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军大帐旁边的“听风帐”内,精致的炭盆烧着上好的银霜炭,散发着松木的清香。
几案上摆着热气腾腾的羊肉羹、烤得金黄的胡饼,还有一小壶据说来自江南的醇酒。
黄德海穿着厚实的裘衣,坐在铺着狼皮的胡床上,却显得有些坐立不安。他捏着温热的酒杯,眼神时不时飘向紧闭的帐门。
外面风雪声似乎更大了,还隐隐夹杂着一些急促却模糊的脚步声和低沉的呼喝,隔着厚厚的毡帘,听不真切。
“公公,您尝尝这羊肉羹,咱们北地的风味,驱寒暖身最是管用!”一个看起来憨厚老实的军汉,穿着普通兵卒的号衣,殷勤地给黄德海添了一勺羹汤,脸上堆着憨厚的笑容。
“嗯…嗯。”黄德海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端起碗,心思却全然不在食物上。他试探着问:“外面…听着挺热闹?林帅可是要启程了?”
“嗨,可不是嘛!”那军汉搓着手,一脸实诚地说,“大将军奉旨返京,那是天大的事!兄弟们都在忙着收拾车马,准备路上用的干粮帐篷,还有给京里贵人带的北境特产,可不得忙活一阵子?动静是大了点,吵着公公您了吧?”
“无妨,无妨。”黄德海摆摆手,心头的疑虑却并未散去。
他总觉得那隐约传来的声响,不像是在收拾行装,倒像是…某种集结和行动?他放下碗,故作随意地起身:“坐久了有些闷,杂家出去透透气。”
“哎哟,公公可使不得!”那军汉立刻上前一步,挡在帐门前,脸上依旧是憨厚的笑容,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外头风雪正紧,天寒地冻的,您这刚从京里来,身子金贵,万一冻着了,小的们可担待不起!将军特意吩咐了,要好生伺候您歇着。您看,这炭火多旺,酒也温着,您还是安心歇息,等将军收拾停当,自然会来拜会您。”
黄德海看着军汉那憨厚笑容下不容拒绝的眼神,心猛地一沉。
外面的风雪声和隐约的动静,此刻听起来,充满了不祥的意味。
他捏紧了袖中的手,指甲几乎嵌进肉里,只能强笑着坐了回去:“也…也好。那杂家…就再等等。”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那隔绝了外界的厚重帐帘,眼神深处,一丝恐惧悄然蔓延。
中军大帐旁临时辟出的问事房内,气氛与“听风帐”的暖意截然相反,冰冷刺骨,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绝望的气息。
钱通肥胖的身躯被两名亲卫死死按着,跪在冰冷的泥地上,原本圆润的脸颊此刻高高肿起,嘴角破裂,淌着血丝。
早己没有了辎重官的半点威严,只剩下丧家之犬般的狼狈和恐惧。
另外两人跪在他旁边,一个是他最信任的仓头李西,面如死灰,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
另一个是步军左营的一个队正,名叫王魁,身材壮硕,此刻却像被抽掉了脊梁骨,眼神涣散。
张铁山像一尊铁塔般矗立在三人面前,脸上溅着几点血迹,眼神凶狠得像要吃人。
手里拎着一根沾着暗红血迹的硬木军棍,棍头还滴着血。地上,散落着几页被撕扯过的账册残页和几张墨迹未干的供状。
“大将军!大将军饶命啊!”钱通看到林焕掀帘进来,如同看到了救命稻草,挣扎着想要扑过去,却被亲卫死死按住。
他嘶声哭喊:“末将…末将也是被逼的!是…是他们!是他们逼我这么做的!”他颤抖的手指指向旁边的李西和王魁。
“放你娘的屁!”李西猛地抬起头,脸上满是怨毒和绝望。
“钱通!是你!是你克扣新粮,倒卖出去,用陈粮霉粮甚至沙土顶替入库!是你让我们在账册上做手脚,虚报消耗!也是你让我们把多出来的空额粮食,偷偷运给王队正他们营!”
王魁也嘶吼起来,脖子上青筋暴起:“姓钱的!好处你拿了七成!现在出了事,就想让老子顶缸?那些多出来的粮食,还不都是被你手下的仓头们私下分了!老子营里兄弟吃的也是霉米!老子…老子也是被你们这些蛀虫坑了!”
三人如同疯狗般互相撕咬指责,将营中一条隐秘而肮脏的利益链条彻底暴露在冰冷的空气里。
倒卖军粮、虚报损耗、克扣新粮、以次充好、私分空额……
林焕面无表情地听着,走到主位坐下。他并未看地上撕咬的三人,目光落在张铁山呈上来的几份供状和从李西、王魁身上搜出的几件东西上。
供状上墨迹淋漓,按着鲜红的手印,详细记录了倒卖粮食的渠道、次数、数量,以及分赃的比例。
这些是通过一个叫“盛记”的商行完成的。
从李西身上搜出的,是一枚小巧的、刻着复杂云纹的铜印,非官制,显然是私刻用于伪造出库签押的假印。
从王魁怀里掉出的,则是一封揉得皱巴巴的信。
信纸是上好的洒金笺,字迹却透着一种居高临下的阴冷。
林焕展开,目光扫过,瞳孔微微一缩。
信上没有抬头,也没有落款,只有一行铁画银钩的字,带着毫不掩饰的威胁与绝情:
【抗旨即除族。汝母灵位,尚在祠堂。】
冰冷的字句,如同淬毒的匕首,首刺林焕心底最深处那片不容触碰的逆鳞!
林家…宗祠…母亲…一股狂暴的戾气瞬间冲上林焕的头顶,几乎要冲破理智的束缚。
他握着信纸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指节发出轻微的咯咯声。
“将军…”张铁山担忧地低唤一声,他能感受到将军身上瞬间爆发的、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怒意。
林焕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北境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强行将那翻腾的杀意压了下去。
当他再睁开眼时,眸中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平静得令人心悸。
他将那封威胁信缓缓折好,收入怀中,贴身存放。
他站起身,走到在地、面无人色的钱通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比外面的风雪更冷:“钱通,你主管粮秣,中饱私囊,蛀蚀军资,罪无可赦。”
钱通浑身一颤,绝望地抬起头。
林焕的目光移向李西和王魁:“李西,伪造签印,协助倒卖,罪同钱通。王魁,知情不报,私受赃粮,扰乱军心,军法难容。”
他的声音不高,却如同死神的宣判,清晰地响彻在冰冷压抑的问事房内:
“拖出去,辕门之外,斩立决。首级悬于粮仓示众三日,以儆效尤!”
“大将军饶命啊——!” 凄厉绝望的哭嚎声瞬间爆发。
张铁山狞笑一声,大手一挥:“拖走!”
如狼似虎的亲卫立刻上前,不顾三人的哭喊挣扎,粗暴地将他们拖出问事房,凄厉的哀嚎迅速被呼啸的风雪吞没。
林焕站在原地,听着那哭嚎声远去,首至消失。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投向帐壁上悬挂的北境舆图,仿佛要穿透那厚重的羊皮,望向南方那座遥远而森严的都城。
怀中的那封信,如同烙铁般灼烫着他的胸膛。
“除族…”他低声自语,冰冷的字眼在唇齿间碾过,带着一丝血腥的意味。
帐内炭火明明灭灭,映着他孤峭而挺拔的身影,如同北境风雪中一柄即将出鞘、饮血的寒刃。
营盘深处的风雪中,三颗人头被高高悬挂在粮仓区最显眼的旗杆之上,凝固的惊恐表情在昏暗的天光下显得格外狰狞。
寒风吹过,头颅轻轻晃动。
军营里,死一般的寂静蔓延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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