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天空总是显得格外高远,即便是在人声鼎沸的互市场所,抬头望去,那片湛蓝也仿佛能瞬间浇灭心头所有的浮躁。
林焕按着腰间制式军刀的刀柄,行走在刚刚成型不久的边市里。
玄色大氅的下摆拂过略微泥泞的地面,他所过之处,喧嚣声会短暂地低落下去。
无论是中原商人还是各部族牧民,都下意识地微微躬身,投来敬畏混杂着好奇的目光。
这位一手缔造了此地秩序,并以其无可匹敌的武力作为秩序最终担保的大将军,本身就是“铁柱立市”能顺利推行的重要原因。
人们信服那根象征性的铁柱,更信服立在铁柱旁的这个人。
张铁山带着一队亲兵,隔着几步距离跟在后面,铜铃大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周围,任何靠近林焕三丈之内的人都会先被他的目光掂量一遍。
市场总体秩序井然,皮毛、药材、盐铁、布帛……各色货物在划定的区域内交易,讨价还价声、骡马嘶鸣声、算盘珠子的噼啪声交织在一起,蒸腾出一种粗糙而旺盛的活力。
林焕对这场面基本是满意的。
这证明他和萧策的策略没错,开放、规范的边贸,远比过去零散、混乱且时常伴随劫掠的私下交易对双方更有利。
北境军从中抽税,充盈了军饷,商贾得了利,周边部族也能换到急需的粮食和日用品,三方得利,动乱的根子自然就被削弱一分。
但他锐利的目光并未被表面的繁荣完全遮蔽。
他注意到几个中原商人围着一个部落首领打扮的人,争论得面红耳赤,双方手里都比划着,似乎在进行不同货币的换算,情绪都有些激动。
另一边,两个贩售同类皮货的摊主似乎因为争抢客人发生了口角,互相推搡起来,眼看就要升级,一队穿着号衣、臂缠红布的市舶司巡差及时赶到,厉声呵斥着将双方分开。
林焕的脚步顿了顿,目光在那两个被巡差训斥得蔫头耷脑的商人身上停留片刻,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琐碎的纠纷,正在消耗本应用于维持更大范围内安全的兵力。
这时,一名文官打扮的中年人小跑着迎了上来,额头上沁着一层细汗,官袍下摆沾了些泥点,显得有些狼狈。
他走到林焕近前,恭敬地行礼:“下官北市舶司提举周明,参见大将军。”
林焕认得他,是萧策从户部精干吏员中亲自挑选,派来总理这边市事务的人。“周提举,不必多礼。看你行色匆匆,何事?”
周明用袖子擦了擦汗,脸上挤出一丝苦笑:“大将军明鉴,下官正有几件棘手的事,想寻个时机向您禀报。方才……方才又处理了一桩定价纠纷,耽搁了。”
林焕嗯了一声,目光依旧扫视着市场:“边走边说。”
“是。”周明连忙跟上林焕的步伐,稍稍落后半个身子,语速加快:“托大将军虎威,开市以来,商贾云集,交易额逐日攀升,税收也颇为可观。只是……只是这具体事务推行起来,难题着实不少。”
“讲。”林焕言简意赅。
“其一,便是这货币之乱。”周明指着刚才发生争执的方向,“中原通行铜钱、银两,但草原各部,有的用银,有的用金,还有的以物易物,或用他们自己铸造的粗劣钱币。兑换比率一日三变,争执不休。我们虽定了官价,但那些大商号私下另有汇率,难以禁绝。为这个,几乎每日都要发生几十起口角,巡差们疲于奔命。”
林焕目光扫过一个正在用戥子小心翼翼称量碎银子的商人,淡淡道:“萧大人己在筹划铸发专用于边市的‘互市通宝’,统一币制。在此之 前,增派人手,严惩故意扰乱兑价、强买强卖者。非常时期,用重典。让所有人都知道,在这里,规矩比金银更硬。”
周明精神一振,立刻记下:“下官明白!其二,便是这货物定价。同样一张皮子,因成色、大小略有不同,价格便天差地别。有些狡诈商人以次充好,哄骗不懂行的部落民;也有些部落首领坐地起价,欺负外来客商。定价无统一标准,全凭双方扯皮,极易滋生矛盾。下官恳请,能否由市舶司牵头,对大宗货物定下品级和基准官价,至少有个参照,免得漫天要价,坐地还钱没了边。”
“可。”林焕点头,烬归林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烬归林最新章节随便看!“此事你拟个细则,品级划分要明确,基准价需贴合两地市情,报予萧大人核准后施行。记住,规矩要立在明处,让人无话可说。”
“是!”周明脸上愁容稍减,但随即又浮起更深一层的忧虑,“这第三件事……下官有些拿不准,但觉蹊跷,不敢不报。”
林焕停下脚步,转头看他:“说。”
周明压低了声音:“近来市场内,生铁和熟铁料的交易量,增得有些异常。”
林焕眼神微微一凝。铁,在任何朝代都是战略物资,尤其在边境,严格控制流向外部部落乃是铁律。虽然“铁柱立市”允许部分铁器交易,但仅限于农具、锅釜等生活用具,且数量有严格定额。
“有多异常?”
“按例,每月各商号铁器交易额都有定数,需在市舶司报备核销。但这半月来,有三家挂靠在‘永昌号’旗下的商行,报备的铁锅、铁锄数量比往常翻了一倍还多。下官派人去查过他们的库存和流水,账面上看,进货量确实大了,售出的记录也清晰。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下官手下一个老吏员私下查访,发现他们实际运进市场的铁器,似乎和账面上对不上。”周明的声音更低了,“账上记着售出一百口锅,但实际从他们库房里拉出去的货物体积和重量,感觉……感觉不太对劲。像是里面掺了别的东西。而且,这些铁器多是卖往同一个方向——西北边的秃鹫部。”
秃鹫部?林焕对这个名字有印象。那是一个中等规模,但以骁勇和桀骜著称的部落,此前与北境军有过几次小规模摩擦,虽被震慑,但并未完全臣服。他们需要那么多铁锅和锄头?
张铁山在一旁听着,忍不住瓮声瓮气地插话:“咋的,秃鹫部是打算全民改行当厨子还是种地?买这么多锅和锄头?”
周明被张铁山的话噎了一下,一时不知如何接口。
林焕却没有笑,他目光锐利地看向市场西北角,那里是几家大商号聚集的区域,“永昌号”的旗帜隐约可见。
账目清晰,手续齐全,但实际货物与账目有细微出入……这种感觉,像是一根细小的木刺,扎在手指里,不致命,但隐隐作痛,提醒你它的存在。
“感觉不对劲?”林焕重复了一遍周明的话,语气平淡,却让周明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市舶司的职责,是厘清账目,维持市场。感觉,不能作为证据。”
周明汗又下来了:“是,下官明白。只是此事牵涉铁料,又关联秃鹫部,下官不敢怠慢,故而……”
“本帅知道了。”林焕打断他,没有表态,只是吩咐道,“增派巡差,盯紧那几家商行的仓库和出货流程。每一批运出市场的货物,尤其是发往西北方向的,都要严查。账目和实物,都要对上。明面上,不要打草惊蛇。”
“是!下官立刻去办!”周明如蒙大赦,连忙躬身应下。
林焕挥挥手,让他去了。周明匆匆离去,背影很快消失在熙攘人流中。
张铁山凑近一步,低声道:“大将军,您觉得这周提举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说不定就是账记错了,或者那老吏员感觉出了岔子。那些奸商,顶多就是以次充好,多赚几个黑心钱罢了。”
林焕望着“永昌号”的方向,沉默了片刻,缓缓道:“铁山,你知道在边境,最怕的是什么吗?”
张铁山一愣:“怕……怕外族大军来袭?”
“那是明刀明枪的敌人,来了,打回去便是。”林焕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冷意,“最怕的,是看上去一切正常,账目清晰,手续齐全,但底下却藏着东西。就像一棵树,树冠枝叶茂盛,但你不知道它的根须在地下己经烂了,还在悄悄把养分输送给不该输送的地方。”
他顿了顿,想起萧策在京城推行的“铜钟定税”,本质上也是为了对付这种藏在水面之下的东西。
“查一查这个‘永昌号’。”林焕下令,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特别是,它和内地哪些商号往来最密切,它的东家又和哪些人交好。记住,暗中查。”
张铁山神色一凛,立刻抱拳:“末将明白!”
林焕不再多言,转身继续巡视市场。
市场的嘈杂声浪依旧,但落在林焕耳中,似乎己经夹杂了一些别样的音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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