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公馆的餐厅空旷得能听见银器碰撞的回音。长条餐桌光可鉴人，映着天花板上垂下的水晶吊灯冰冷的光。桌上杯盘狼藉，残羹冷炙散发着油腻的气息。徐振邦独自坐在长桌尽头的主位，面前只放着一杯清水。他脸色有些苍白，眼下的青黑更深了，手指无意识地捻着桌布精致的流苏，仿佛还残留着密室里的焦糊味和玻璃碎片的冰冷触感。壁炉的火烧得正旺，却驱不散他周身的阴冷。
门无声地开了。管家垂着手，侧身让进一个人。陆明清站在门口，高级西装的料子依旧挺括，穿在他身上却显得异常空荡。他努力挺首腰背，桃花眼里的醉意被一种近乎讨好的谄媚取代，扫过桌上丰盛的剩菜，喉结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
“徐先生。”陆明清的声音带着刻意的恭敬，甚至有些发紧。他快步走到餐桌旁，却没有落座，只是微微躬着身，像等待主人投喂的宠物。
徐振邦抬眼看他，目光像冰冷的探针，在他脸上停留片刻，又落回手中那杯清水。“陆少爷，稀客。”他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有事？”
陆明清搓着手，脸上挤出笑容，那笑容在惨淡的灯光下显得格外虚假。“徐先生事务繁忙，本不该打扰……只是，近来手头实在有些不便，家中……唉，连开伙都难了。”他顿了顿，目光再次不受控制地瞟向一盘几乎没怎么动过的烧鹅，油脂在灯光下凝结成白色的霜花。
“哦？”徐振邦端起水杯，抿了一口，眼神依旧没什么温度，“陆家祖产丰厚，何至于此？”
陆明清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一丝难堪迅速掠过，随即被更深的谄媚覆盖。“徐先生取笑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世道艰难，家父留下的那点东西，早就……早就……”他含糊过去，声音更低了些，“听闻徐先生最是体恤旧友……”
徐振邦放下水杯，发出一声轻微的磕碰声。他身体微微前倾，靠在椅背上，审视着陆明清。“体恤？”他嘴角勾起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那要看旧友，值不值得体恤。”
餐厅里静得可怕，只有壁炉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陆明清感到后背渗出一层冷汗。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眼神闪烁不定，似乎在做什么艰难的决定。终于，他像是下定了决心，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徐先生……我……我知道一些事，或许对您有用。”
徐振邦的指尖在桌布上轻轻敲了一下，示意他说下去。
“秦意书……她男人，”陆明清的声音更低了，像怕被什么无形的存在听见，“那个邮差……姓李的……他……他手里，可能不干净。” 他不敢看徐振邦的眼睛，目光死死盯着桌布上繁复的花纹，“我……我前些日子，在……在百乐门后巷，好像……好像看见他，跟几个……几个行踪可疑的人，递过东西……天黑，没看清，但……但那身影，错不了！”
他飞快地说完，像是耗尽了力气，胸口微微起伏，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眼神里混杂着告密后的恐惧和一丝卑微的期待。
徐振邦沉默着，手指停止了敲击。他身体放松地靠回椅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仿佛听到的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琐事。壁炉的火光在他深不见底的瞳孔里跳跃。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对陆明清来说如同酷刑。就在他几乎要撑不住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时，徐振邦动了。
他拿起桌边一把银亮的餐叉，慢条斯理地伸向离他最近的一个银盘。盘子里是半只冷掉的酱鸭。他用叉子随意地拨弄了几下，叉起一块带着厚厚皮脂的鸭屁股，连同一块啃得乱七八糟的骨头。他没有看陆明清，只是随意地、像丢垃圾一样，将那油腻腻的一团，随手往光洁的地板上一扔！
“啪嗒。” 油腻的骨头和皮肉落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发出轻微而清晰的声响。
陆明清的身体猛地一僵，眼睛死死盯住地上那团污秽。徐振邦的声音不高不低，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轻慢，像吩咐一条狗：
“赏你的。”
羞辱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烫穿了陆明清仅存的体面。他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嘴唇哆嗦着，桃花眼里那点谄媚瞬间被巨大的屈辱和羞愤取代。他猛地抬头看向徐振邦，对方却只是垂着眼，慢悠悠地用洁白的餐巾擦拭着根本不曾弄脏的手指。
空气凝固了。陆明清的胸膛剧烈起伏，手指在身侧攥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能感觉到管家无声地站在门口，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背上。
一秒。两秒。
胃里火烧火燎的饥饿感，压倒了那点可怜的、早己所剩无几的自尊。活下去的欲望像冰冷的藤蔓，缠紧了他的心脏。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呜咽般的低吼，猛地弯下腰，像一头饿极了的野兽，扑向地上那团冷腻的残羹！
他抓起那块沾着灰尘的鸭屁股和骨头，油腻腻的触感让他胃里一阵翻腾。他不管不顾，张大嘴，狠狠咬了下去！牙齿磕在冰冷的骨头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他用力撕扯着那块皮脂，狼吞虎咽，仿佛那是世间唯一的珍馐。酱汁沾满了他的嘴角、下巴，蹭到了他价值不菲的西装前襟上。他跪在地上，身体因用力撕咬和极度的屈辱而微微颤抖。
徐振邦静静地看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冰冷得像在看一出与己无关的滑稽戏。他拿起水杯，又抿了一口。
凄冷的夜雨敲打着古家老宅斑驳的门板，发出细碎而绵密的声响。狭窄的巷子里空无一人，只有雨水从屋檐滴落，在青石板上溅起小小的水花。
一个穿着深色旧棉袄、提着藤药箱的身影，贴着墙根，悄无声息地靠近。秦意书戴着斗笠，帽檐压得很低，雨水顺着边缘淌下，汇成一条水线。她脚步很轻，像一只警惕的猫，不时警觉地回头张望巷口。雨水打湿了她的裤脚和布鞋，冰冷的湿意沿着脚踝向上蔓延。
她停在古家紧闭的、油漆剥落的黑漆木门前。门缝里透不出一丝光亮，死寂得如同坟墓。她放下藤药箱，箱底接触湿漉漉的地面，发出轻微的闷响。她迅速打开箱盖，里面并非药材，而是塞得满满当当的几个粗布口袋——硬邦邦的杂粮饼子，还有些晒干的菜干。她飞快地掏出这些口袋，动作麻利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将口袋紧紧贴着门板下的缝隙塞了进去，尽量推得深一些，确保从外面不易被察觉。雨水顺着她的鬓角流下，滴落在冰冷的手背上。她塞完最后一个口袋，动作顿了顿，侧耳倾听门内的动静——依旧死寂。
她首起身，没有立刻离开。雨水打湿了她的肩头。她站在冰冷的夜雨中，隔着厚重的门板，望着里面一片漆黑，仿佛能感受到门内那同样冰冷无望的等待。嘴唇无声地动了动，终究什么也没说出口。她弯腰提起藤药箱，箱盖合拢时，里面似乎有轻微的玻璃瓶碰撞声。
她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门，眼神复杂难辨，有担忧，有愧疚，还有一种深藏的决绝。然后，她迅速转身，将斗笠压得更低，瘦削的身影重新没入如织的雨幕和幽深的巷弄里，像一滴水融入了黑夜。
巷子里，只剩下冰冷的雨声，和门缝里那几个紧紧挨在一起的、沉默的口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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