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律宾。
马尼拉湾畔的收容所更像一个巨大的、绝望的笼子。低矮的棚屋挤在一起,空气里混杂着汗馊、劣质消毒水和热带腐烂植物的闷浊气息。蚊蝇嗡嗡地盘旋,挥之不去。苏鸣宇蜷缩在角落一张硬板床上,身下垫着薄薄一层发霉的草席。他裹着一条破毯子,毯子下身体却筛糠般抖个不停,牙齿磕碰的咯咯声清晰可闻。汗水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贴在嶙峋的骨架上,又迅速被体内一阵阵涌上来的、冰窖般的寒意取代。眼前的一切都在旋转、模糊,棚顶漏下的光斑像烧红的针,刺着他的眼睛。
疟疾。这该死的打摆子,像附骨的毒蛇,紧紧缠绕着他,吞噬着他仅存的气力。每一次高烧都像是把他架在火上炙烤,每一次寒战又仿佛将他投入万丈冰窟。喉咙干得像砂纸摩擦,每一次吞咽都带着撕裂的痛楚。他紧咬牙关,抵抗着那要将意识撕碎的眩晕和恶心。
唯一清晰的触感,来自他紧攥的右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青筋在薄薄的皮肤下虬结。掌心,死死抵着一块冰冷、坚硬、边缘锐利的东西——毒气面具的残片。那是他战场上最后的盔甲,也是他战俘营里屈辱的见证,更是他偷渡失败、沉船后唯一紧抓不放的“浮木”。残片的棱角深深硌进皮肉,那尖锐的疼痛,此刻竟成了对抗混沌意识的一道微弱却固执的锚。
“呃……”一声痛苦的呻吟从紧咬的牙关里逸出。他试图翻个身,僵硬的肌肉却像生了锈的铁器,不听使唤。视线里,简陋的棚屋、斑驳的墙壁、其他病患模糊的身影,都扭曲变形,像隔着一层晃动的水波。高烧灼烧着神经,一些破碎的、光怪陆离的片段在脑海里冲撞、闪现:硝烟弥漫的壕堑,刺鼻的黄色烟雾,战友扭曲倒下的面孔,冰冷的铁笼,陌生的日语呵斥……还有,一双眼睛。一双含雾的杏眼,清澈,带着江南水汽的温润,静静地望着他。那是谁?名字就在舌尖,呼之欲出,却又被一阵剧烈的头痛狠狠压下,沉入滚烫的泥沼。
“鸣宇君……”一个轻柔却带着疲惫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说的是日语。张雅枝跪坐在他床边的草席上,身上是和服便装,洗得发白。她端着一个缺了口的粗陶碗,里面是浑浊的水。她的脸色也很憔悴,眼下的阴影浓重,但眼神里是克制的担忧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坚持。她用一块同样破旧的湿布,小心翼翼地擦拭他额头上不断沁出的冷汗。
冰凉的水触碰到滚烫的额头,苏鸣宇猛地一颤,浑浊的眼睛费力地聚焦在张雅枝的脸上。高烧让他的视线模糊不清,那张温婉的、属于他日本妻子的脸,在摇晃的光影里,轮廓竟有些奇异的熟悉感,与脑海里那双含雾的杏眼重叠、交错。他嘴唇翕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意义不明的声音。
张雅枝看着他痛苦挣扎的样子,嘴唇抿得更紧了。她放下水碗,双手扶住他剧烈颤抖的肩膀,试图让他安稳些。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近乎哄劝的意味,用不太熟练的中文混杂着日语:“坚持住……一定要坚持住……和彦……和彦在家等你……” 她顿了顿,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更凑近了些,气息拂过他滚烫的耳廓,声音轻得像叹息,又带着一种奇异的肯定:“和彦……今天学会叫‘爸爸’了……他一首在等你回家……”
“爸……爸……” 这两个陌生的音节,像两颗投入滚油的水珠,在苏鸣宇混沌灼热的大脑里猛地炸开!不是日语,是中文!清晰无比!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摇摇欲坠的意识堤坝!眼前张雅枝温婉的面容骤然褪色、模糊,被另一张脸彻底取代!那张脸年轻、苍白,杏眼含雾,颈项纤细如瓷,左腕上一抹温润的玉色……一个名字,带着江南梅雨的气息,冲破高烧的迷雾,带着血肉撕裂般的疼痛,清晰地炸响在灵魂深处!
“锦……锦娴!” 一声嘶哑的、仿佛用尽全身力气的呼喊,从他干裂的唇间爆发出来!那声音破碎,却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穿透力,如同困兽濒死的哀鸣,又像迷途者终于望见故土的灯塔!
他涣散的眼神骤然爆发出骇人的光亮,死死锁住近在咫尺的张雅枝的脸,仿佛要将她看穿!那不是张雅枝!那是他刻在骨血里的影子!是支撑他爬出战俘营、一次次撞向死亡海疆的唯一执念!巨大的、失而复得的狂喜和一种撕心裂肺的委屈瞬间淹没了他!
“锦娴!” 他再次嘶喊,声音里带着哭腔,身体爆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他猛地挣脱张雅枝扶着他的手,像一头挣脱锁链的困兽,不顾一切地张开双臂,用尽残存的所有力气,狠狠地将跪坐在面前的张雅枝紧紧箍进怀里!那拥抱如此用力,仿佛要将对方揉碎,嵌入自己滚烫的、行将崩溃的躯壳!他的脸颊深埋在她颈窝,滚烫的泪水混着汗水,瞬间濡湿了她和服的衣领。破碎的呜咽声从他剧烈起伏的胸膛里挤压出来,断断续续:“你……你来了……我就知道……你会等我……锦娴……等我……”
张雅枝猝不及防,被这突如其来的、几乎勒断她骨头的拥抱死死禁锢。她整个人都僵住了,像一尊冰冷的石像。男人的眼泪滚烫,烫得她皮肤刺痛;他滚烫的体温透过单薄的和服灼烧着她;那破碎的、饱含巨大痛苦和狂喜的呼唤,像重锤敲打在她心上。她认得那个名字。那个他高烧呓语时反复咀嚼的名字。那个刻在他骨子里、即使失忆三年也无法抹去的名字。那个……从来就不属于她的名字。
她被他勒得几乎窒息,却一动未动。双手垂在身侧,指尖冰凉。她没有挣扎,也没有回应。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死寂的平静。她的目光越过他剧烈颤抖的肩膀,落在棚屋肮脏的地面上,落在那只被碰翻的、正在流淌浑浊液体的粗陶碗上。棚外,赤道的烈日依旧炙烤着大地,蒸腾起令人窒息的热浪。棚内,只有男人破碎的呜咽和压抑的喘息,在闷热的空气中沉重地回荡。
许久,苏鸣宇耗尽最后一丝气力,紧箍的双臂颓然松开,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筋骨,重重地跌回硬板床上,陷入更深的昏迷。只有那只紧攥着毒气面具残片的手,依旧死死地、痉挛般地扣在胸前,指关节白得吓人。
张雅枝缓缓地、僵硬地首起身。颈窝处濡湿的泪痕在闷热的空气里迅速变得冰凉。她低头,看着自己胸前被泪水浸透、又被体温烘得半干的衣襟,又看了看床上那个气息微弱、眉头紧锁的男人。她弯腰,默默地拾起那只倾倒的陶碗,碗底残留的一点水混着地上的尘土。她的动作很慢,很轻,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棚屋里弥漫着死寂。只有远处海浪拍岸的呜咽,隐隐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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