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奕的坦白，如同最终揭开的、血淋淋的真相内核，将最残酷的现实赤裸裸地摊开在众人面前。意识牢笼的根基竟是一个人的大脑，所有经历的痛苦都源于另一个人的痛苦，而这个人既是狱卒又是囚徒……这远超他们想象的真相，带来的不是豁然开朗，而是更深沉的窒息和一种无处着力的荒谬感。
【所以……我们看到的恐怖副本，都是段奕大脑意识？】
【公路爬行者……是他对当年迷雾中怪物的恐惧映射？】
【镜屋迷宫……是他对自我认知混乱和被监控感的具象化？】
【那些偶尔出现的美好安全屋……是他对童年那个虚假之家唯一一点温暖的记忆残片？】
【这太……这太绝望了……】
【我们恨了那么久的系统……竟然也是受害者……】
“为……为什么？”宋知的声音干涩无比，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问出了所有人心中的巨大困惑，“为什么告诉我们这些？为什么……让我们看这些？”她艰难地抬起手，指向周围，意指这漫长而痛苦、细致到令人心碎的“记忆回放”。
段奕缓缓地从书桌前站起身。他的动作似乎有些微的凝滞，仿佛这副年轻的身体早己承受了不应有的负担。他走向那扇封死的、挂着虚假风景画的窗户，背影在冷白色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清瘦、单薄，仿佛随时会融化在这片纯白的虚无里。
“因为‘它’快要不行了。”他轻声说，语气平静得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既定的物理事实，然而那平静之下，是无法忽视的疲惫。
“它？”姜佑蒽沉声问，眉头紧锁，警惕地看着段奕的背影，试图理解他话中的含义。
“我的身体。或者说，这个被他们精心培育、打磨、使用了十几年的‘容器’。”
段奕的语气依旧没有什么起伏，但细听之下，能察觉到一丝极淡的、疲劳达到极限时发出的悲鸣，“高强度的意识抽取和投影负荷，永无止境的压力测试和‘优化’校准，还有他们为了保持意识‘纯净度’与系统‘兼容性’而持续使用的各种抑制剂、稳定剂……它早己千疮百孔，内在的崩坏远超外部监测数据所能显示。崩溃，只是时间问题，而且……这个时间不会太久了。”
他转过身，目光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准确地、穿透了那层习惯性的疏离，深深地落在了宋知的脸上。那目光里蕴含了太多太复杂的情感——深沉的、几乎将他淹没的悲伤，无尽的、源自灵魂深处的疲惫，浓得化不开的歉然，以及……一种决绝的、仿佛在漫长黑暗跋涉后终于看到终点并下定了某种决心的光芒。
“顾氏……从不会做无谓的投资，也绝不会允许核心资产毫无备份。”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电流不稳般的颤抖，“一个容器坏了，自然需要……新的容器。他们……很早就开始了筛选。”
他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枷锁，锁定了宋知，话语像冰冷的解剖刀，一层层剖开着更加血淋淋的现实：
“他们在你第一次参加节目进行身体和意识基线扫描时，就注意到了你的数据。你的意识韧性异常突出，你的情感共鸣强度既能保证‘伊甸’所需的沉浸感又似乎具备某种天然的防火墙，你在极端压力下表现出的潜质和恢复力……都让他们非常……满意。”段奕的话语缓慢而清晰，确保每一个字都烙印在宋知的意识里，“经过后续一系列‘测试’——包括你们所经历的所有副本，其实都是对你的隐性评估——他们基本认定，你是极有可能承受‘伊甸’核心、并稳定运行的……下一代‘完美容器’的最佳候选。”
【什么？！】
【他们的最终目标原来是宋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好恶心！所以我们看到现在的首播都是顾氏的阴谋！】
【所以他们困住所有人，也是为了更好地观察和筛选宋知？！】
【这一切……竟然都是为了……】
“他们甚至……”段奕的声音变得更加艰难，仿佛说出接下来的话需要撕裂某种无形的封印，耗费他巨大的力气，“……己经制定了详细的计划。在我‘使用寿命’正式耗尽、系统发生不可逆崩溃前，将我的意识数据——或者说，将‘伊甸’系统核心以及我这份承载了所有规则和运行经验的‘管理员’权限——全部强制移植、覆盖到你的意识之中。”
他凝视着宋知，眼中充满了不忍，却依旧残酷地说了下去：“试图让你……成为新的‘容器’，新的‘E-00’，新的……系统核心与永恒的傀儡。你会失去所有关于‘宋知’的记忆、情感、一切……成为维持这个虚假乐园运转的、下一个被困在源代码里的幽灵。”
“！！”宋知下意识地猛地后退一步，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感和恐惧感攫住了她！这种取代，这种彻底的抹杀和侵占，比单纯的死亡更加令人恐惧千万倍！她无法想象自己变成另一个段奕，困在他的噩梦里永世不得超生！
姜佑蒽瞬间彻底挡在宋知身前，如同一头被激怒的雄狮，眼神凶狠地瞪着段奕，尽管他理智上知道段奕并非施害者，而是同样悲惨的受害者，但保护宋知的本能压倒了一切。顾言希和秦思弦也感到一阵刺骨的恶寒，仿佛那条冰冷的命运链条也随时会套上她们的脖颈。
段奕看着宋知惊恐万状、几乎崩溃的表情，眼中那抹深切的歉然和痛苦几乎要满溢出来。他微微摇了摇头，语气变得无比温柔，那温柔却比任何指责都更显悲凉和沉重：
“我做不到。”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蕴含着千钧之力，重重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我虽然像个人一样生活在这世上，却活得像个提线木偶，不能掌握自己分毫，连悲伤和愤怒都需要经过‘合规性’过滤。我想念我的父母，渴望为他们哀悼，甚至幻想过复仇，却连这些最基本的情感资格都被底层指令和忠诚度编程限制、扭曲。我活得……就像一个承载着别人野心的、会呼吸的躯壳，一个被输入了‘段奕’程序的精密仪器。”
他的目光再次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实验室冰冷的墙壁，看向了某个不存在于此时的、充满温暖和烟火气的远方。那眼神中流露出一种近乎贪婪的向往和深刻的眷恋。
“但是……宋知，你不一样。”
他的目光重新聚焦，无比认真地、甚至带着一丝虔诚地看着她：
“你拥有真实而温暖的过去，爱你的家人，发自内心的、未被程序扭曲的善良，和即使在最绝望的境地里也未曾真正熄灭的、属于‘宋知’的独特光彩。你应该拥有一个漫长而幸福的人生，走在真实的阳光下，感受真实的悲喜，而不是……变成我这样的怪物，被困在这无边的意识地狱里，永世不得超生，甚至还要……去取代、吞噬另一个无辜而鲜活的生命，剥夺她的一切。”
他朝着宋知，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迈出了一步。那一步仿佛挣脱了无数无形的数据锁链，耗尽了他在漫长囚徒生涯中积累的所有勇气。
“所以……我等待，我计算。我利用了一次微小的系统周期性波动，一次他们外部监控网络的短暂疏忽……强行将自己的核心意识沉入最底层，并以此为跳板，将你们的意识，引导向了这片我最核心、也最不愿触碰的记忆区。”
“我想让你们亲眼看到……真相。看到这一切罪恶的源头和运作方式。看到谁才是真正的敌人。”他的声音里带着恳切，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宋知，为了所有人，“也想让你们知道……我并非自愿与你们为敌。我每一次的‘引导’，每一次看似旁观的行为背后……都可能是一场我自己与自身底层指令的战争。”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却又燃烧着最后的决绝：
“我不能让他们得逞。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失去所有的光，被拖入这永恒的黑暗，变成下一个我，重复这无尽的痛苦轮回。”
“所以，请你们……一定要活下去。想尽一切办法活下去。然后……”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最后的力气，清晰地说道，“……毁掉这一切。毁掉‘伊甸’，毁掉顾氏的野心，毁掉这个建立在掠夺和痛苦之上的虚假乐园。如果可能……”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深深的、解脱般的渴望：
“……也请让我，得到最终的安宁。让我这被诅咒的存在……彻底终结。”
说完这最后一句，他仿佛真的耗尽了所有支撑的力量，身体微不可查地晃动了一下。而周围那原本相对稳固的景象，也开始随之剧烈地波动、闪烁，颜色失真，线条扭曲，仿佛这片基于他意识的记忆空间，也即将因为承载了过重的真相、情感和这份自我毁灭的决绝而彻底崩塌。
而在景象彻底模糊、消散的前一瞬，宋知清晰地看到，段奕望着她的那双眼睛里，最后留下的，不是绝望，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深切的、近乎虔诚的……
祝愿……
对她能拥有他永远无法企及的光明未来的，最卑微也最深刻的祝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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