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十五年白露，寅时
地牢的石壁开始渗着凉气了，此时裴司瑜命人新换的熏香正从铜炉里袅袅升起，那香气初闻是清雅的兰草味，混着他惯用的沉水香，味道温顺得像只猫一样。
可到后半夜，熏香里的离魂香的后劲便涌了上来——沈如意的眼皮越来越沉，灭门夜的火光开始在眼前跳动了。
“是离魂散！”她咬了咬舌尖，剧痛让视线一瞬间清晰了。这香是最能勾起人的最深执念，反复回放最痛的记忆，是皇帝用来折磨死囚的手段，裴司瑜竟然用在了她的身上。
幻境如潮水般涌向沈如意，她又站在了假山后面的密道里，母亲的手紧紧攥着她，指甲掐进她的胳膊：“如意，保护好自己！”
可抬头的瞬间，母亲的脸突然扭曲、融化，竟变成了裴司瑜的模样——嘴唇翕动着，用他低沉的嗓音重复着：“如意，活下去…”
“滚开！”沈如意猛地挥手，却打在冰冷的石壁上，指骨传来的疼让她清醒了些。
可下一秒，父亲倒在血泊里的脸也变了，变成裴司瑜举着箭的模样，箭尖还在滴着血，笑问：“这箭，是不是比你爹的箭更好看？”
离魂散的效力在加剧，幻听也慢慢的缠了上来。灭门夜的惨叫声、火裂声、刀剑声，全变成了裴司瑜的低语，贴着她的耳朵，一遍遍的重复：“是我杀了他们，是我锁着你，是我让你疼…可你看，你还活着。”
他想让我疯，想让我把母亲的嘱托、父亲的惨死，全和他的脸绑在一起。想让我清醒时恨他，疯癫时…也只认得他。
舌尖再次被沈如意咬破了，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着，像极了那晚他喂给她的带血的药丸。沈如意突然笑了，与其被幻境撕扯、咬碎，不如自己编个更狠的剧本。
她扶着墙壁站了起来，铁链拖在地上，发出了“哗啦”的响声。借着这个节奏，她竟轻轻的哼唱了起来，声音嘶哑却带着诡异的韵律：
“裴郎裴郎，白骨为床，
葬你在我喉管里，日日尝你血滚烫…
裴郎裴郎，铁链作妆，
锁你在我骨头上，夜夜闻你魂哭丧…”
歌声在空荡的地牢里盘旋着，幻听的低语渐渐被压了下去。她越唱越响，每唱一句就往石壁上撞一下头，用疼痛对抗离魂散的迷幻。
血顺着额角流进眼里，染红了视线，却也让幻境里那些扭曲的脸，渐渐清晰成了裴司瑜真实的模样——那个喂她毒香，却又在香炉里藏了解药的矛盾体。
“裴郎裴郎，你看这火…”她唱到动情处，竟伸手去抓炉里的炭火，“当年烧我家的火，如今也能烧你啊…”
结痂的指尖被烫得焦黑，她却像不知痛楚样，眼睛只是盯着炭火里自己扭曲的影子，笑得癫狂。
书房内
裴司瑜的指尖悬在暗卫营布防图上方，狼毫笔尖凝着一滴浓墨，在烛火下泛着幽沉的光。
他眉峰紧蹙，目光焦着在图上交错的暗哨与密道标记着，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仿佛稍一动弹就会惊扰了这纸上的杀机。
可地牢飘来的歌声偏不遂他愿。那声音像从生锈的铁缝里挤出来的一样，又哑又黏，裹着潮湿的血腥气顺着窗缝钻了进来。
初听时像根细针，轻轻刺在耳膜上；听久了，倒像是淬了腐骨毒的冰锥，一下一下的往耳蜗深处钻，带着阴冷的凉意渗进骨头缝里。
他猛地攥紧狼毫，笔锋一颤，那滴浓墨终于坠落在图上，在“天字牢”的位置晕开一团黑雾，像极了地牢里挥之不去的阴翳。
歌声还在继续，缠缠绵绵地绕着梁柱打转，连烛火都被搅得晃了晃，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竟像是被那声音撕扯着一般痛苦。
“裴郎裴郎，白骨为床…”
他指节猛地收紧，骨节错动间发出一声沉闷的碾响，那支平日里被他握得温润趁手的狼毫笔杆，竟在掌心硬生生折成了两段。
“咔嚓”一声脆响，像冰面骤然崩裂，断口处还沾着未干的墨汁，顺着指缝涔涔往下淌，在布防图上洇出几道扭曲的墨痕，倒像是被揉碎的血痕。
断裂的笔杆硌得掌心生疼，细碎的竹纤维扎进皮肉里，可裴司瑜浑然不觉。只盯着那道刺目的断痕，指腹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连带着手臂都绷起了青筋，仿佛要将那地牢里钻出来的阴魂不散的歌声，连同这满室的烦躁，都一并捏碎在掌心里。
离魂散是他让人熏的，本想让她在幻境里泄泄恨，却没料到她会编出这样的歌谣——字字句句都在剜他的肉，却又带着种玉石俱焚的亲昵。
“大人，要去制止吗？”守在门外的随从低声问，听见那歌声都觉得头皮发麻。
裴司瑜没答，只是盯着案上那枚锈成绿色的铜钥匙。钥匙孔里还卡着点泥土，是那日她爬着去够时蹭上的。
他忽然想起她在地上画的灭族图，想起她指甲上的蔻丹混着血，想起她锁骨处那个被铁链磨得发疼的“裴”字。
原来离魂散催出的不是疯魔，是她藏在恨底下的真心话——想葬了他，却又想把他锁在骨头上；想让他魂飞魄散，却又要日日听他的“哭丧”。
“不必。”他松开断成两截的狼毫，指腹着钥匙上的锈迹，声音哑得像被烟熏过，“让她唱。”
让她把那些不敢说的、不能说的，全借着幻境唱出来。让她知道，就算是恨，也早己刻进了骨血，变成了戒不掉的瘾。
地牢的歌声还在继续，沈如意的声音越来越弱，最后变成了气音，离魂散的效力终于压过了舌尖的痛，她靠在石壁上滑坐下来。
幻境再次涌来——这次母亲的脸没有变，只是身后站着个模糊的身影，正默默地替她挡着坠落的横梁。
“如意，活下去…”母亲的声音里，混进了一丝沉水香的暖。
沈如意闭上眼，嘴角还挂着笑，哼唱的调子变成了含糊的呢喃，锁链在她脚腕上轻轻晃动，像在替她应和那首葬人的歌。
裴司瑜，你听，这歌声多好听。等我们真的葬在一起时，我就天天唱给你听。
铜炉里的离魂散渐渐燃尽了，第一缕晨光从铁窗透了进来，照在她额角的血痕上，竟泛出了点温柔的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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