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文吏叹了口气，放下揉额角的手，无意间将案几上一枚用来压纸的小巧铜镇尺扫落在地。
他弯腰去捡，起身时，后颈衣领微微敞开了一瞬。
青鸢的瞳孔骤然收缩。
尽管灯光昏暗，尽管只有一瞬，但她清晰地看到，那文吏后颈靠近衣领的下方，露出一小片诡异的、青黑色的刺青印记！那图案扭曲而独特，绝非军中制式，更非普通百姓会纹的样式，倒像是……某个隐秘组织的标记！
寒雀的档案库里，似乎有类似图案的残缺记录，关联到一些前朝遗留的、见不得光的秘密结社。
事情比想象得更复杂。卷入的，可能不仅仅是军中的内鬼，还有更深背景的势力。
文吏并未察觉自己己暴露了至关重要的信息，捡起镇尺，继续埋头书写，似乎在下定决心完成某项艰难的任务。
青鸢不再停留。得到的信息己经足够震撼，也足够危险。她必须立刻离开，将情况通过寒雀的渠道尽快报予汪智。
她如魅影般退后，融入黑暗，沿着来路悄无声息地返回。整个过程中，她的心跳频率几乎没有变化，冷静得如同最精密的机械。
然而，就在她即将回到自己营帐区域时，一种被窥视的感觉毫无征兆地刺了她一下。
她猛地停住脚步，身体瞬间紧绷，贴紧身旁一个巨大的水缸阴影，呼吸屏住，目光锐利如刀，扫向感觉传来的方向——侧前方一座瞭望箭楼的阴影处。
那里空无一人。
只有寒风卷过箭楼木架的呜咽声。
是错觉？还是窥视者在她察觉的瞬间，以更快的速度隐匿了？
青鸢没有动，保持着绝对静止，耐心等待了足足数十息。那片阴影再无任何异动。
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压下心头的疑虑。无论刚才是否真的有人，这军营里的“眼睛”，比她预想的更多，也更警惕。
她不再耽搁，利用最后一段巡逻间隙，迅速回到了自己的营帐内，一切仿佛从未发生。
帐内冰冷，油灯早己熄灭。青鸢靠在门边，听着外面规律依旧的巡逻脚步声，目光透过帐幕的缝隙，望向外面沉沉的夜色。
军营看似铁板一块，实则暗藏漩涡。那校尉，那文吏，他们身后的组织，还有那双可能存在的、隐藏在箭楼阴影里的眼睛……这一切都指向一个巨大的阴谋，正在这抵御外敌的最前线悄然蔓延。
而她，必须在这漩涡变得无法控制之前，找到它的核心。
中军大帐内，牛油巨烛燃烧着，将林焕的身影投在帐壁上，拉得忽长忽短，摇曳不定。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草味，混杂着皮革、钢铁和一丝挥之不去的血锈气。案几上堆放的军报文书几乎垒成了一座小山，旁边放着一碗早己凉透的肉羹，表面凝了一层腻白的油花。
林焕没有坐在案后。他褪去了上半身的铠甲，只着一件暗色的中衣，的左肩上缠着厚厚的绷带，隐隐有深色药渍渗出。
他站在巨大的北境舆图前，左手拄着剑柄，右手手指正点在图上一处刚刚标注了红色记号的位置——那正是前几日莫名失守，又被他拼死夺回的隘口。
他的手指在那红点上重重按了一下，随即缓缓滑开，留下一个模糊的汗渍指印。烛光下，他眉宇间的沟壑深得能夹死苍蝇，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那不是缺乏睡眠的困倦，而是一种心力交瘁、被无数重担和疑云反复碾压后的枯槁。
帐帘被轻轻掀开，带进一股寒气。
张铁山端着另一碗热腾腾的羹汤走进来，看到林焕的模样，粗犷的脸上掠过一丝担忧。
“大帅，您伤还没好利索，军医说了要静养。这些事儿……”他看了一眼那堆积如山的军报，“……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林焕仿佛没听见，目光依旧死死锁在舆图上，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摩擦：“铁山，你看这里。右翼守备队的溃败点，他们后退的路线，还有牙狼族精准无比的切入时机……太巧了，巧得像是有人拿着我们的布防图，亲手递到了牙狼族主帅的案头上。”
张铁山放下羹汤，走到舆图前，顺着林焕的手指看去，眉头也拧成了疙瘩：“末将也觉着邪门。那帮狼崽子，以前是猛，但没这么……没这么‘会打’。专挑咱们软肋下手，每次都能打在七寸上。”
“不是他们会打了，”林焕收回手，转过身，烛光映亮他半边脸，显得轮廓愈发冷硬，“是我们里面，出了鬼。”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几乎难以压抑的暴怒，“老子带着弟兄们在前面流血卖命，后面却有人把刀子往我们腰眼上递！”
他猛地一拳砸在案几上，震得笔墨纸砚一阵乱跳，那碗凉透的肉羹晃了晃，险些倾覆。
肩上的伤口因这剧烈的动作被牵动，绷带下的血色迅速洇开更大一片。林焕闷哼一声，脸色瞬间白了几分，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大帅！”张铁山急忙上前一步。
林焕抬手阻止他，深吸了几口气，强行将翻涌的气血压下去，但那眼神里的疲惫和怒火却交织得更加炽烈。
“查！给老子往死里查！从右翼守备队的都尉到最后一个逃兵，从给他们传递军令的传令兵到负责他们粮草补给的后勤官，一个都不准放过！”
“己经在严查了，只是……”张铁山面露难色，“……大战当前，动静太大，怕寒了将士们的心，也容易打草惊蛇。”
“寒心？”林焕冷笑一声，笑声里充满了讥诮和悲凉，“老子的心都快被这帮蛀虫啃光了！前线将士用命填出来的防线，抵不住背后轻轻一推！再查不出来，下次丢的就不是一个隘口，而是你我的项上人头，是这北境千里河山！”
他的声音在帐内回荡，带着一种孤狼般的愤懑和无奈。
愤怒之后，更深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上，几乎将他淹没。
他踉跄一步，伸手扶住案几才稳住身形。
张铁山沉默地看着他，这位在他心中如同山岳般不可撼动的统帅，此刻竟显出几分从未有过的脆弱。
他知道林焕肩上的担子有多重，外有强敌压境，内有奸细作祟，朝中的补给和援兵却又迟迟不至，反而时不时传来些令人心寒的猜忌和流言。
这几乎是一个死局。
“大帅，京城来的劳军使团，明日就该到了。”张铁山换了个话题，试图让气氛缓和一些，“听说副使是皇城司的人，叫青鸢。或许是汪大人……”
“汪智的人？”林焕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微光，但随即又黯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更深的嘲讽和警惕，“皇城司……哼，谁知道是来劳军，还是来督战的？或者是来看我林焕，到底有没有像谣言里说的那样，‘养寇自重’？”
他走到案后，重重坐下，拿起那碗凉羹，也不管冷热，仰头灌了一大口，冰冷的油腻感滑过喉咙，让他稍微清醒了几分。
“陛下……终究是不信我。”他放下碗，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落寞，“二十年前先帝在时，何至于此……”
帐内一时寂静，只有烛火噼啪作响。
良久，林焕挥了挥手，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冷硬：“使团来了，按规矩接待便是。那个青鸢，她要查看什么，只要不涉及军机要害，随她。但给老子盯紧了，看看她到底是想找出牙狼族的眼睛，还是想找到我林焕的‘罪证’。”
“是。”张铁山应道。
“你去吧。”林焕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用手指用力揉按着刺痛的太阳穴，“让我一个人静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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