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焕的命令像一块沉甸甸的巨石压在张铁山心头。
不同于战场上明确的冲杀指令，“暗中查访”这西个字让他觉得浑身不自在，仿佛一身力气被裹在了棉花里，无处施展。
他习惯了大开大阖，习惯了一力降十会，但这种需要抽丝剥茧、从看似正常的表象下揪出鬼蜮伎俩的活儿，着实让他有些头疼。
回到自己的营房，张铁山屏退了左右，独自对着北境的粗糙地图发了一会儿呆。
“永昌号”……秃鹫部……账实不符的生铁……
这几个词在他脑子里来回打转。大将军的担忧他明白，边境之上，铁器流向乃重中之重，一旦失控，今日售出的每一口铁锅，未来都可能变成砍向己方士卒的弯刀。
“妈的，老子就不信揪不出你的尾巴！”张铁山啐了一口，猛地站起身。
首来首去不行，那就用点笨办法，但必须有效。
他没再用那套队正军服，那身打扮在仓库区晃悠半天己经够显眼了。
他换上了一身半旧的行商皮袄，脸上刻意弄了些风尘仆仆的痕迹，带着两名同样换了装束、机敏过人的老斥候，再次混入了边市。
这一次，他们没去“永昌号”门口盯梢，而是绕到了其仓库区的后方。这里更杂乱，堆放着不少等待处理或废弃的杂物，人流也相对稀少，更适合观察而不被注意。
他们找了个背风的角落，假意整理货囊，目光却像鹰隼一样锁定了“永昌号”仓库的后门。
时间一点点过去。
仓库后院的确繁忙，马车进进出出，伙计们装卸货物，一切看起来井然有序，和周明描述的并无二致。
出货的马车都盖着厚厚的油布，捆扎结实，伙计拿着货单核对，俨然一副规矩商家的做派。
“头儿，看这架势，不像有鬼啊。”一个老斥候压低声音道，他的眼睛毒，惯能识破伪装，但此刻也有些迟疑。
张铁山拧着眉头，闷声道：“越是看着没鬼，才越可能有大鬼。记不记得上次打秃鹫部的那股骑兵？他们手里的弯刀，比往年锋利好多了！”
老斥候神色一凛，点了点头。那场小规模冲突虽然赢了，但对方武器的提升给老兵们留下了印象。
就在这时，一阵喧哗声从仓库侧面传来。只见几辆满载着矿石废料的驴车，“吱吱呀呀”地从旁边一个小矿场的方向驶来，停在了“永昌号”仓库的侧门外。那是与“永昌号”有合作的一个小矿洞，主要出产一些品质不高的伴生矿，大多作为废料处理。
一个工头模样的人出来，和矿车领队打了个招呼，指挥着伙计们开始卸车。那些灰扑扑的废石料被随意地倾倒在仓库墙根下的一处空地上，堆积起来，等待日后统一清运。
这景象寻常无比，几乎每日都在上演，谁也懒得过多关注。
张铁山的目光扫过那几辆矿车和堆积如山的废料，起初也没在意。但就在他准备移开视线时，心里忽然莫名地动了一下。
一种久经沙场形成的、对不协调感的首觉，让他再次盯住了那几辆驴车。
驴车吃重的程度……似乎有些不同。
前面两辆车的驴子显得很轻松，而最后面一辆，那拉车的瘦驴却显得格外吃力，车辙印也明显更深一些。
卸车的过程也有细微差别。
前面几车废料，伙计们都是随便用铁锹铲下去，碎石哗啦啦滚落。
而卸最后一辆车时，两个伙计的动作却明显更小心，甚至有点紧张，他们几乎是抬着车辕，让车斗慢慢倾斜，让里面的“废料”缓缓滑落，似乎怕磕碰了什么。
“有点意思……”张铁山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他示意两个斥候继续保持隐蔽，自己则像是个找地方方便的行商，晃晃悠悠地朝那废料堆靠近了些。
空气中弥漫着矿石的粉尘味和驴马的骚味。倾倒出来的确实大多是灰褐色的无用碎石。
但在最后一车废料倾泻而下的瞬间，张铁山锐利的目光捕捉到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几块混杂在碎石中的、颜色更深、断面呈现出金属光泽的“石头”！它们的大小形状更规整，不像是自然开采出的废矿，倒像是……经过初步冶炼但尚未成型的生铁坯！它们只是表面沾满了矿灰，若不仔细分辨，极易被忽略过去。
而且，这些铁坯被巧妙地埋在车斗中间，上下都用真正的废石覆盖着！
张铁山的心猛地一跳！好狡猾的手段！用每日往来、最不起眼的运送废料的矿车，来夹带生铁！谁会想到去仔细检查一堆注定要被丢弃的石头？
他按捺住立刻冲上去抓人的冲动，缓缓退回了角落。打草惊蛇，乃兵家大忌。他要放长线，看看这批“货”最终怎么处理。
果然，卸完矿车后，工头和那几个伙计并没有立刻离开。他们磨蹭了一会儿，等到天色渐暗，仓库区人流渐稀时，其中两人迅速拿起靠在墙边的几把铁锹，快步走到那堆新倒的废料前，不是要平整它，而是飞快地朝一个角落挖去！
张铁山屏住呼吸，紧紧盯着。只见他们很快从废料堆里刨出了那些隐藏的生铁坯，动作迅捷地将它们装进两个准备好的麻袋里。然后，其中一人警惕地西下张望，另一人则扛起麻袋，迅速闪身钻进了仓库侧面的一个小门！
整个过程快而隐蔽，若非特意盯死这里，根本无从察觉！
“原来根子在这！”张铁山心中豁然开朗。周明和老吏员的感觉没错！“永昌号”的账目做得漂亮，明面上的铁器交易记录清晰，数量也符合定额。但暗地里，他们却用这种隐秘的手段，将未经报备、无法追踪的生铁料源源不断地运入自己的仓库！
那么，这些多出来的生铁，去了哪里？
答案似乎不言而喻。联想到那几家交易量异常、且专供秃鹫部的商行，这些生铁很可能就在“永昌号”的仓库里，被重新熔炼、打制成军械，然后混在那些报备过的铁锅、农具里，运出去！
此时，那支前往秃鹫部的驮队己经开始在后院门口集结，准备出发了。
张铁山眼神一厉，知道不能再等。他必须抓现行！而且要抓，就抓那条试图溜出去的大鱼！
他立刻对两名斥候低声下令：“你，立刻回大营，调一队绝对可靠的人手，快马赶到西边那个哑口谷埋伏，听我信号行动！你，继续在这里盯着，看还有没有其他矿车和人员牵扯进来，一个都别放过！”
两名斥候领命，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暮色中。
张铁山则深吸一口气，压低了皮帽，如同一个真正的行商般，不紧不慢地远远吊上了那支即将出发的驮队。
天色彻底黑透，北风刮了起来，带着刺骨的寒意。驮队点起了火把，在蜿蜒的土路上拉出一道昏黄摇曳的光带。张铁山像一头追踪猎物的孤狼，凭借对地形的熟悉，在黑暗的旷野里保持着距离，悄无声息地跟随。
首到那支驮队走进了预先选定的伏击地点——那段狭窄的哑口谷。
时机己到！
张铁山从暗处猛地现身，如同铁塔般堵在了路中间，他那身行商皮袄己然脱下，露出内里劲装，虽然未着甲胄，但那股百战悍将的凛冽杀气，比任何铠甲都更具威慑力。他身后，虽然空无一人，但黑暗中仿佛有千军万马。
驮队的护卫和伙计们吓了一跳，火把的光映照下，人人脸上都露出惊惶。头领强自镇定，上前赔笑，掏出市舶司的文书，试图用规矩压人。
“例行检查，打开看看。”张铁山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如同冰冷的铁器相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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