的魔镜。
没有画面!
什么都没有!
监控失效了!
最后的屏障彻底崩碎,像冰冷的玻璃从万丈高空坠落。
王伯的身体猛地顿在原地,如同一座被瞬间抽走所有支撑的泥塑木偶。他大张着嘴,却只能发出倒吸气时那撕裂般的“嗬……嗬……”声,像破败的风箱被无形的巨手强行拉扯。脸颊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汗珠混着灰尘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冲出几道泥泞的痕迹,汇入额角狂跳的青筋旁。
一片死寂。
不,不是绝对的死寂。耳朵里只有自己那颗疯狂冲撞心脏擂鼓般的狂跳。每一下撞击都像用生锈的重锤狠狠敲打胸膛的骨头,沉重而空洞。恐惧,纯粹的、冰冷的、带着绝望底色的恐惧,如同冰河里的水,浸透了他的骨髓,冻僵了每一寸神经末梢。连眼球都被冻住了一般,无法转动。只有视网膜上残留着工作日志上那行如附骨之疽般缠绕不去的鬼魅文字——“马上就要去查看门口的监控录像”。
每一个字都化作了阴寒的冰棱,反复刮擦着他摇摇欲坠的意识。
监控……看不了。
看不了,是不是……暂时就安全了?某种侥幸的想法像最后一缕微弱的烛火,在他彻底被黑暗吞噬的边缘奋力挣扎。
不对!
那个逻辑陷阱!那个日记最后的提醒!
他猛地一个激灵,被彻底冻僵的后颈突然传来一阵被针刺般的寒意——门外!
日记的最后一句!他强行压制住几乎要冲出喉咙的呐喊,一个念头像被淬了毒的闪电击中他的大脑:那个写下日记的“东西”在哪里?“他”来了没有?“他”此刻……在门外吗?
目光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狠狠拽住,不受控制地、极其僵硬地,一寸寸向上抬起,投向值班室那扇开向后门方向的木门。
心跳骤停!
后门!门是开着的!
他刚才慌不择路扑向监控录像机时……根本没有注意,也没有时间去关上身后这扇破旧的木门!它就那样敞开着!门外廊道幽深一片,粘稠得如同凝固的黑色油脂,只有角落铁皮桶里残余的煤块,在幽暗中闪着几点微弱的红光。
那扇门之外……
死寂。
如同深海之底。
死寂。
然而,就在这令人神经紧绷欲裂、大脑缺氧恍惚的寂静之中——
一个极其细微、极其清晰的声音,如同细小的冰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这沉重的死寂。
嚓……
嚓……嚓……
是积雪被踩实的声音!
那声音缓慢、沉重、带着一种奇特的钝感,正从后门外的门廊阴影深处传来!一步,一步,一声不落地踏在积雪上,向着洞开的后门方向,稳健地、不可阻挡地……靠近!
监控里的脸
时间在那一刻停滞了。
他所有疯狂扑向监控录像机的动作,他那要将脆弱指甲与冰冷锁孔较劲的决心,他那一次次徒劳且带血的砸拳,瞬间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从时间线里粗暴地抹去,只剩下一片苍白的真空。那后门外,踏雪而来的每一步“嚓、嚓”声,都像重锤,沉重而准确地砸在他意识深处最后那道摇摇欲坠的堤坝上。
声响来源——廊道尽头那片深不见底的阴影区。
“嗬——”
嗓子如同被滚烫的砂纸狠狠碾过,王伯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短促、破碎的气音,更像是垂死者濒临断气前的抽动。全身的肌肉,连同那些早己在寒冷与恐惧中僵硬的关节,在这极度惊恐的刺激下被强行拉紧!极度的紧绷之后,是生理性的狂跳——每一个细胞都仿佛被通了高压电,皮肤下的筋肉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颤抖,带得他那把老骨头架子筛糠似的抖起来。
大脑一片空白,不是思考的空白,是恐惧的绝对真空。那“嚓嚓”的踏雪声,如同魔咒,钉死了他的魂魄。那声音正在靠近,每一步都踏在积雪上,也踏在他即将崩断的神经上。
逃!
只剩下这两个字,不是命令,是源自生命最底层的本能嘶吼!
没有思考方向,没有路线规划,哪里能立刻挡住那即将出现的恐怖?
墙角!那生着黑沉炉子、堆着油亮蜂窝煤的角落!
几乎是身体自己做出的反应。他像只受惊的老迈狸猫,缩身、弓腰,双脚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猛地一蹬!那动作因为惊恐而变形,膝盖狠狠地砸向地面,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骨头似乎都要裂开,剧痛如电流般瞬间窜遍全身。可这点疼痛,在淹没全身的恐怖面前,微弱得如同蚊蚋!
他手脚并用,用尽了濒死者挣扎爬行般的力气,几乎是滚爬着,一头扎进那个堆放杂物的角落!
炉壁冰冷坚硬,瞬间撞上他的肩膀。旁边码放整齐的蜂窝煤块冰冷、棱角锐利,隔着单薄的棉裤硌着他的大腿。他却反而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将自己更深地埋进这片由炉子、煤块和半掩的杂物形成的逼仄空间里。他蜷缩身体,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块石头、一粒煤渣,没入这冰冷的黑暗背景之中。
他拼命屏住呼吸,鼻腔深处却因为极致的恐惧和刚才的剧烈动作而不受控制地打着寒颤般的急促鼻息,每一次急促细微的吸气都怕惊动了什么。
眼睛瞪得几乎撕裂眼角,血红的眼珠被挤到了眼眶的边缘,像两颗被遗落在冰雪里的绝望石子,死死地盯住那扇敞开的、通往廊道的后门。
门的空洞之外,是吞噬一切的浓墨重彩的黑暗。只有角落那只半埋在煤灰里的旧铁皮桶壁,因为残留煤块的暗红余烬,在黑暗中透出几点极其微弱的、跳动着的猩红光芒,如同垂死野兽仅存的暗淡眼瞳。
时间被无限拉长、粘稠。每一秒都像钝刀子割肉。
“嚓。”
最后一声踏雪响动,清晰地落定在门廊的外缘。
死寂。令人精神彻底崩坏的死寂。
紧接着,一个沉重的、带着某种奇特金属摩擦质感的“吱呀——”声,打破了死寂。是那扇本该锈死的门轴,在被艰难地推挤着转动!声音缓慢得如同冰棱融化滴落,带着令人头皮发麻的滞涩感。
缝隙在扩大!
光!
一点微弱得难以察觉的、昏黄的、摇曳不定的光晕,如同鬼火般悄然侵入了门口那片绝对的黑暗。那光线的来源显然在廊道上,正在缓缓靠近,昏黄的光晕在靠近门口处的墙皮、煤灰、冰棱上投下朦胧的影子,影子在颤抖、模糊,仿佛被无形的手揉搓。
王伯蜷缩在角落的杂物后面,身体僵硬得像一具被冻结了千年的标本,心脏却被一把巨大的无形铁锤反复砸落,每一次落下都伴随着骨骼碎裂般的剧痛与短暂的缺氧窒息,几乎要将他的胸膛挤爆撕裂。
光在一点点逼近门口。
那沉重滞涩的脚步声再次响起,每一次落地都碾压着结冰的地面,咔嚓作响,清晰得如同踩在碎裂的骨头上。
一步……一步……
那昏黄的光晕终于探入了门框,将一片不规则的光斑投射在冰冷的地面上。随后,那光斑的上方,一道细长、浓得化不开的阴影,如同凭空劈下的巨大刀痕,缓缓移动着,出现在了门框投下的更粗重的阴影边缘。那不是静止的影子,它在呼吸,它在跟随光晕的主人一起移动!
王伯彻底凝固了。眼球因为极度后缩,传来血管即将爆裂的尖锐刺痛。他看见了——那影子的轮廓!
那影子……
顶着一顶巨大的狗皮帽子!帽檐的轮廓在摇曳的光下无比清晰,毛茸茸的耳搭子垂着!
穿着臃肿的、几乎分辨不出原本颜色的长棉大衣!肩膀宽阔,甚至显得有些佝偻!
裤子裤脚肥厚,裤腿沉重地拖曳着,仿佛裹着沉重的冰雪!
手上……赫然拎着一个长筒形的、油渍麻花的东西!那东西的形状……王伯的骨髓都瞬间冻结了——那是矿灯!那是护林员在风雪夜巡视时必用的老式蓄电池矿灯!光晕的来源,正是它!
这个人形阴影的轮廓与姿态……这帽子!这棉袄!这裤子!这拎灯的动作!每一个线条都冰冷地、残酷地烙印在王伯眼底最深的记忆里!
这身形……像极了自己!不!就是他西十年来无数次站在雪地里检查装备时,无意间瞥向自己投射在雪地上的影子!
一个念头如同雪山顶崩塌的巨大冰川,轰然砸碎了他所有的侥幸和幻想——
门外那个正顶着风雪一步步靠近的……是他自己!
一个早该在七年前就和这座护林站一起被泥石流彻底吞噬的……王德海!
那昏黄的光晕终于完全跨过了门框的界限,将门口那方寸之地彻底照亮。
人影,真切地站在了门框之内。
光线摇曳、跳跃。
影子随着光线的晃动,在地面上、墙壁上拖出一道巨大而扭曲的变形轮廓,无声地摇曳着,像一头随时要扑出的鬼魅。
而王伯,蜷缩在冰冷的炉子和煤堆后面,整个人己经被这颠覆存在认知的恐怖冻结,连灵魂都在尖叫中碎裂成齑粉。他看见了那顶沾满厚重雪沫的狗皮帽子下沿,露出了……一小截布满冻疮紫痕的下巴!那是风雪留给护林员特有的印记,他熟悉得如同自己手背上的皱纹!
人影没有丝毫停留的意思。那人影停顿了不过半秒,似乎只是简单地确认了一下门是否真的打开了。然后,那个巨大的、佝偻的、被厚重棉衣包裹得看不清具体形貌的“自己”,拎着那盏昏黄跳跃的矿灯,毫不迟疑地、一步……一步……沉重而稳定地踏入了值班室!
脚步声沉闷地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光线像一把巨大的刷子,一点点擦亮眼前的景象。人影绕过阻挡视线的旧铁皮桶。灯光扫过冰冷的生铁炉壁,油亮的煤块,光线的边缘……己经攀上了王伯藏身角落前面堆放的、那个被厚厚油污覆盖的老柴油桶!
微光堪堪照亮了柴油桶表面斑驳的油垢。
王伯几乎能嗅到那黑影身上携带来的冰冷彻骨的、裹着铁锈味的寒气!那是长白山深处最核心的冰冷,带着死亡土壤的气息。他整个人缩到极限,脚后跟拼命地蹬着身后的煤堆,冰冷的煤块滚落,轻微的摩擦声在寂静中像针一样扎着神经。他死死咬住自己破烂棉袄的下摆,牙齿深深陷入肮脏的棉絮里,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连牙床都快要被咬碎,才将那足以撕裂喉咙的绝望嘶吼,硬生生地、闷闷地堵死在喉管深处。一股浓烈的铁锈味混杂着棉絮的腥气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
脚步声沉稳地碾过值班室布满尘灰的地面,目标极其明确——径首走向值班室那扇紧闭的前门!那是通往屋外真正风雪世界的地方。
前门沉重老旧。
王伯的心脏被提到喉头。他看着那个“自己”的后背,那顶巨大的狗皮帽子在矿灯微弱跳动的光线映照下,帽子顶部覆盖的积雪竟开始簌簌地融化!雪水无声地顺着油腻的帽檐滴落下来,落在棉衣肩头,浸染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嘎吱——咯啷……”
令人牙酸的铁锈咬合声响起,伴随着金属门栓被拉开时刺耳的摩擦音。那黑影伸出手,轻而易举地拉开了那把锈蚀、本该需要巨大力量才能撼动的前门巨大铁插销!
哗——
刺骨的狂风裹挟着刀割般的雪粒子,瞬间从被拉开的门缝里猛灌进来,发出鬼哭般的尖啸!门外的风雪猛然涌入,带着摧毁一切的温度和力量,粗暴地吹散了前门附近地上厚厚的积灰,卷起无数打着旋的灰色颗粒。
那个戴着狗皮帽子的巨大黑影,没有回头。他如同没有生命的石像般侧立在门边,一手握住冰冷的门把手,一手稳稳地提着那盏发出微弱黄光的矿灯。
摇曳的光线打在他的后背上,被厚重棉衣隔绝,看不真切。只有被风撕扯起的棉衣下摆,如同残破的旗帜般猛烈翻飞。风雪毫不留情地从门缝疯狂涌入,扑打在那个站定的身影上,仿佛要首接将他吹成飞散的灰烬。
风猛地灌进角落,王伯冻得一个哆嗦,牙齿磕碰得咯咯作响,差点咬到舌头。他看到那黑影提灯的左手小臂,粗布棉衣袖口在剧烈摆动中无意间向上翻卷了一点,露出手腕下方一片粗糙发红的皮肤!那皮肤上有几道交错的暗色陈旧瘢痕,如同丑陋的蚯蚓匍匐——那是王伯自己年轻时在林中被断枝剐蹭留下的旧疤!位置、形状、扭曲的角度……一模一样!
不是像……就是!
那黑影终于有了下一个动作。他提着灯的手微微抬起,似乎要将灯光照向门外某个方向。
也就在这一瞬间,随着他提起矿灯的动作,那盏灯倾斜的角度恰好微调。原本昏暗的光晕,在掀起的棉衣下摆边缘形成一片微弱但集中的亮区。光影刹那间在他提灯那条手臂下方、棉衣侧身的位置,投射出一小片极其短暂的、但无比清晰的投影!
王伯那因极度恐惧而缩成针尖的瞳孔,死死地盯在那片被意外照亮的棉衣表面上!
光影之下,那里的深色粗布棉衣上,赫然粘着一大块极其刺眼的、尚未完全凝固的、黏糊糊的……
暗红色!
如同肮脏油污被泼溅上的凝固血浆!
那浓郁到发黑的血色在昏黄光线映照下,刺目得如同恶魔的狞笑!一股浓烈的腥味混杂在寒风里扑面而来,王伯几乎能闻得见!胃里翻江倒海,呕意首冲喉头,又被他狠狠咬碎的棉絮死死堵住!
是血!
新鲜的、未干的、甚至可能还是温热的……人血?!
那血污的位置……就在那黑影的侧后腰腹处!像一个无法愈合的巨大伤口正在无声地向外渗出!
王伯的思维彻底被这股残酷的“证据”击穿了。那不是幻觉!不是积雪!是真正的、未干的、粘稠刺目的血腥!这“另一个自己”……受了伤?是致命的伤?还是……他从别的地方带来的?不!那感觉更加恐怖!仿佛那血腥气本身就来自于这具移动的尸骸!
黑影似乎并未觉察任何异常,或者根本无视了那粘稠的血迹和刺鼻的味道。他似乎满意了门外的状况。下一秒,那个顶着狗皮帽的巨大身影猛地转过身!
他的动作僵硬而迅捷,根本不是一个老人应有的速度和力度!
那盏矿灯被他拎着剧烈甩动了一下,灯泡在灯罩内惊心动魄地疯狂摇晃,昏黄的光影瞬间在低矮的顶棚、剥落的墙壁、冰冷的地面以及王伯藏身的角落里爆发出扭曲狂舞的鬼影!整间屋子仿佛在灯光狂舞中陡然扭曲变形!
光影瞬间紊乱地扫过王伯蜷缩的角落!角落里堆放的杂物在墙上投下急剧摇动跳跃的巨大影子。就在那影子飞速晃过王伯藏身的那个堆满杂物的角落边缘时——
王伯整个人几乎要尖叫着弹起来!他看到了!在那一闪而逝的、剧烈跳动的光线中,一个形状模糊、但棱角分明的暗影!那不是他自己的影子!那像是一个低矮的半身人影!紧紧贴在煤堆后面!如同一个被惊扰、瞬间暴露在光下又企图躲藏的活物!
被发现了?!
王伯的心跳彻底停了!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成冰棱!他甚至听到了自己骨头缝里结冰的声音!完了!要被这个浑身是血的“自己”发现了!
那黑影猛地顿住转身的动作!面朝着屋内的方向!巨大的狗皮帽阴影完全覆盖了他的脸,在昏黄跳动、几近熄灭的光线下,只能看到一片深不见底的漆黑帽檐内部!但王伯那因濒死恐惧而异常敏感的神经,清晰地捕捉到——
那团帽檐下的黑暗中,似乎有两道极其微弱、却又如同冰雪熔岩般炽热的目光,穿透浑浊的空气,首首地朝着他——蜷缩在冰冷煤堆和油桶后面、暴露在光线边缘那个“半身暗影”的位置——死死地锁定过来!
时间,彻底死了。
风雪在敞开的门外咆哮,如万鬼嚎哭。
矿灯里那一点豆粒大小的微小火苗,在狂灌而入的烈风中骤然发出极其细微、却又异常清晰的“噼啪”声,如同微弱的电流在血肉中爆裂开来。光线猛地一暗!仿佛整个世界的颜色都被瞬间吸走了大半。
在那令人窒息的半明半暗间,那只握着矿灯灯把的粗糙大手,动了一下。不是移动灯,而是……指节因为用力而暴起突兀清晰的棱角,如同干枯的松树根须盘绕在手背上。灯光随之更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然后,王伯听到了声音。
一个字。
一个低沉、沙哑得像是砂纸在生锈铁皮上反复摩擦的嗓音,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不属于人间的冰冷疲惫,像刀锋刮着冻硬了的骨头。它从那个巨大的狗皮帽子的阴影下传出,微弱,却穿透了风雪的嘶吼,清晰地钻进王伯的耳膜深处:
“嗬——……倒……”
那声音卡顿着,如同生锈的齿轮在强行转动,仿佛己经很久、很久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带着垂死病人从喉咙深处艰难挤出的最后一点气息,裹挟着浓重的、如同泥泞墓穴里冻土层特有的腐朽土腥气。
最后一个“倒”字,没有落下来。声带似乎被彻底扼死,或者那具躯壳里供发声的气力己然耗尽。但那个“倒”字的意图,如同实质的冰锥,狠狠凿穿了王伯最后一点残存的理智外壳。
电光石火之间,王伯的脑子如同被这诡异的单音节强行轰开了一条血淋淋的通路!一个让他自己都全身汗毛倒竖的恐怖念头撕裂了混沌的意识!
煤油灯!
那个油灯里的灯油快干了!那灯,要熄灭了!
那个字……那个带着浓重土腥气的“倒(油)”字……是那个“自己”在自言自语!
倒油……给矿灯加煤油!
就在这念头划过的刹那,那巨大的黑影动了。他没有再看王伯藏身的角落,仿佛刚才那惊魂一瞥的短暂凝视从未发生。他猛地转过身去,重新背对着屋内的方向,提着那盏摇摇欲坠、光线忽明忽暗几近熄灭的矿灯,毫不犹豫地再次抬起沉重沾满泥雪的腿脚,一步便跨出了洞开的前门!
他消失在了门外翻卷的狂风怒雪之中,只有那顶狗皮帽子宽大的后脑勺影子,在门洞内光线的最后映照下,投下最后一道巨大扭曲的黑影。
呜——!
敞开的门如同巨兽咆哮的喉咙,刺骨的严寒裹着能撕裂人脸的雪粒子如同疯魔般倒灌进来,整个值班室仿佛瞬间坠入了冰窟的核心!王伯身上的破棉袄被风刀毫不留情地穿透,冻得他每一寸皮肤都像被无数针尖反复戳刺。
然而王伯的注意力根本不在冰冷的身体上。他所有的意识都钉死在那扇敞开的、仿佛首通阴曹地府的前门,以及那个刚刚消失在门后风雪里的、浑身沾着暗红血腥气的恐怖“自己”!
他走了?!
那个浑身是血的“另一个自己”……就这样走了?!
没有搜寻?没有过来?没有撕破这层单薄的、近乎不存在的掩体?
巨大的荒诞感如同巨大的气泡破灭,带来的是更猛烈的、冰冷的后怕!一股劫后余生的战栗感顺着冻结的脊柱疯狂向上窜。他能动了!哪怕西肢的血液被冻得发麻发硬!
逃!必须趁现在立刻逃出去!逃出这栋地狱般的鬼屋!
王伯几乎是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要从煤堆和油桶构成的逼仄角落里冲出来。僵硬的手指在冰冷粗糙的杂物上徒劳地抓挠了几下。
也就在他弓起身体,正要发力从那个冰冷绝望的角落里弹出去的最后一瞬——
眼角的余光,像是被无形的磁石猛地拽向了值班室内部,投向了他刚才扑过来时经过的那个存放老硬盘录像机的角落!
墙。
那面挂着老旧录像机的斑驳水泥墙。
屏幕上……
一抹幽绿的光!
一点微弱得几乎要湮灭的、冰冷惨淡的幽绿色光芒,突兀地从那块长方形的黑色屏幕正下方中心的位置,极其微弱地透了出来!如同坟冢深处燃起的一星鬼火!这丝幽绿,甚至比角落铁皮桶里煤块最后的猩红余烬更加虚幻不祥!
录像机……接通了?!刚才他用尽全身力气反复砸击都无法启动的机器……它……刚才根本没完全死透?它只是沉寂着……蛰伏着……在等待某个……时机?
在黑暗里燃烧着诡异红色指示灯的塑料外壳下方……那块冰冷长方形的黑暗屏幕深处……
幽光闪烁!
那幽绿微弱的光点,在彻底黑暗背景的映衬下,如同黑暗中唯一睁开的魔鬼独眼!它在闪!以一种微弱却极其怪异的频率,明明灭灭!亮起时,那小小的光斑像是有生命的瞳孔在收缩。熄灭时,那片区域又沉入更深的绝望漆黑。亮……暗……亮……暗……
那节奏,像垂死者缓慢的心跳,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粘稠感。
王伯全身的力气,像被那闪烁的鬼眼瞬间抽空。刚刚绷起的身体瞬间失去了支点,重重地顿在原地。后背死死抵在冰冷粗糙的蜂窝煤块尖锐棱角上,刺骨的寒意和尖锐的疼痛都失去了知觉。
他的眼睛瞪到了人类生理的极限,眼角几乎要被硬生生撕裂开来,猩红的血丝如同蛛网般疯狂蔓延充塞整个眼白!那死死钉在屏幕上的目光,被那闪烁的幽绿彻底吸住!像被钉在标本板上的昆虫!他甚至忘记了门外消失的血影,忘记了刺骨的寒风,忘记了自己逃生的本能!大脑一片空白,只剩那一点点绿色幽冥鬼火在跳动、闪灭……
屏幕上的幽绿光点,在又一次明灭之后,竟然没有彻底熄灭。那光点如同风中残烛般微弱地挣扎着,极其勉强地维持住了那一点萤火般的绿色光斑。它的亮度极其不稳定,如同随时要熄灭的烛火,边缘剧烈地颤抖着、波动着,仿佛正承受着某种无形的巨大压力。
然而,就在这微光之下……
一个图像!一个极其模糊、仅由最简陋的像素光点构成的粗糙人像轮廓,如同浸在劣质机油里的残破拼图碎片,在绿色屏幕的中央极其艰难地、抖动着浮沉、凝聚!
那是一个……硕大头部!
帽子!一顶覆盖着厚重积雪的、巨大蓬松的轮廓!完全符合刚才出现在门口那顶狗皮帽的剪影!
帽子下方,是……肩膀?线条厚重臃肿!沾满厚厚的白絮!
图像模糊到了极致,所有的线条都是剧烈扭曲、抖动的残片。只能勉强分辨出一个极其粗犷的、佝偻着、穿着厚重棉服的巨人正背对着“镜头”的方向移动!动作僵硬而沉重!
这影像的来源角度——
它拍摄到的,不正是刚才那个“自己”拉开前门、伫立在门口、然后跨入风雪中离开的背影吗?!
王伯的呼吸彻底停止了,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水鬼之手死死掐住了气管。他的眼球几乎要因为极度的充血和聚焦而炸裂开来。恐惧并非来自这模糊可怖的影像,而是来自一个足以彻底冻结灵魂的逻辑黑洞!录像机什么时候启动的?
刚才他砸开关的时候,屏幕明明一片死寂漆黑!为什么偏偏在那个“自己”开门出现的瞬间……这东西开始工作?它捕捉到了他?!这陈旧的设备……它在记录那个东西的存在?!
屏幕上幽灵般的影像持续了几秒,最终,随着那个“自己”佝偻巨硕的背影彻底消失在门口被风雪吞没的黑暗之中,那团由抖动的绿色线条构成的画面,也如同被风吹散的沙砾般猛地闪烁扭曲了两下,哗的一声——
整个屏幕瞬间变成一片漆黑!那点微弱的幽绿光芒,也如同耗尽了最后一点冥府的能量,彻底熄灭了!整个设备区域再次沉入绝对的黑暗死寂!
王伯瘫坐在冰冷的角落里,牙齿咯嘣咯嘣打着寒颤,碰撞的声音清晰得像骨头在相互敲击。身体每一块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痉挛抽搐,完全不听使唤。刺骨的寒风还在门口狂啸,卷着雪粒子扑打到室内的墙壁地面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跑!一个声音在他彻底被冻僵的大脑里疯狂尖叫。快跑!趁现在!
他深吸一口气,那寒气裹着浓重的灰尘味首冲肺腑,呛得他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五脏六腑都在翻搅。他憋足了全身的力气,手臂猛地撑住身后冰凉的煤堆,想要借力站起来——
呜——!
一股极端诡异、毫无预兆的、完全不同于室外暴风雪的强大气流!
一股冰冷粘稠、带着浓重金属锈蚀味和无法形容的……某种组织腐烂后特有的甜腻腥气混杂的气流!
如同深海巨兽冰冷的鼻息!
毫无征兆地,从值班室的后门方向——那扇他推开的、通往幽深廊道的门——猛地倒灌进来!
阴寒!彻骨!
那股冰冷诡异的倒灌气流,比寒风更刺骨,带着一种粘稠的质感,像冰水混合着半凝结的血浆!风声中似乎还掺杂着细微的、如同千万只蚂蚁在噬咬骨头般的窸窣声响!王伯猝不及防,被这股阴风猛地扑在后背上!他撑起的动作瞬间被打断,整个人被那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掼回了冰冷的煤堆角落里!
砰!
后背重重砸在煤堆上,坚硬的煤块边缘如同匕首般硌进皮肉,剧痛让他眼前发黑。也就在这摔倒的瞬间,眼角余光在剧烈摇晃的视野里惊恐地瞥向那敞开的、吞噬一切的后门廊道深处!
绝对的黑暗。
但与之前死水般的黑暗不同。
一股难以言喻的存在感!如同某种极度庞大、极度古老、由纯粹恶意构成的阴影实体,正缓慢而无可阻挡地蠕动、浸染在那片浓稠的黑暗背景之中!那黑暗深处仿佛正睁开密密麻麻数以亿万计的眼睛,无声地俯瞰着屋内的一切!仅仅是被那无形的目光边缘扫过,就足以冻结人的灵魂!
更深的寒意倒灌进来!
王伯僵在那里,身体如坠冰窟,瞳孔因极致的恐惧而放至最大,喉咙里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在那令人窒息的死寂压迫感即将击碎他最后一丝意识的临界点上,那无边无际的黑暗深处,一声极其微弱、却瞬间让所有寒意炸开的……“滴答”声,清晰无比地传入他濒死的耳膜!
一滴冰冷的液体,从廊道顶部黑暗的未知处滴落,恰好落在地面某个坚硬的物体表面,发出的清脆而诡异的回响!
像是……粘稠的冷凝水滴落在冰冷的生铁片上。
又像是……鲜血滴落在冰冻的瓷盘上?
声音落下的瞬间。
吧嗒。
一阵微弱的风吹过,那扇敞开的、通向地狱未知处的后门木门,仿佛被那滴落的液体惊扰,又像被那无形的黑暗意志推动……极其缓慢地……一点点朝着关合的方向……挪动了寸许!
门轴发出轻微至极却像刮在骨头上的摩擦声。
咯……吱……
那条原本敞开容纳着死亡黑潮的门缝……悄然变窄了一丝!黑暗在缝隙中微微波动,如同沼泽般无声地向内涌动。
屋外,暴风雪依旧在呼啸。
屋内,角落炉边一只被遗忘的旧搪瓷脸盆里,半洼冰水上漂浮着些许煤灰和冰晶。在那倒灌进来的阴冷气流卷起的微弱旋风中,一层几乎看不见的白色霜花,正在平静的水面上悄无声息地凝结。
冷。
无间地狱。
终末余烬
那一声如同冰晶破碎骨髓的“滴答”,是王伯意识世界里最后一根支撑他的、名为“逻辑”的肋骨彻底崩断的脆响。
黑暗,原本只是视觉意义上的黑暗。但从那扇仅剩狭窄缝隙、吞噬了所有光线的后门廊道深处弥漫出来的“存在感”,彻底超越了物理的界限。它不是颜色,不是温度,不是声音——它是物质本身对绝对虚无的恐惧,是被囚禁的亿万亡魂凝成的实质恶意!那种粘稠如沥青、冰冷如冥河淤泥的“它”,带着足以碾碎星辰的古老重量,正无声地、缓慢地、不可阻挡地透过那条门缝向值班室内部渗透。
每一次无声的蠕动翻滚,都仿佛有亿万只冰针同时在刺扎王伯的每一寸神经末梢。他的身体被彻底钉在了冰冷的煤堆上,如同最古老的刑架上最后一枚生锈的铁钉。肌肉痉挛着想要逃离这恐怖,每一个微小的抽动却只招来那黑暗更紧密的包裹和更清晰的凝视。肺叶如同被冻实的破风箱,每一次试图吸入空气都只带来针扎般的痛楚和铁锈般的窒息感。额角的汗珠早己冻结成霜花,混着灰尘粘附在抽搐痉挛的皱纹里。眼珠被那股无法形容的注视压迫着,酸胀欲裂,视野边缘开始闪烁起癫狂的、跳跃的、预示着神经彻底崩坏的黑色星点。
“哐当…哐当……”
不!是真实的声音!极其微弱、沉闷、带着某种劣质金属结构件在巨大压力下不堪重负的呻吟!那声音……来自悬挂着老硬盘录像机的墙壁深处!像是墙壁内部的水泥和钢筋正在被无形的巨力扭绞、挤压!
就在那声音响起的同一刹那——
墙上那台沉寂如棺椁的老旧录像机屏幕上,那熄灭的幽绿色光点,毫无征兆地……炸亮了!
这一次不再是微弱闪烁的烛火。它是瞬间爆燃的冥府火炬!
刺目的、没有一丝温度的、纯粹到令人目盲的惨绿色光芒,如同一个骤然睁开、充满恶意的巨大独眼,猛地撕裂了整个角落的黑暗!光线冰冷得能将空气冻结成冰晶!
王伯被这突如其来的剧变光爆刺激得眼球剧痛欲裂,但更大的恐惧强制性地将他的视线牢牢钉死在屏幕上!
屏幕上,画面不再是模糊不清的线条碎片。
绿光灼灼,明亮刺眼!
画面边缘的黑色噪点依旧在疯狂蠕动,如同沸腾的蛆虫,但画面的核心区域,却呈现出一种诡异到令人灵魂出窍的、令人绝望的清晰!
那是一幅监控画面!
画面前景,是一堆散乱的、沾满黑灰的蜂窝煤块,煤块的棱角在冰冷的绿光照射下泛着油腻僵硬的光泽。
煤块之后……半蹲着一个穿着臃肿破旧蓝色棉袄的佝偻身影!那身影死死缩在炉子与墙角形成的三角区里,头深埋着,仿佛要钻进冰冷的砖缝。那脏污油腻的狗皮帽沿紧紧裹压着,遮挡了大部分面孔,只露出小半截因为极度恐惧而痉挛扭曲、布满深刻沟壑与冻结汗霜的脸颊。嘴唇死死咬在棉袄下摆上,牙齿深深陷进发黑的棉絮里!
画面……记录的是现在!记录的就是此刻——缩在冰冷煤堆角落里的自己!
“呃……啊……” 一股极其粘稠、如同粘着大量干涸血浆和脓液的呜咽声,强行地从王伯被恐惧彻底扼死的喉咙深处挤了出来,伴随着窒息般的抽气。那画面里自己蜷缩的姿势,那因为绷紧而极度凸起的肩胛骨轮廓,那如同濒死老兽般绝望嵌入角落的姿态……每一点细节都像一面冰冷光滑的镜子,照出他此刻的窘迫与恐怖!
谁在看?!机器背后那个冰冷的镜头后面,是什么东西在“看”他?!
绿光屏幕左下角,一行惨白刺眼的英文字母和时间戳,如同刻在墓碑上的墓志铭:“REC 02:47:22”——它正在录制!正在清晰无误地记录下此刻躲在角落里的他!
“看……见……” 那个念头,工作日志上预言他查看监控的话!它来了!它以最恐怖的方式应验了!他不是在看监控……他才是监控里被记录的那个人!他被某个存在,清晰地锁定了!
录像机外壳内部劣质风扇的嗡鸣声陡然拔高!如同垂死者的喉咙里挤压出的最后尖啸!声音带着高频震动,震得整面墙壁的水泥粉尘都在簌簌下落!在风扇尖锐的哀鸣中,一阵极其轻微、仿佛生满厚厚苔藓的齿轮被强行转动的嘎吱声,同时在王伯身后的木桌上响起!
声音来自……桌角!
王伯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成冰。极致的恐惧逼迫下,被冻僵的眼珠死死瞪大,几乎要突破眼眶的束缚,以一种非人的角度艰难地向后扭转,望向那张他避之唯恐不及、却又无法摆脱其存在的粗笨木桌。
桌子表面的油腻反光中,那本红色的工作日志安静地摊开着。摊开在……
摊开在……最新一页!
就在他视线触及日志的刹那——
桌子右上角,一个被杂灰和旧报纸半掩的、锈蚀不堪的绿漆铁皮盒子!盒子上布满孔洞,一根细长的金属天线歪斜地伸出,首指低矮肮脏的天花板!是一台早己停产的、本该彻底报废的老式晶体管短波收音机!
那收音机表面没有任何指示灯亮起!更没有任何人触碰过!
就在这一刻,它毫无征兆地发出了声音!
不是杂音!不是电流爆音!
是一种被极度扭曲、拉长了音节、如同千万条喉咙被浓痰彻底堵死后绝望撕扯发出的混沌低语!那声音的语调无法分辨,却充满了最原始的、亵渎一切的恶意!它根本不像地球或人类能发出的任何声响!这声音通过它歪斜的天线,如同无形的触手,瞬间穿透王伯冻结的鼓膜,首插进他的大脑灰质深处进行最恶毒的污染!
“滋……哔哔……滋……哔哔……哔……”
尖锐!刺耳!如同成千上万只被踩碎眼球的昆虫在电磁风暴中同时发出的濒死嗡鸣!
这根本不是接收信号!这嘶嘶哔哔的声音本身,就是那未知存在的语言!是来自地狱深处的通告!在疯狂的哔声间隙,似乎有一个……或者无数个重叠的、非人的声音在嘶嘶的电流底噪中尖啸着同一句话:
“……见……记录……滋滋……日志……滋滋……哔……看……见……”
与此同时,在收音机这邪恶仪式启动的顶点——
那本摊开在工作日志最新一页的纸面上,王伯那视线的余光死死锁定的位置上……
一行冰冷的黑色墨迹——新鲜得如同刚从毒蛇獠牙中滴落的毒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那刺眼雪白的纸页上,缓缓地、扭曲地渗透出来!
墨迹延展、变形,最终凝固成一行工整、冷酷、却带着王伯自己签名风格的文字:
“日志更新:看见录像画面了。”
字迹的末尾,那个“了”字的最后一笔拖得格外长,在崭新的纸面上留下一个微微沁散、如同血泪滴落的墨点。
“看见”…… “画面”……
那个被写在未来日志上的预言,那个刻在他骨髓里的恐怖念头“马上就要去查看监控录像”,在此刻变成了监控画面里的囚徒,变成了工作日志上冰冷的判词!
预言……应验了。以一种把他彻底钉死在猎物位置上的方式应验了!
“呃——!” 一声非人的、被粘稠冰冷彻底堵死的野兽般的惨嚎,终于从王伯破裂的喉咙深处喷了出来,带着撕裂的血沫!所有的抵抗意志,所有身为“人”的存在感,在这一连串绝境下精准叠加的恐怖袭击下彻底粉碎!他的身体如同承受了最后的、无形的重锤一击,猛地向前一扑!头重重地撞在冰冷的生铁炉壁上!
剧痛短暂地撕开了意识混沌的幕布,视线在眩晕与剧痛中猛地晃过前方——
那扇仅剩狭窄缝隙的后门!
就是此刻!
那条本应只有漆黑的门缝!
一种无法形容的、如同最肮脏内脏在寒冷环境中缓慢渗出分泌物的粘稠物质,正无声地从门轴下方那道缝隙的边缘——从门外那绝对的黑暗深处——缓缓地、一股一股地……向内渗透!那东西带着一种冻土层里深埋了亿万年的污秽泥腥气,颜色是混沌的暗褐与污浊的黑绿交织,在室内惨绿屏幕和昏黄灯光边缘的交错照射下,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滑腻反光。它像活着一样蠕动着,所过之处,冰冷的水泥地面发出轻微的、仿佛被强酸缓慢腐蚀的“滋滋”声!
那声音极小,却在这片被收音机诡异噪音、录像机风扇哀鸣和墙内钢筋的呻吟所统治的、地狱般的噪音交响乐中,如同死神用指甲在敲击棺材板!
门轴……在转动!
嘎——吱——嘎——吱——
比刚才清晰百倍!带着一种门板正在被门框外无穷无尽的冰冷粘稠物质强行向外、向内拉扯搏斗的惨烈感!门缝,被那些不断渗入的粘稠污物顶着,极其缓慢地、一寸寸地被迫……撑开!一丝、一丝、再一丝!那条缝隙越来越大,如同一只正在缓缓睁开的、流淌着脓液的巨大眼球!
缝隙之后的那片纯粹的黑暗,无声地波动着,粘稠、翻滚、膨胀,仿佛随时会涌出足以淹没整个时空的恶臭洪流!
完了。
王伯的最后一丝意识如风中之烛。他放弃了,身体重重地摔回冰冷的煤堆上,一动不动,只剩眼球里残留的最后一点模糊的光感,映照着门缝内那片缓慢涌动的污秽黑暗,和他身后那燃烧着惨绿鬼火的屏幕。
门缝又撑开了一丝。更浓郁、更刺鼻的泥腥腐朽气如同液态的寒冰涌了进来。他甚至能感觉到空气变得沉重、粘滞,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剧毒的淤泥。
一片雪花打着旋,从敞开的、早己无人看守的前门飞入,无声地落在那本摊开在桌上、凝固着“看见录像画面了”字迹的工作日志最新页。
那墨字新鲜的边缘,迅速凝结出一圈极其细微的白霜。
日志下方的桌面上,还散落着几张被遗忘的、布满油污和指纹的白纸。其中一张的角落,七年前某个夏日傍晚,他曾用圆珠笔无意间记下了一个潦草的名字和座机号码——“张站长 0439-XXXXXX”。
墨色早己干涸,泛着时间的昏黄。
室外,风雪声似乎遥远了些许。前门外不远处的雪地里,不知何时,悄然插着一个歪斜的烟蒂。过滤嘴深陷在积雪中,那一点残留的、尚未完全熄灭的橘红色火星,在漫天灰白背景下顽强地闪烁着,如同这片死寂雪原上最后一只垂死的萤火虫。
火星微弱地跳动了两下。
最后一丝橘红色的光,在冰冷的空气里挣扎着,彻底暗了下去。一缕极其稀薄的、带着劣质烟草气味的青烟,无声无息地笔首升起,刚升起不足一尺,便被无情的寒风猛地扯碎、卷散,如同从未存在过。
护林站前门巨大的铁皮门板,在风雪的推搡下轻轻晃动了一下,发出极其沉闷的一响。
咣——
然后,整个站房内外,只剩下无边死寂的……雪声。
呜……呜……
呜……呜……
雪,继续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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