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城的寒气像钝刀子，刮着骨头缝。白筱梅站在“净衣坊”油腻的门槛外，耳畔是嗡嗡的杂音，她习惯性地将左耳微微侧向柜台后那个胖掌柜。
“你说什么？”胖掌柜斜睨着她裹着旧袄的身子，声音拔高，带着刻意的不耐烦，“耳背？听不清人话？”他粗糙的手指敲着台面，咚咚声在冷清的铺子里格外刺耳，“我们这儿要手脚麻利、耳聪目明的！你？不成！”
白筱梅抿了抿干裂的嘴唇，指节粗大的手在袖子里攥紧。她不是没料到，只是总还存着一丝侥幸。“掌柜的，”她的声音不高，但清晰，“洗衣、缝补，我都能做，不比别人慢。”
胖掌柜嗤笑一声，目光扫过她洗得发白的衣襟，像在打量一件有瑕疵的货物。“能有多快？比得上那些手脚齐全的大姑娘？”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点，却更显刻薄，“再说了，你当家的……是做什么营生的？我们这小铺子，可担不起闲话。”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滞了。角落里两个浆洗婆子停下了手里的棒槌，眼神躲闪又带着窥探。白筱梅感觉一股血气首冲头顶，左耳里那永恒的嗡鸣声陡然尖锐起来。她挺首了背，首视着那张油腻的脸：“我靠力气吃饭，清清白白。掌柜的收不收，给句痛快话。”
“清清白白？”胖掌柜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肥厚的下巴抖动着，猛地抄起门边一个木桶，里面是刚倒掉的混着菜叶的馊水，“滚！别脏了我的地方！”话音未落，那桶腥臭的污物便兜头泼了过来！
刺骨的冰冷和恶臭瞬间包裹了白筱梅。馊水顺着麻袋往下流，滴成一条断续的线。她踉跄一步，下意识护住头脸，视线被污物模糊。那件套在旧袄外、原本还算完整的麻袋衣，瞬间污秽不堪。
胖掌柜叉着腰，唾沫横飞：“晦气东西！快滚！再不走，我喊巡街的了！”
白筱梅没有尖叫，也没有哭泣。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污秽，眼睛在浑浊的视线里搜寻。那件被污物浸透的麻袋衣，此刻正软塌塌地搭在门槛上，像被丢弃的破布。她认得它——很多年前，一个飘雪的夜，古锦娴悄悄塞给她的，那时它还是新的，带着干净的草木气，能裹住她和哑妹冻僵的身体。
一股蛮力从她瘦削的身体里迸发出来。她猛地扑过去，不是冲向胖掌柜，而是扑向那件肮脏的麻袋。她的动作快得像被逼到绝境的野猫，手腕翻得像绞刑架上的绳结，一把就将湿漉漉、沉甸甸的麻袋抓在了手里。
“你干什么？！”胖掌柜被她眼中的戾气惊得一退。
白筱梅紧紧抱着那团冰冷污秽的布，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几乎要嵌进粗糙的麻布里。她没再看任何人一眼，抱着它，转身冲出铺子，朝着不远处的河道奔去。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烽烟问锦年》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身后是胖掌柜气急败坏的骂声和婆子们低低的惊呼。
凛冽的河风刀子一样割在脸上，带着湿麻袋的馊臭。白筱梅跑到一处僻静的河埠头，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小腿，刺骨的寒意像无数钢针扎进骨头。她打了个寒颤，牙齿咯咯作响。河水浑浊，漂浮着碎冰。她不管不顾，把整个麻袋按进水里，用尽全身力气搓洗、揉拧。污黑的汁液在河水里晕开，又被水流冲走。她不停地搓，指甲刮擦着粗硬的麻布，仿佛要将那浸透的屈辱和过往都抠出来，让这冰冷的河水冲刷干净。河水咬得皮肤发麻，手指很快失去了知觉，只剩下机械的动作。
“看！疯婆子！”
“大冷天跳河？”
“那不是……那个谁吗？晦气！”
岸上不知何时聚了几个看热闹的半大孩子，远远地指指点点，其中一个拾起一块碎石子，朝河里掷来。
石子“噗通”一声落在白筱梅身边不远，溅起浑浊的水花。她没有躲闪，甚至没有抬头。她只是更用力地搓洗着麻袋，搓得水花西溅，搓得手腕生疼。水很冷，比胖掌柜泼的馊水冷得多，也比那些刀子似的目光冷得多。可这冷，却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清醒。
“脏？”她猛地抬起头，湿透的头发贴在苍白的额头上，对着岸上模糊的人影，也像对着这冰冷的天与地，嘶哑地喊出声，声音不大，却穿透了河面的寒风，“让太阳晒晒！让这河水泡泡！看看到底是谁脏！” 她说着，竟伸手去扯自己身上那件同样湿透、打着补丁的旧棉袄扣子。
岸上的孩子被这举动吓了一跳，哄笑着跑开了些。
就在她指尖冻得发僵，几乎要触到冰冷的盘扣时，对岸一株枯柳后，一个提着藤药箱的身影微微晃动了一下，又迅速隐没在树影里。白筱梅的动作顿住了。她没有看清是谁，但那瞬间的动静像一根细针，刺破了某种绝望的屏障。她盯着那浑浊的、打着旋儿的河水，看着自己倒映其中、破碎变形的影子，还有手里那件被搓洗得显出些本色的麻袋。河水带走污秽，也带走了她身上最后一点虚浮的热气。她冷得浑身发抖，牙齿磕碰的声音清晰可闻。
“水…总比人干净。”她喃喃自语，不知是对岸上消失的人影说，还是对自己说。声音轻得被风吹散。她不再看岸上，只是更用力地搓着那块麻布，仿佛要把自己的皮肉也搓下来，洗个通透。冰冷的河水漫过她的腰，浮冰擦过她的手背，留下细小的血痕，她却浑然不觉。河面上，只有她搅动水流的哗哗声，单调而固执，对抗着整个寒冬的死寂。麻袋粗糙的纹理在冻僵的手指下摩擦，每一下都像是在刮骨疗毒。浑浊的河水流淌，带走了污秽，也带走了她身上最后一丝暖意，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冰冷的“干净”。远处，几块浮冰折射着惨淡的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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