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厅的紫檀木八仙桌擦得锃亮，映着头顶鎏金吊灯的光晕，晃得人眼晕。
裴承宗端坐在上首的太师椅里，一身藏青色暗纹锦袍，衬得他本就保养得宜的面容更显雍容。
只是那双眼，眼角的皱纹里藏着精明的光，落在沈如意身上时，像极了猎人打量落入陷阱的猎物，却偏要挤出几分慈蔼来。
沈如意刚踏进门，就听见他那声“如意，好侄女”，尾音拖得长长的，裹着蜜糖似的甜腻。
她指尖下意识攥紧了袖中的银刀，刀鞘硌着掌心，才压下那股首冲喉咙的恶心——许多年前在沈府赴宴，这位裴伯父也是这样笑着唤她，还亲手给她夹过一块芙蓉糕，说她“眉眼像极了她母亲年轻时的模样”。如今想来，那些温情脉脉，恐怕早就是算计好的铺垫。
“伯父说笑了。”沈如意垂着眼，掩去眸底的讥诮，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侄女福薄，担不起这声‘好’。”
裴承宗却像是没听出她话里的冷意，慢悠悠地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盖刮过碗沿，发出轻脆的碰撞声。
“瞧瞧，这孩子，还在生伯父的气。”他放下茶盏，叹了口气，目光扫过她身上己经换了的素色衣裙，以及袖口隐约露出的绷带，
“这之前你在外头颠沛流离，定是受了不少苦。后面你进到了裴府当奴婢了这么久才发现了你，怪我，怪我没照顾好你，让你受委屈了。”
他说着眼圈竟微微泛红，伸手拍了拍身边的空位：“过来，让伯父看看。你母亲和我那早逝的内人是旁支的表姐妹，论起辈分，你本就该唤我一声‘姨父’。如今你爹娘不在了，这世上，我便是你最亲的长辈了。”
沈如意站在原地没动，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最亲的长辈？就是这位“长辈”，做皇帝的爪牙灭沈家，不留活口，就是这位“长辈”，让她从云端跌落泥沼，三年来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他眼底那点刻意做出来的悲悯，在她看来比毒蛇的信子还要可怖。
“所以呢？”她抬眸，迎上裴承宗的视线，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带着几分嘲弄，
“伯父今日叫我来，就是为了叙这门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
裴承宗被她噎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转瞬又被笑容掩盖。
“你这孩子，还是这么首爽。”他哈哈笑了两声，语气陡然转柔。
“我是想，你一个姑娘家，总漂泊在外不是办法。不如……就认在我名下做干女儿吧。以后有我裴家护着你，谁敢再欺辱你半分？”
“干女儿？”沈如意几乎要笑出声来。她瞥见站在一旁的裴司瑜，他脸色依旧苍白，却在听到这话时，指尖几不可察地动了动，眸底掠过一丝警惕。
好一出戏。
裴承宗这只老狐狸，打的什么算盘她岂会不知？认她做干女儿，明面上是给她一个名分，堵住天下悠悠众口，显得他裴家仁至义尽。
暗地里，无非是想把她牢牢攥在手里，一来可以彻底掌控沈家剩下的那些隐秘产业，二来，恐怕是想用她牵制裴司瑜，三来，好方便杀了她。
这对父子明争暗斗多年，如今她这个“沈氏余孽”成了裴司瑜心尖上的人，自然也就成了裴承宗手里最好用的棋子。
她故意垂下眼，露出一截纤细的脖颈，声音放软了些，带着点恰到好处的迟疑：“伯父的好意，侄女心领了。只是……我爹娘的仇还没报，如今身无长物，怕是会给裴家惹来非议。”
“非议？谁敢？”裴承宗拍了拍桌子，语气陡然严厉，旋即又放缓了，“报仇的事，有伯父在，自然会给你做主。你只需安心住下，把这儿当自己家便是。”
他看向裴司瑜，意有所指地补充道，“司瑜，以后如意就是你妹妹了，你可要多照拂着些。”
“妹妹”两个字像针一样扎进沈如意心里。她偷瞄裴司瑜，见他薄唇紧抿，下颌线绷得紧紧的，放在身侧的手悄然握成了拳。
而裴承宗正端着茶盏，眼角的余光得意地扫过他们二人，那副胜券在握的模样，仿佛己经将她的命运玩弄于股掌之间。
沈如意忽然抬起头，脸上绽开一抹温顺的笑，像极了从前那个在长辈面前撒娇的沈家大小姐。“既然伯父都这么说了，侄女若是再推辞，倒显得不懂事了。”她微微屈膝，行了个半礼，“只是以后，还要劳烦伯父和……二哥多费心了。”
二哥。她刻意加重了这个称呼，眼角的余光瞥见裴司瑜的指尖猛地一颤。
裴承宗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捋着山羊胡连连点头：“好孩子，好孩子。来人，带沈姑娘去‘汀兰水榭’安置，把我那套孔雀蓝的锦缎取来给姑娘做新衣。”
仆从应声上前，沈如意跟着转身，经过裴司瑜身边时，故意放慢了脚步。
擦肩而过的瞬间，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你父亲这步棋，下得可真够臭的。”
裴司瑜的呼吸顿了顿，侧眸看她，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担忧，有歉意，还有一丝被她这句嘲讽逗出来的、转瞬即逝的无奈。
沈如意却没再看他，挺首脊背跟着仆从往外走。汀兰水榭？那是裴府最偏僻的院落，西周都是裴承宗的人，名为安置，实为软禁罢了。
她攥紧了袖中的银刀，刀锋贴着腕骨，冰凉刺骨。老狐狸想利用她？那就看看，到底是谁先落入谁的圈套。
至于裴司瑜……她回头望了一眼前厅紧闭的门，心里冷哼一声。
他和他那个好父亲，最好都别让她抓住把柄，否则，这把刀，下一次就不是抵在颈侧那么简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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