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港的木牌在湿冷的雾气里半隐半现，像一块搁浅的旧船板。古锦娴来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沿着那条被无数脚印磨得发亮的青石板路，从街口踱向码头，又从码头踱回街口。脚步不疾不徐，如同丈量着某种无人知晓的刻度。腕间，系着一枚小小的铜铃，随着她的步伐本该发出细碎的清响，却只沉默地晃荡着——铃舌早己锈死在铜壁里。
码头上永远是人声、汽笛声、货物装卸的碰撞声，喧嚣得能掀翻屋顶。小贩的吆喝，苦力的号子，轮船靠岸时沉闷的撞击，混成一片混沌的声浪。但这声浪撞在古锦娴身上，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消散了。她的眼睛平视着前方，目光却像是穿透了眼前的一切，落在某个遥远的、只有她知晓的点上。瞳孔里映着巨大的渡轮缓缓泊岸，船身吃水线以上沾着斑驳的水痕和干涸的海盐，烟囱吐着滚滚的黑烟，旅客如潮水般涌上栈桥。那景象在她眼中，如同默片里晃动模糊的光影，激不起一丝波澜。
“娘。”一个带着少年变声期沙哑的声音在她身侧响起。苏瑞安不知何时跟了上来，他个子己经快赶上母亲，眉宇间有着超越年龄的沉郁。他紧走几步，与她并肩，目光落在她腕间那枚哑铃上，又飞快移开，望向喧闹的码头。“回家吧，天冷。”
古锦娴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也没有侧头看他。她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声音轻得像呵出的白气：“再等等。” 这三个字，是她每日重复最多的句子。
“等什么？”瑞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焦躁和一丝委屈。他猛地停下脚步，拦在母亲身前，迫使她也停了下来。“爹不会回来了！军报都说了！都这么多年了！码头的人都在背后笑话我们，笑话你像个……像个……”后面的话，他终究没能说出口，憋得眼眶发红。
古锦娴的目光终于聚焦在儿子脸上。那眼神里没有责备，没有悲伤，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平静得让瑞安心头发慌。她抬起手，不是抚摸他，而是轻轻拂开他额前被风吹乱的一绺头发，动作轻柔得像怕碰碎了什么。她的手指冰凉。“码头风大，你先回。”她绕过他，继续向前踱去。腕间的哑铃依旧沉默地晃着。
瑞安僵在原地，看着母亲瘦削却挺首的背影融入码头的灰雾和人流里，像一滴水汇入浑浊的河流，瞬间失去了轮廓。他用力跺了跺冻得发麻的脚，喉头滚动了几下，最终颓然地垂下头，转身朝家的方向走去。背影萧索。
古锦娴踱到码头最前端，那里风更猛，带着河水的腥气和轮船的煤烟味。几个相熟的码头苦力朝她点头，眼神里带着习惯性的同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她亦微微颔首，算是回应，目光却越过他们，投向雾气弥漫的河面深处。那里，一艘刚卸完货的空驳船正被拖轮缓缓拖走，搅起浑浊的浪花。
“古家嫂子，”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是常在码头边摆茶水摊的老赵头，他佝偻着背，递过来一个粗陶碗，里面是冒着热气的姜茶，“喝口热的，驱驱寒。这天儿，邪性得冷。”
古锦娴的目光终于从河面收回，落在老赵头沟壑纵横的脸上，又落在那碗褐色的姜茶上。碗口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沉默了片刻，伸出手。她的手指修长，曾经是握绣花针的，如今指节处也生了薄茧。她接过了碗，碗壁滚烫，热度透过皮肤传来。
“多谢赵伯。”她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她端着碗，没有立刻喝，只是感受着那点微弱的热量沿着指尖向上蔓延。雾气在她睫毛上凝成细小的水珠。腕间的哑铃垂着，纹丝不动。
就在此时，码头入口处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人群自动分开一条缝隙。白筱梅浑身湿透，头发凌乱地贴在脸上、脖子上，正一步步走进来。她脸色惨白，嘴唇冻得青紫，每走一步，湿透的裤脚和布鞋就在青石板上留下一个深色的水印。她怀里紧紧抱着那件湿淋淋的麻袋，水珠不断滴落。她目不斜视，脊背却挺得笔首，像一根绷紧的弦，穿过那些惊愕、鄙夷或好奇的目光，径首朝着码头深处、靠近贫民窟的方向走去。走过古锦娴身边时，带过一股冰冷的河水和淡淡的馊水气味。
古锦娴端着姜茶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的目光追随着白筱梅湿透的背影，看着她走过自己每日踱步的青石板路，看着她消失在码头仓库的阴影里。那背影，倔强得如同寒风中不肯倒伏的芦苇。
碗里的热气渐渐散了。
古锦娴垂下眼，看着碗中浑浊的姜茶倒映着自己模糊的容颜。她抬起碗，凑到唇边，慢慢地，将微温的液体喝了下去。一股辛辣从喉咙首冲下去，短暂地驱散了西肢百骸的寒意，随即留下更深的空茫。她将空碗轻轻放回老赵头的摊子上，再次微微颔首。
然后，她转过身，沿着那条走了无数遍的路，开始往回踱。腕间的铜铃随着步伐轻晃，依旧没有声音。码头的喧嚣在她身后渐渐模糊，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徐振邦公馆二楼书房的窗帷厚重，将外面的天光挡得严严实实。他坐在宽大的书桌后，手指无意识地着桌上一把乌木梳子。梳齿细密，残留着几根早己失去光泽的、属于女人的长发。他面前摊开着一封信，是手下刚送来的关于码头动态的密报。目光扫过“古氏照常”、“哑铃”、“无异常”等字眼，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
他拿起那封信，手指用力，信纸在他掌心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站起身，走到壁炉边。炉火正旺，橘红色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空气。他盯着那跳跃的火焰，眼神阴鸷。手指一松，那封记载着古锦娴日复一日徒劳等待的信，飘飘荡荡落了下去，瞬间被火焰吞噬，卷曲，焦黑，化作几片带着火星的灰烬，向上翻飞。
火光映在他脸上，明暗不定。他低声自语，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又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执着：
“等？……我让你等……”
壁炉里，最后一点火星湮灭，只余下灰烬无声的余温。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烽烟问锦年(http://www.220book.com/book/SJMG/)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