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十五年的春节前，宫中设宴。
鎏金宫灯映着满殿华服，丝竹声里裹着虚伪的笑。
皇帝捻着玉杯，目光越过觥筹交错，落在裴司瑜身上，语气带着不容置喙的熟稔。
“裴爱卿府上那位沈姑娘，朕早有耳闻。今日良辰，何不让她献支舞？”
裴司瑜端着酒杯的手指骤然收紧，青瓷杯壁泛出白痕。
他垂眸掩去眼底翻涌的戾气，声音平稳得像结了冰的湖面。
“臣遵旨。”
可转身传召时，喉间己咬碎了一句无声的骂。
“狗皇帝，你敢动她，找死。”
沈如意被内侍引着进来时，满殿呼吸都顿了半拍。
她穿一身素白舞衣，裙摆却用浸了朱砂的丝线绣着含苞的梅骨，乍看之下，倒像裹了层未干的血。
她福身时，鬓边银簪轻颤，发间藏着的袖箭机关正抵着腕骨，冰凉刺骨。
《烬风曲》的调子起时，是宫廷乐师惯用的柔婉，是带着江南水调的柔美感，这是让她琴棋书画舞样样精通。
那是沈如意在沈家被灭门后，在裴司瑜手下当徒弟时学的舞蹈。
由裴司瑜亲自找大家编排的，能体现出沈如意的美。
而此刻被她跳得，却像在祭奠亡魂一样，毫无美感，反而带着凉意。
她旋身时，素白裙摆猛地绽开，三百零一朵血梅骤然怒放——每一朵都对应着沈氏满门被抄时的冤魂。
旋转越来越快，裙摆翻飞如雪地里炸开的血浪，殿内的暖香仿佛都被这股戾气冲散，连皇帝脸上的笑都僵了几分。
裴司瑜坐在席上，指尖掐进掌心。
他看见她眼尾泛红，不是怯场，是恨。
恨这殿里的每一个人，恨这歌舞升平下的累累白骨。
乐声陡然拔高的瞬间，沈微晚袖中寒光一闪。
“咻——”
袖箭擦着皇帝耳边飞过，带着破空的锐响，狠狠钉入身后的盘龙柱。
箭羽兀自震颤，龙柱上的金漆被划开一道血痕似的口子。
满殿一片死寂。
皇帝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指着她的手抖得不成样子。
“你、你敢行刺？”
沈微晚却像受了惊的雀鸟，猛地跪倒在地，声音发颤，眼眶里滚下泪来。
“陛下恕罪！臣女……臣女袖口藏了支防身的小玩意儿，方才旋得急了，竟不慎滑落……”
她哭得梨花带雨，指尖却悄悄抚过袖中另一支未发的箭，那支本该钉进皇帝心口的箭，终究是没有射出去了。
“放肆！”
裴司瑜猛地起身，大步走到她面前。
不等众人反应，一记耳光狠狠甩在她脸上。
“啪”的一声，清脆得刺耳。
“臣有罪，请圣上赐罚！”
沈如意被打得偏过头，唇角立刻渗出血珠。
她咬着唇没吭声，只抬眼看向他，目光里有倔强，有委屈，还有一丝只有他能懂的质问。
“我做到了，你呢？”
裴司瑜的拇指却在此时抚上她的唇角，用指腹轻轻抹去那点血迹。
动作极快，快得像错觉，只有沈如意感觉到那指尖的颤抖，带着隐忍的疼。
“冲撞圣驾，该罚！”他厉声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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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发被扯得生疼，沈微晚却一声不吭，只是被拖拽着经过裴司瑜身边时，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气音说：“还有一支……”
裴司瑜的手猛地顿了一下，随即拽得更紧，将她拖出大殿。
殿门在身后关上的刹那，他俯身在她耳边，声音低哑得像磨着砂石。
“第三支箭，为什么收手？”
她没回头，被扯散的发丝遮住半张脸，只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时机未到。”
沈如意被士兵扔进囚车时，额角撞在木栏上，渗出了血来。
禁军押着囚车往天牢走去，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单调的声响。
她缩在角落，手腕被铁链磨得血肉模糊，却忽然笑了。
裴司瑜方才那一巴掌，是打给皇帝看的，可指腹擦过她唇角时，分明在说“别怕”。
他拽着她头发往外走时，那句“第三支箭为什么收手”，藏着的是后怕，他怕她真的一箭杀了皇帝，怕她被当场凌迟。
囚车颠簸着，沈如意抬起流血的手指，借着车底板透进来的微光，一笔一划地画。
指尖的血很快晕开，她却画得极稳，像是在描摹刻在骨血里的图谱。
那是一条龙脉，是剩下的那半龙脉。
当年沈老爷子还在时，曾指着舆图对她说：“天下龙脉，藏于山川，显于人心。裴家手握权力，若要清君侧，需得借龙脉之势，镇住这动荡的江山。”
那时她还小，只当是祖父说的故事，首到沈家被灭门时，她才在火光里看懂了曾经祖父眼底的深意。
“其实 还有条龙脉沈如意早就知道了，就在当初假山密道里，她记得清清楚楚的。”
血痕在底板上蜿蜒，时而急转，时而平缓，旁人看了只当是疯子乱画的血线。
可沈微晚知道，裴司瑜一定能看懂。
他曾在她房里偷看过沈家的舆图，那时他还笑她：“小丫头片子，还懂这些？”如今想来，他早把那图谱记在了心里。
手指渐渐麻木，血快流干了。
沈微晚看着那蜿蜒的龙脉，忽然觉得疼得浑身发颤。
她想起沈家满门的尸体，想起裴司瑜方才隐忍的眼神，想起殿上那支擦过皇帝耳边的箭，她不是不想杀，是不能。
杀了皇帝容易，可朝野动荡，藩王定会趁机作乱，到时候天下大乱，沈家的冤屈更难昭雪。
她要的不是一时痛快，是让所有仇人血债血偿，是让这颠倒的乾坤，重新正过来。
囚车忽然停了。
外面传来禁军的呵斥声，随即有熟悉的脚步声靠近。
沈微晚赶紧蜷起身子，用裙摆遮住底板上的血痕。
车帘被掀开一角，裴司瑜的脸出现在阴影里。
他穿着黑色朝服，袖口还沾着酒渍，眼神却亮得惊人。
他没说话，只是目光扫过车底板，在看到那条血色龙脉时，瞳孔骤然收缩。
西目相对的瞬间，无需多言。
沈微晚看着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带着血的腥甜，却比殿上的血梅更烈。
裴司瑜指尖在车帘上顿了顿，转身时，声音冷得像淬了冰：“看好囚犯，别让她死了。”
车轮再次滚动时，沈微晚摸了摸底板上的血痕，心里想：“裴司瑜，你看，龙脉在此，江山在你我手里。等时机到了，这满殿的虚伪，这皇帝的狗命，我们一起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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